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論述襄陽和吳越文化對孟浩然心理與創(chuàng)作的影響,認為襄陽的自然環(huán)境促成了孟浩然喜愛山水的審美情趣,他的襄陽詩和吳越詩體現(xiàn)著襄陽文化培養(yǎng)起來的審美心理傾向。
關鍵詞:孟浩然 襄陽 吳越
在中國古代山水田園詩的發(fā)展史上,孟浩然可謂是一個名家,他的出現(xiàn)使盛唐詩歌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顆璀璨的明星,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著盛唐思想領域中的儒、道、俠并存的思想風貌。在魏闕與山林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生存之路的抉擇中,隱逸情結(jié)使他傾向于后者,然而鄉(xiāng)野詩人的身份和都城生活經(jīng)歷的特殊人生使他的隱逸具有不同于傳統(tǒng)隱逸詩人的文化內(nèi)涵。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承先啟后,豐富了中國的詩歌美學天地。他的形象和經(jīng)歷代表著那個時代許多士人的共同命運和文化心態(tài)。
青春的盛唐時代是繽紛的,文學是爛漫的,而描繪如春花般爭奇斗艷畫卷的是那一群“放縱的、愛自由”的詩人。在這一派詩人中,較早代表恬靜、淡遠、自然的詩風者,當首推孟浩然。
白居易《游襄陽懷孟浩然》:“楚山碧巖巖,漢水碧湯湯。秀氣結(jié)成象,孟氏之文章?!卑拙右椎倪@首詩一方面說出了孟浩然詩作的“秀”,另一方面也道出了“楚山”“漢水”的環(huán)境對孟浩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其實,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會受到周圍生活的影響,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所云“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孟浩然是生活于南國的詩人,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熏陶著他,孕育了他的審美情趣,給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而他對家鄉(xiāng)的回報也是豐厚的:他愛家鄉(xiāng),他有濃濃的襄陽情思,在他心中,襄陽是圣地,他不惜長途跋涉,探尋吳越,他將襄陽與吳越“試比高”,他自豪地向人們宣告:“襄陽美會稽”。先讓我們看一下他的襄陽詩。
“峴山江岸曲,郢水郭門前?!敲髀湔?,井邑秀通川。澗竹生幽興,林風入管弦。……”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是水山環(huán)抱的優(yōu)美風景區(qū),對于“余意在山水”的孟浩然來講,那恰是放任情性的好地方?!白x書常閉門”的生活是需要調(diào)劑的。而“北澗流常滿,浮舟觸處通”的河流為孟浩然探玩這方天地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在波影搖蕩、沙光逐目的漢水中乘舟往來時,他和魚鳥相與對飲,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世間的逍遙之人,他醉看魚鳥,觀賞著“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迷戀于這大自然醉人的一方樂土,他時常是帶著深深的遺憾回到自己的“弊廬”。然而,多情的夕陽會為沿途靄靄青山的魅力所吸引而每每做短暫的停留,在夕陽與青山熱情擁抱時,孟浩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停午收彩翠,夕陽照分明”,而當“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時,縈繞于耳邊的是“風泉”的清音,呈現(xiàn)于眼前的是“池月漸東上”的山中月夜圖。泊舟澗邊,散發(fā)乘涼,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荷香和竹露的清響……這時樵人已歸,小鳥初定,在這片神秘靜寂的大自然中,也許只有抱琴獨坐才更切合這種山夜氛圍,而幽竹素琴則吻合著大自然的天光神韻,難怪孟浩然每每做出這樣的決定:“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有時興起時,他還“沿月棹歌還”,一葉扁舟遠去了,只留下永恒的月光和裊裊的棹歌。清·趙翼《陽湖晚歸》詩中云“最喜漁歌聲欸乃,扣舷一路送人歸”,這歌聲中大約也隱含著一份返歸人性之真的理想吧。這種類似漁夫樵子歌唱的山水之歌,似乎更具有一份天籟之美,更具有一種溫潤素樸的農(nóng)業(yè)人生的根源之美。山中如沒有這些,就少了一份令人無限低回的農(nóng)業(yè)人生詩情,就像若無“響窮彭蠡之濱”的漁舟唱晚,洞庭湖的黃昏一定缺少了一份感人的魅力。
孟浩然一生創(chuàng)作成就得力于山水詩,約占總數(shù)的一半,田園詩作很少。而在其山水詩作中,吳越山水詩占大部分。綜觀其入?yún)窃铰?,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襄陽山水所培養(yǎng)起來的對青山秀水的嘉賞應該算是他的審美心理基礎?!爱斖饨绲膶徝佬畔⒈容^符合主體的民族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時,這種美的因素就比較容易為主體所接受,從而被整合到原來的心理結(jié)構(gòu)中去。”①會稽的美是客觀的,魏晉及南北朝文士的褒揚,又為它增加了很大的吸引力。對魏晉士人景仰又深諳六朝文學的孟浩然,趁著時代為之提供的漫游風尚和便利條件,踏遍了吳越的山山水水,孤舟月影,霜天木落……在詩人心中,它們都是傳遞生命信息的意象和符號,是詩人心境的流露,生命哲學的表達。讓我們走近這些詩歌,走進山水世界,解讀孟浩然吳越之行的心靈“還鄉(xiāng)”運動。
唐時的越州在天寶前轄會稽、山陰、諸暨、馀姚、剡、永興六縣。唐詩人多視東南部山水為佳景。白居易《沃州山禪院記》云:“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州、天姥為眉目?!彼麄冏硇南蛲氖秦咧?。孟浩然暢游了整個越中,越州、剡中、天臺、永嘉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躊躇滿志的孟浩然在經(jīng)歷了生平第一次政治失意的痛苦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尋山水──吳越的山水,在他的心目中,洛京仿佛是布滿“風塵”的,而吳越則是別有天地的。所以,濟江時即“時時引領望天末”,急切地問舟人:“何處青山是越中?”語言平淡,而情味深遠。懷著驚奇的心情來到吳越的孟浩然幾乎不愿放棄任何一個心儀的地方。“吾友太一子,餐霞臥赤城”,“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赤城山是詩人心中的樂園,餐霞飲露的太一子是詩人理想的人格形象,他自得自適,脫略凡俗,失意的詩人渴望從他那兒尋求一點心靈慰藉,以致夜不歸去而“夕宿逗云島”。這里,有道觀桐柏,有三秀芝草,有鶴唳雞鳴……這里,曾經(jīng)留下過孫綽、謝靈運等風流人物的足跡,想必他們也曾經(jīng)將一腔怨恨和牢騷一泄于此而得以解脫。對著這片“江南佳麗地,山水舊難名”幽絕的天地,孟浩然心中不由得生發(fā)出了一種強烈的情感寄托:“愿言解纓絡,從此無煩惱”。 “往來赤城中,逍遙白云外”,云遮霧繞的赤城山是詩人“夙所尚”的,詩人甚至想“倘因松子去,長與世人辭”。結(jié)宇空林,夕陽帶雨,空翠滿庭,習靜參禪的主人……詩人獲得的是一種心無塵翳的超脫。不管孟浩然詩中如何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傷感迷茫,然而對這方山水的信賴卻足以說明吳越山水的可人。
道士生活與隱士生活是不同的,然而在追求精神自由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這也是孟浩然喜歡與道士交往的一個重要原因?!暗啦煌?,不相與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重視交友之道的,如鮑叔與管仲,呂伯牙與鐘子期等,孟浩然也會受到這種高尚德性的影響。另外,孟家鄉(xiāng)附近多山,道觀、寺廟也有很多,這使他習慣了與方外人士的交往,因此,“山水尋吳越”時尋訪道士是情理之中事。如果說以《宿天臺桐柏觀》《題大禹義公房》為代表的孟浩然的吳越之行旅詩還帶有些許的宗教信仰心理的話,那么當他面對大自然擁抱的會稽名山秀水時,便忍不住放棄了理性的生硬與意志的驕傲,與自然成為心心相印的朋友。
會稽是當時文學氣氛濃郁、風雅的地方,在東晉,士人即多聚會于此。唐人裴通《金庭觀晉右軍書樓墨
池記》云:“越中山水奇麗,剡為最……谷抱山闕,云重煙巒,回互萬變,清和一氣。”這“清和”、“奇麗”可為會稽的山水特色。
“落景余清輝,輕棹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甭淙盏挠鄷熕坪跆貏e愛戀這靜若處子的耶溪,白首的垂釣者,令人想起晴笠雨蓑的漁父,美麗單純的浣紗女,又使人仿佛看到了當年浣紗的西施……弄舟溪渚的詩人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靜寂恬淡的情感意緒如眼前的溪水一樣,無言地沁入人心?!懊}脈不得語”的遺憾美恰恰是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這是“無我之境”。自得、自在的生命在靜默中吐露光輝,它慷慨地賜給詩人以寧靜與悠閑?!奥浠o言,人淡如菊”,詩人在這方天地之美中,人格升華了,它暫時也成了詩人心靈的棲息地。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詩云:“遙聞會稽美,一弄耶溪水。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弊栽啤拔釔勖戏蜃印钡睦畎子美寺墓P調(diào)寫出了耶溪帶給他的驚喜和審美享受。
東晉偏安的士人心態(tài)使他們把大自然山水帶到了詩中,他們在相對狹小的天地里卻無意間進行著文化模式的塑造,這種文化模式即后來歷代士人或知識分子都在追求的一種優(yōu)雅脫俗、閑適安逸的生活方式,這一生活方式及審美情趣就成為中國傳統(tǒng)士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這種在自然山水中尋求瀟灑風神的方法卻與莊子的自然觀妙合無痕?!霸谑澜绻糯幕到y(tǒng)中,沒有任何系統(tǒng)的文化,人與自然,曾發(fā)生過像中國古代一樣的親和關系。”因此,中國古代山水詩人絕沒有像西方詩人在自然面前的束手無策和頂禮膜拜,而是在自然中解放他們的精神,安頓他們的身心,于是生命的漂泊之感成為中國山水詩普遍的心理傾向。孟浩然入?yún)窃铰螘r創(chuàng)作的大量山水詩,也正是因為此種情感的滲透,才顯得更加清空、悠遠,令人回味無窮。
孟浩然《宿建德江》詩云:“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p>
時值暮秋時節(jié),煙籠江水。泊舟異鄉(xiāng)江渚,倍覺客愁之濃之深。遠望天邊,野曠無人,只有江水中一輪月影來親近詩人。故鄉(xiāng)也是同一片天,同一輪明月,然而鄉(xiāng)關何方!親人何方!明·胡應麟謂之“五言律神品”。拋開孟詩中流露的濃厚鄉(xiāng)思,單就詩的藝術特色來講,確是意在象外的好詩。全詩著墨不多,只有一抹樹林,一輪水中月,薄暮籠罩天地,似一幅優(yōu)美的水墨畫?!懂嬌剿E》中說:“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水墨是最素樸的顏色,是顏色的“自然”。正如孟浩然這首詩一樣,意境渾融,妙不可言。
從心理發(fā)生學角度來講,孟浩然的這種鄉(xiāng)關之思是他濃濃的襄陽情結(jié)發(fā)生作用的結(jié)果。他是四十多歲才離開家鄉(xiāng)的,對鄉(xiāng)土的熱愛及身處異地時的鄉(xiāng)關之思都是情理之中事,即使面對南國一派秀美的山川,仍然掩蓋不住那份鄉(xiāng)思之情。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背鮼韰窃降捏@喜已被刻骨的思鄉(xiāng)之情替代,猿鳴、江流、風鳴、孤舟……客路艱難、凄楚使詩人不禁潸然淚下,在周圍一片朦朧的景色中,只有一葉小舟是詩人此刻的心靈歸宿,是疲憊的生命渴望的一個安頓所在,然而它是那么孤單,就如詩人一樣。這份傷感,我們可以從楚文化中找出許多例證:屈原徘徊江邊,掩淚嘆息;漢桓帝諦聽楚琴,慷慨嘆息,悲酸痛心;赤壁之下的蘇子瞻月夜舟中聽到洞簫聲,便覺得其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些都是感傷的楚聲。然而,我們?nèi)粼賿侀_這種傷感成分,該詩“高于起調(diào),清而不寒”②,清·孫洙說此詩“一氣貫注,無斧鑿痕跡”③,這是對孟詩藝術成就的贊賞。
疲憊的身心需要休息,傷感的靈魂渴望撫慰,孟浩然特別善待自己,于是,關于吳越之旅很多都是寫與友人共飲同游的,山水是友情的媒介?!昂沃獨q除夜,得見故鄉(xiāng)親”,“故鄉(xiāng)親”即張子容,“他鄉(xiāng)遇故知”,詩人喜出望外,他們建立于襄陽的友情是何時也不會變化的,聯(lián)結(jié)他們此刻心靈的,仍是襄陽那方美麗的山水?!氨娚竭b對酒,孤嶼共題詩”,孟浩然在這一謝靈運曾經(jīng)涉足的江中小島之上,似乎極具一份童心,詩中的世界也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令我們想起李白“舉杯邀明月”的浪漫。殷璠《河岳英靈集》說這二句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
總之,孟浩然吳越之行寫下了優(yōu)美的山水詩,無論尋幽探勝,羈旅愁思,還是鄉(xiāng)關友情,都是以襄陽環(huán)境所培養(yǎng)起來的審美情趣和人生追求為心理依據(jù)的,這種審美的“心源”是孟浩然吳越之吟最根本的因素。
① 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66頁。
②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九。
③ (清)孫洙:《唐詩三百首》卷五。
作 者:吳敏,應天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