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文學文本中,身體作為一個符號具有特殊的文化意味。小說《寒夜》里汪文宣作為疾病身體的出場隱喻了他內心無法言說的焦慮痛苦和空洞的人生;作為反行動的壓抑身體的在場隱射了他的雙重人格特征和對懦弱自我人格的企圖擺脫;作為傳統(tǒng)文化承襲的身體則暗含了他無法擺脫的傳統(tǒng)倫理文化血脈。
關鍵詞:身體 文化 疾病 心理 傳統(tǒng)
身體,一般指人的肉體,即物質性層面的身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身體確定了我們在世界的存在并保證了我們作為人的意義的實現(xiàn)。”①而在文學文本中,身體以什么形式出場,如何被體驗、表達以及在不同場景中有何特殊的意蘊,是身體作為一個符號所具有的文化意味。那么,這里的身體就是被文本化的身體?!拔膶W文本中的身體已經不是作為物體的物之所是,而是進入了象征秩序的經驗化了的詞語。身體一旦成為詞語被命名和言說,就成為了再現(xiàn)的身體,是符號和象征,它表征的是一種關于身體的文化觀念?!雹谝虼?,文學文本中的身體具有強大的隱喻力量。身體在文本的分析中多是被當做性欲的代名詞,如對女性身體描寫和下半身抒寫的探究。其實它還包括作為疾病、痛苦、文化傳承等寓意的呈現(xiàn)。以巴金小說《寒夜》為例,主人公汪文宣的身體就具有多種文化隱喻。
一、作為疾病的身體
汪文宣在《寒夜》中最顯著的是作為疾病身體的出場。他患有身體上和心理上的雙重疾病:身體上的肺病和心理上的自卑與絕望。
1. 身體肺病的多重隱喻?!胺尾』颊呔捅硐髞碚f,往往會發(fā)生咯血,就肺部組織病變來說,往往會發(fā)生潰爛,潰爛后形成空洞,所以,就個人而言,肺病隱喻的是不斷失血的潰敗的空洞的人生;就環(huán)境而言,肺病隱喻的則是一個有著太多淤血的、散發(fā)著腐朽之氣的黑洞洞的吃人社會?!雹鬯?,巴金塑造汪文宣這一罹患肺病的形象是有其深意的:一方面,在腦力勞動者中,患肺結核的多數(shù)是精神壓抑、心情憂郁的人。④汪文宣身為一個知識分子,從事的又是枯燥繁瑣的文字校對,超負荷的工作量和家庭矛盾的升級讓他身心俱疲,而他的一切真實想法又都被另一個自我所否定,以至于他長期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中?!坝粸椋卟∩?。”正是因為時局不穩(wěn)、經濟窘困、理想破滅、愛情失落,使他的生活需求和精神追求得不到滿足而情緒低落、焦慮壓抑。他的持續(xù)低燒不僅從病理上說是熱量得不到散發(fā),更從深層心理上隱喻了汪文宣曾經的理想抱負無處施展、對不公待遇和家庭矛盾的憤怒無法言說的焦慮。他的咯血既是身體健康因子的一點點耗盡,也是希望和正能量的一點點消逝。病變之后的肺會形成空洞,這不僅預示著汪文宣身體的最后隕滅,也暗示著他整個人生的歸于空洞,是“好到無用”類型人物的最終結局。 另一方面,蘇珊·桑塔格認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地表達內心情狀的語言:是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雹萃粑男ㄟ^肺病來表達對冷漠的家庭和動蕩的社會的不滿。他面對婆媳間無休止的爭吵,在心里悲哀地想著“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啊”,甚至覺得“他跟她們中間仿佛隔著一個世界”;面對黑暗的時局,他感嘆道:“這個世界不屬于我們這種人?!彼裕菩”舱J為汪文宣的肺病是“心理促生的,甚至有意為之的疾患;通過它,汪文宣使自己的身體經受難熬的痛苦,從而得以轉讓他生活中更大、更加不可名狀的焦慮”⑥。汪文宣因病而得到妻子和母親爭吵的暫停和對他注意力的聚焦,讓他感到病痛在身,可是心靈上得到了撫慰,仿佛他只有以疾病的身體出現(xiàn)時才能獲得與家人和平共處的權利。這樣,汪文宣如同飲鴆止渴一樣,貪婪地利用著這種疾病。
2. 心理疾患的表征——絕望??藸杽P郭爾在《致死的疾病》一書中談到“絕望是一種精神的疾病、自我的疾病”⑦,并認為這病“既不能死,又似乎沒有生的希望”⑧,甚至是連死亡的希望都沒有。汪文宣的肺病一直折磨著他,仿佛每個人的眼光都在鞭策他走向“死”,每張嘴都在對他說“完了完了”,這讓他感到生不如死,他不止一次地痛苦地想到“我還不如不活著好”?!皩τ谝粋€處于絕望之中并因此還未被拯救的人,在任何時候都說不出什么決定性的話”⑨。這就解釋了汪文宣猶豫的個性和行為的延宕。小說用了前五章的篇幅,描述汪文宣躊躇著要不要找妻子回來的思想斗爭,甚至已經走到了大川銀行門口,還“遲疑著,不知道應該把腳朝前放或者向后移好……終于垂著頭轉身走開了”。克爾凱郭爾還認為,“在對某事的絕望中,他實際上是對自己絕望,并且此刻他要擺脫自己”⑩。因此,從另一個角度說,造成汪文宣死亡的并不是婆媳矛盾和公務壓榨,而是他對自身懦弱窩囊、委曲求全的人格的絕望,在小說第九節(jié)中,他暗暗責備自己“真沒有出息啊,他們連文章都做不通,我還要怕他們!”于是,他想通過死亡來擺脫掉這一自我。他隱瞞逐漸惡化的病情、敷衍著吃中藥,甚至覺得自己“痛得不夠,苦得不夠,他需要叫一聲,哭一場,或者大大地痛一陣,挨一次毒打”。當然,這種靈魂的疾病并不能像身體疾病消耗肉體一樣來消耗靈魂,所以,汪文宣只能處在一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絕望的焦慮中。
二、作為反行動的壓抑身體
汪文宣在小說中呈現(xiàn)著鮮明的雙重人格特征。一種是戴著“人格面具”{11}的外在自我,這重自我具有遇事猶疑彷徨、懦弱受虐的特性;另一重是帶有抗爭意識的、內在的自我。但其身體始終處在反內心真實行動的、停滯不前的,甚至退卻的狀態(tài)中。這是他作為壓抑與反行動身體的在場狀態(tài)。當他遭受公司里的不公待遇,反抗的自我會在心理暗暗怒罵:“你一個錢也不給,不是更好嗎?”“你哪管我們的死活!”而其身體出現(xiàn)的反應卻是“他連鼻息也極力忍住”“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做他的工作”;他不愿去參加總經理的生日宴,覺得“那些卑下的奉承話使他發(fā)嘔”,但是身體卻“自動地來了”;當妻子與母親爭吵不休時,他也會痛苦難受:“大家何苦還要吵呢?彼此忍耐一點不好嗎?”但他的臉上卻“勉強做出笑容”。身體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內心的真實想法,使得反抗的自我總被前一種顯性的自我所遮蔽,永遠處于“被行動”中。小說中,汪文宣唯一使用的是極其卑微的反抗行為——哭。巴金在文中寫汪文宣的哭多達十次。這種“水性的力量”{12}成為了汪文宣作為報復和泄憤手段的一種,發(fā)出了無聲的抗議,但顯然這種反抗是蒼白無力的。汪文宣一面想“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另一面又想“沒辦法,我的本性就是這樣”。他心里只有一個思想:“為了生活,我必須忍耐?!边@些話把他的一切不平和反抗的念頭都消耗盡了。
三、作為傳統(tǒng)文化承襲的身體
康納頓認為人的身體是被文化所建構的。{13}當身體被一種文化傳統(tǒng)所“附身”,就會長久地制約著人的行為方式,并逐漸形成一種穩(wěn)固的身體習性和存在狀態(tài)。“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下的‘人是社會性的德性個體,是各種人倫關系厘定的人”{14}。從晚清的《老殘游記》《文明小史》到梁啟超《新民說》指出中國人羸弱身體的形成來自于傳統(tǒng)文化,“病體中國”與“病弱身體”就成為作家批判的對象?!袄现袊钡膬煞N身體病相:一是,非人生活導致身體過早地衰老、疾病和死亡;二是,生存重壓導致的靈魂寂滅的呆滯身體。{15}這兩方面都在汪文宣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身上的傳統(tǒng)血液使他形成了“老中國”的國民特性:忠誠、孝敬、勤勉、善良但也懦弱、窩囊、安于現(xiàn)狀、委曲求全。傳統(tǒng)文化通過儒家禮教、封建綱常等人倫秩序建立起了一整套身體控制的手段,個人被嚴格地控制在以忠孝為核心的框架中,人的身體于是被異化成了傳統(tǒng)文化的“載道之器”。
在《寒夜》中,正是由于汪文宣對“孝”的恪守使他對母親幾乎百依百順。每當妻子與母親產生矛盾時,他總是不分是非曲直地勸妻子讓著母親、順從母親的意思,甚至在夢境中偽造出“失實的妻子”形象來說服自己應該站在母親一邊,認為“只有母親才是最愛自己的”,最終的結局也是他放手讓妻子離開,回到母親身邊。汪文宣對母親的強烈依戀,昭示了傳統(tǒng)文化對身體的絕對控制,是一種親情文化的溫柔陷阱。從巴金早期的《家》中彰顯的“叛逆”激情到《寒夜》中對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理性思考,反映了“家國”文化的悠久性與頑固性。這使我們無奈地發(fā)現(xiàn),無論國人如何去做拼命的掙扎,都難以改變傳統(tǒng)所施加給他們的沉重負荷。小說結尾頗有寓意:年邁的汪母帶著孫子小宣走了。傳統(tǒng)親情的柔性“殺人”已經毀滅的汪文宣,而神情、體態(tài)、性格都似汪文宣“翻版”的小宣會不會重蹈父親的軌跡呢?這出《寒夜》的悲劇是否會跌入另一個歷史輪回呢?這些疑問恐怕都因傳統(tǒng)文化承襲的身體而得到確證。其實我們自身與汪文宣也共有著那一條無形的文化血脈,這是每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都難以逃離的宿命。
①②{15} 李自芬:《現(xiàn)代性體驗與身份認同——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身體敘事研究》,四川出版社集團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9頁,第11頁,第118—119頁。
③ 程桂婷:《噬血的狂歡——試論現(xiàn)代小說中肺病意象的隱喻意義》,《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第21頁。
④ 鄧寒梅:《巴金小說中的疾病倫理敘事分析》,《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0期,第73頁。
⑤ [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魏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1頁。
⑥ 唐小兵:《英雄與凡人的時代——解讀20世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83頁。
⑦⑧⑨⑩ [丹麥]索倫·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張祥龍、王建軍譯,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第15頁,第21頁,第16頁。
{11} [瑞士]榮格:《榮格文集(第三卷)·心理類型——個體心理學》,儲昭華、沈學君等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353頁。
{12} [美]阿德勒:《自卑與超越》,曹晚紅、魏雪萍譯,汕頭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頁。
{13} [美]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納日碧力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27頁。
{14} 李瑜青等著:《人本思潮與中國文化》,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291頁。
作 者:彭彌,西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