金理
我要談的是這樣一個問題:作為研究者,如何面對類型文學。下面主要以青春小說為例來討論。今天我們在進入類型文學研究時,不妨準備兩種眼光,兩幅筆墨。一種是文學批評的方法。郭敬明的《爵跡》(可歸入玄幻、武俠等類型)在《收獲》增刊發(fā)表時,同期配發(fā)了郜元寶教授的評論。這篇評論從基本的文字、修辭問題談起,這是評論家的“讀法”。文學批評有自己的傳統和規(guī)范,既然郭敬明的小說已經登上了《收獲》,既然我們以文學作品的要求來對待《爵跡》,那么郜老師從文字、修辭等文學的“基本功”入手去解剖小說,正是批評家的正宗路數,并不像人們感覺的那樣是殺雞用牛刀的錯位。古人強調“入門須正,立志須高”,從郭敬明自視來看決不滿足于做一個寫手,哪怕很多文學專業(yè)讀者和專家們對郭敬明不屑一顧,我們就更應該通過文學的“正法眼”來丈量出郭敬明小說的不足。
以上是從文學批評的角度而言。但這種方法可能無法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在21世紀最初的十年內郭敬明的小說可以占據那么驚人的市場份額?粉絲們是如何閱讀、消費郭敬明的?要應對這樣的問題,我們需要嘗試歷史學、社會學的實證手段——比如問卷調查,以及整理、分析“四迷”(郭的粉絲)們在網絡論壇上的帖子所傳達出的信息等,需要借鑒“閱讀史”的方法(閱讀史的研究主張從讀者與讀物之間的互動,探討讀者對文本本身創(chuàng)造性的挪用),以及類似人類學的視野,放棄自身成見,進入“他者”(郭敬明小說的讀者群)視野。我自身一直有疑惑:我出生于1981年,也算“80后”,郭敬明等人開始走紅的時候,我在大學讀書,文學專業(yè),但那時我從來沒有關注過郭敬明,連要去讀的想法都沒有。我周圍的同學、朋友,全都不讀郭敬明。那么作為暢銷書,郭敬明小說的“閱讀大眾”到底是誰?后來我終于看到了細致的分析,這也部分解釋了我的疑惑:“整個閱讀點在2000年之后有一個斷裂”,1985年之前出生的青年(也就是筆者身處其中的群體),他們接受的教育還比較傳統,童年時還可以讀秦文君、鄭淵潔、《少年文藝》、《童話大王》……但是1985年后出生的年輕人,在成長時期就接觸了網絡,中國社會語境、意識形態(tài)都在發(fā)生轉變,但我們的傳統教育基本沒有發(fā)生變化,老師在課堂上教給青年人的,都是他們不相信或者不喜歡的東西?!按藭r,文學也出現了尷尬,幾乎所有的成人作家,都無法寫出年輕人喜歡的東西。當現實不能提供滿足他們的讀物時,年輕人就開始自己寫自己賣自己讀,這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銷售鏈。網絡普及使得他們有了充分表達自己的陣地,這就形成了新的文化力量”(這是追蹤研究“80后”現象的江冰先生的看法)??傊?,由于中國社會出現的斷裂,傳統的青少年讀物已經無法滿足、對接這批孩子“精神斷層”后的閱讀期待,這背后有一個文學讀者的“換代”問題。而據抽樣調查顯示,目前我國最有購買力,最忠實的讀者是中學生,初中生有76%的人在買書,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以郭敬明為代表的青春文學那么暢銷,因為它有一個對位的、非常強大而穩(wěn)固的讀者群在支撐。把上面這些通過社會調研、數據采集等手段獲取的信息結合起來,我們方才能夠建立一個以郭敬明為個例的青春文學的閱讀現場。
上面這兩種研究,各自依據的方法與手段、獲取的信息、呈現的圖景,都有所不同,我想應該把它們結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類型文學。我以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舉例。兩年前我和好朋友——中國人民大學的楊慶祥、華東師范大學的黃平——一起討論郭敬明的小說,當時我有一種擔憂,郭敬明的小說提供了關于“中國夢”的敘述,由一系列“典型人物”和“典型環(huán)境”——有車有房、名校名企、大都會、英俊愛人,充滿時尚的中產階級生活——構成。這樣一種“中國夢”直接塑造了年輕讀者對于世界、對于生活理想的理解(“我要成為那樣一種人”)——甚至就是“最初的理解”(從“源頭”上俘獲人心),最危險的是恐怕也會成為“最終的理解”。這個略顯悲觀的看法,顯然是研究者對郭敬明小說的“讀法”。后來我給學生上一門當代小說欣賞的課,這個課程是面向全校各專業(yè)的,學生是剛進復旦大學不久的“90后”,大多不是中文專業(yè)。我問他們讀不讀郭敬明,結果課堂發(fā)出一陣哄笑,無人舉手表示……這讓我很吃驚。課后有個別學生找我交流,其中不排除在課堂上的哄笑聲中不好意思舉手的情形,但他們都認為郭敬明只是中學階段的讀物,現在真的不讀了??梢娕c郭敬明小說“對接”的,只是一個年齡段的讀者,等到這批讀者長大、世界觀成熟了,可能就會告別郭敬明。有一個女孩子的回復特別具有啟發(fā)意義:她說自己喜歡的是郭敬明前期的那些小說——文字唯美,咀嚼小小的憂傷,等到后來以《小時代》為代表的作品出來,把主人公打扮成時尚人士,反而覺得特別矯情,不喜歡……由此,我忽然發(fā)現文學的內核其實沒有變,青春期的孩子,往往都陷溺在小天地里,獨自品味孤獨和憂傷,在這個時候,誰不需要一種提供精神撫慰的文學?往前推,不就是何其芳的《畫夢錄》嗎?用何其芳自己的話來講,“不過是一個寂寞的孩子為他自己制造的一些玩具”,“美麗的、安靜的、充滿著寂寞”(何其芳:《一個平常的故事》)。
類型文學的出現,讓我們身陷變化的巨流而驚愕不已:發(fā)表媒介、生產流通方式、文學寫作的型態(tài)……其實,在亂花迷眼的“變化”面前,我們不要忽視了文學“不變”的內核。但是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文學,會在這一不變的“內核”周圍配備一組新的元素。有位年輕的研究者(張巖雨:《輕閱讀時代的郭敬明現象》,《南方文壇》2011年第1期)借用“數據庫”體系來討論郭敬明現象,很有說服力。“數據庫”理論是日本學者研究動漫時總結出來的概念,“數據庫”就是動漫中某種元素的集合體,這個“數據庫”被讀者和作者共享,每個動漫作者都會在這個大的“動漫數據庫”中抽取一定的“元素”來組合自己的故事,而讀者完全可以站在已知的“數據庫”基礎上,來理解動漫作品。借鑒過來,國內的年輕讀者擁有與以往讀者所不同的“數據庫”,其閱讀知識體系包括以下三類:一類是經典文本,這些往往是教科書上所提及的文本,然而因為語文教育的乏力,在接受這些經典文本的同時往往伴隨著抵觸感,比如對于魯迅的作品。另一類是武俠玄幻文本,但是從我自己的教學經驗來看,金庸的武俠小說越來越離學生遠去,現在更偏向于玄幻、穿越。第三類是日韓動漫以及動漫衍生品,如輕小說、游戲等。此外,還有近些年的美劇和韓劇。郭敬明的“抄襲”事件也從側面證明了他的寫作方式:從日本動漫、國內青春文學、美劇等“數據庫”中抽取一定的“元素”,加以自己語言組合、拼接。桑永海老師曾聯合一批資深語文教師,多次走訪十數所各種層次的中小學,做閱讀情況調查。調查發(fā)現,郭敬明的粉絲集中在初中二、三年級學生群體?!八拿浴眰冊诮佑|郭氏文字之先,大多都有兩種嗜好,一個是網讀的習慣(尤其是網絡游戲),一個是對動漫的酷愛。桑老師調查的結論是:“‘四迷們幾乎全都是深受日、韓動漫和網絡流行文化、娛樂文化、商業(yè)文化薰陶成長起來的一代。這種可操作性的、極盡商品化和娛樂化為能事的網絡流行文化,給‘四迷們鋪好一個溫床,只等待適宜的種子開花結果了?!保ㄉS篮#骸丁肮疵鳜F象”的一個重要方面——對郭敬明受眾群體的社會文化心理分析》,《文學報》2011年8月25日)這個實地調查也證明了郭敬明和他的讀者們,確實存在可以對接、交流的、共同的“數據庫”。只有結合以上方方面面的信息,我們才能理解這種文學何以受歡迎。
在今天中國的文學現場,文學追求(魯敏說過一番話我覺得很有代表性:“有人愿意每天在網絡上奉獻鮮花,一周后聽憑其凋謝;有人用一個月制作干花;有人愿意用三年的時間提取香精……”)、讀者市場的分野已經逐漸明朗。一方面,要充分尊重類型文學提供的新的質素,其中的生產流通方式以及嶄新的審美規(guī)范都值得細心研究,且如上文所言,應該借用多種手段來研究;另一方面,社會形態(tài)變化可能會造成文學邊緣化和斷層現象,但文學作為人類精神最內在的本質反映,其內核不可能改變。對此我們應該有信心,沒必要將評判的權力全然交付給市場主宰。
本欄目文章選自中國現代文學館與中篇小說選刊雜志社聯合主辦的“中篇小說及類型文學現狀研討會”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