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璐

距離2月24日的議會大選還有不足48小時，在羅馬的一間英語進修教室里，39歲的老師莫妮卡正在組織年輕人討論即將到來的大選。寫字板中間顯眼地寫著潦草的詞組“最不壞的”，學生們七嘴八舌：“為什么沒有更好的候選人？我們只能在一堆很壞的選項里選最不壞的那個，這太糟糕了。”

莫妮卡說，班上的學生大多大學畢業(yè)后沒找到理想的工作或失業(yè)，如今正補習英語打算出國，“英國、美國甚至中國都有更多的就業(yè)機會，而意大利只剩下美景、美食和悠久的歷史文化，除此之外政治經濟都是一團糟。”

在經歷了近一年半的技術官僚執(zhí)政后，意大利首次大選中的四股力量被冠名為媒體大亨、低調者、教授和諧星，分別是：中右翼聯(lián)盟的代言人；13個月前因歐債危機和性丑聞被趕下臺的前總理貝盧斯科尼；作風低調的中左翼聯(lián)盟民主黨領導人貝爾薩尼；去年開始任看守內閣總理的學者蒙蒂以及首次帶領非傳統(tǒng)黨派“五星運動”參選的前喜劇演員貝佩·格里洛。

選前各黨派領導人各出奇招，賣力推銷自己的政治綱領，但面對長期的經濟衰退和高失業(yè)率，這場選舉成為以爆冷和低投票率為標志的選舉。沒有一個黨派獲得絕對優(yōu)勢，3月15日應正式開始的組閣面臨嚴峻困難，重新選舉成為可能。

沒有最好的選擇

依據選前最后幾次的民調結果，國際輿論普遍預測，中左翼的貝爾薩尼將輕松贏得大選，并向蒙蒂所在的中間派聯(lián)盟尋求聯(lián)合執(zhí)政。多位專家選前向《財經》記者預測，貝盧斯科尼名譽掃地難以獲得選民的信任，而格里洛的“五星運動”黨以網絡為依托，沒有參政經驗，無實質政綱，甚至沒有實體的黨組織，不可能獲得太多的選票。

但最終的結果讓人大跌眼鏡。選前大熱的中左聯(lián)盟得票率僅為29.5%，與排名第二的中右聯(lián)盟相差不足1%。根據選舉規(guī)定，中左將自動獲取眾議院過半議席。但在參議院則一片混亂，中左及中右聯(lián)盟都無法獲得絕對多數議席；得票率只有8.8%的蒙蒂變得無關緊要，即使中左聯(lián)盟與其聯(lián)手，也無法掌控參議院。

而此前不被看好的“五星運動”得票率為25.5%，位居第三位，一舉成為最大的獨立黨派。163名沒有從政經驗的年輕五星運動黨人被選入參眾兩院，成為這次選舉最大意外。

歐洲對外關系委員會（ECRF）羅馬辦公室負責人西爾維婭·范司臣（Silvia Francescon）對《財經》記者表示，此次選舉中各黨派得票率差距不大且都偏低，顯示出意大利人對各黨派都缺乏信心。

據內政部公布的數據顯示，此次投票率勉強超過75%，低于往次選舉的投票率均為80%以上?！皞鹘y(tǒng)政黨流失了近1200萬張選票，許多人要么放棄投票，要么投票給反建制的‘五星運動?！狈端境急硎尽?/p>

全球政策研究所的意籍主任邁克·杰拉奇對《財經》記者表示：“人們已經厭倦了這些老面孔?！彼靡粍t意大利坊間流傳的笑話來解釋意大利人的無奈：“即便沒有格里洛，任何一個新面孔，哪怕是哈利波特，也會得到大家的選票，因為投給中左或中右看上去讓人更無望?！?/p>

貝爾薩尼6日表示，盡管未能贏得參議院多數席位，他仍將努力組建政府。貝爾薩尼指出，大選投票的結果反映了意大利民眾對于當前緊縮政策措施以及歐債危機前景的看法，而這在全歐范圍內都具有著相當的代表性意義。因而，他所領導的中左翼政黨聯(lián)盟提出了組建政府的“八點”計劃。這些計劃主要包括出臺緊急措施以解決就業(yè)問題、改革公共政策、支持綠色經濟、實施可持續(xù)發(fā)展并從政府機關到就業(yè)市場的各個領域落實全面的改革，并為經濟危機受害者提供必要扶助。而他希望議會其他黨派也能夠在這些問題上予以必要的支持。

意大利憲法規(guī)定，法令無一例外在實施前都必須由參眾兩院分別投票通過，因此分裂的國會將使許多迫在眉睫的議題難以解決。更糟糕的可能性是，如果中左聯(lián)盟無法與中右或者“五星運動”達成合作意向，則極有可能因在參議院席位不足而組閣失敗。貝爾薩尼目前有兩個選擇，要么和名聲不佳的貝盧斯科尼合作，要么和反建制的格里洛聯(lián)手。

與貝盧斯科尼結盟無疑是“政治自殺”，投票給中左的選民不可能接受，因此中左聯(lián)盟頻向“五星運動”拋橄欖枝，但格里洛拒絕合作，他只愿意在具體議題上與他黨合作，如減少政府支出和改革勞工政策。他在博客上撰文表示，“現在不是談合作的時候，整個（意大利政治）體制已經墮落了……無論我支持還是不支持，傳統(tǒng)政黨都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p>

格里洛預測意大利政治體系離崩潰“只有六個月時間”，寄望一旦重新大選，“五星運動”將成為絕對多數黨。不過黨內也有部分成員正在簽名尋求支持，期望格里洛能和中左聯(lián)盟短期合作，穩(wěn)定國家局勢。

再次進行選舉的可能性正是市場的憂慮所在。杰拉奇認為，一旦中左組閣失敗，意大利在短暫的未來可能再次出現技術官僚主導的臨時政府，直到半年后重新選舉?！拔逍沁\動會利用這段時間爭取到更多選民的支持。”

民粹色彩的“五星運動”？

當“五星運動”領導人格里洛談及理想中的議員時，他如此形容：“有三個孩子的媽媽、23歲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工程師，這些才是我想在議會見到的人?！比缃袼晒Φ匕堰@些人送入議會，163名普通網民通過網絡宣傳獲得了全國860多萬張選票。他們全部沒有從政經驗，有些人甚至沒參觀過競選地所在的議會。

格里洛本人沒有參加此次選舉。為了抵制如貝盧斯科尼般善于鉆法律空子的政治家，他在競選中提出任何有犯罪記錄的人都不能坐在議會席上，包括他自己?，F年64歲的格里洛曾經被指控在1980年的一次交通意外中過失殺人。

范司臣認為，無論是從競選結果還是投票結果來看，格里洛都是與眾不同的?！八麑⒏傔x策略最簡化，沒有電視廣告、不接受傳統(tǒng)媒體的采訪、沒有龐大的競選團隊，只有網絡和他的個人魅力?！?/p>

他采用最原始的宣傳方法，帶領三名助手開著大篷車跑遍全國77個城市，全過程網絡直播，并通過社交媒體與支持者互動。所到之處，越來越多的人自發(fā)聚集到他發(fā)表演講的廣場。大選前夕的羅馬，有超過100萬人到場支持他最后的拉票演講。這群支持者自稱“小蟋蟀”（Grillini，格里洛的名字在意大利語里是“蟋蟀”的意思），全部是通過簽到網站Meetup和Twitter聚合起來的，大多是受過高等教育、對高失業(yè)率失望的年輕人。

“五星運動”起步于2009年，而早在上世紀80年代，格里洛本人通過其脫口秀表演涉足政治。2005年他開設個人博客針砭時弊，迅速成為意大利最受歡迎的博主，并于當年被《時代》雜志評為“歐洲英雄”，稱其“用夸張的言辭追問政治家們不敢觸碰的嚴肅社會問題”。格里洛的博客影響力日盛，如今是全世界瀏覽量第七的博客。他在網上發(fā)起呼吁廉潔政治的簽名活動，幾小時內就獲得了30多萬個簽名。

“五星運動”的“五星”是指水資源公共化、可持續(xù)交通、發(fā)展、網絡自由和環(huán)保主義。范司臣認為，格里洛知道意大利人反感的是什么，他提倡反腐敗，嚴懲涉及其中的商業(yè)權貴，低稅收、減少政府運作開支、中止緊縮政策、公投歐元區(qū)去留問題。同時也涉及很多由網絡衍生、過去意大利政治家們所忽略的新議題：保障網絡言論自由、同性戀婚姻及反對核能。

自從2011年11月蒙蒂任看守內閣總理以來，嚴格執(zhí)行歐盟制定的緊縮政策，經過一年多的增稅及減支措施后，意大利財政狀況明顯改善，財政赤字從GDP的3%降至0.6%，2013年甚至有預算盈余。但付出的代價同樣明顯——失業(yè)率的上升以及經濟增長率的下滑，民眾不滿達到最高點。

大選之前，蒙蒂指責“五星運動”為民粹主義，稱其施政綱領只有觀點，缺乏細節(jié)和執(zhí)行性。但投票結果證明，不受歡迎的反而是蒙蒂。羅馬路易斯大學政治學教授達里莫提（Roberto D'Alimonte）告訴《財經》記者， “作為一名教授，他在公眾面前經常說些難以理解的高級學術詞語；加之其曾任歐盟負責競爭事務的委員，人們很容易將其視為布魯塞爾的傳聲筒?！痹谡麄€競選中，貝盧斯科尼將意大利目前的困境都歸罪于蒙蒂，稱其為德國總理默克爾的附庸，遵從歐盟命令推行“以德國為中心”的緊縮政策。

達里莫提分析，“意大利人過去一年多生活在緊縮政策的高壓之下，忍耐已到了極限；不止意大利，整個歐洲彌漫著同樣的情緒?！弊詮臍W債危機爆發(fā)以來，每逢歐元區(qū)成員國經歷大選，持極端政策的小黨派受到格外的支持已成趨勢，意大利的特別之處在于“五星運動”將支持轉化成了實際的選票。

這也有賴于其組織模式對傳統(tǒng)的完全顛覆：沒有專職工作人員，沒有實體辦公室，所有的決議都是在網上通過網民投票完成。“傳統(tǒng)政黨的模式正在消亡的邊緣”，“五星運動”的二號人物羅伯特·卡薩里吉奧（Roberto Casaleggio）表示，“傳統(tǒng)的政黨切斷了選民和權力之間的連接?！?他強調五星運動是嶄新的民主模式，是一場人民直接參與的運動，而不是一個政黨。

沉疴難愈

30歲的獨立紀錄片制作人布魯妮拉·費里正在制作一部名為《緊急出口》的紀錄片，靈感起源于去年夏天她希望組織一次朋友聚會，卻發(fā)現通訊錄上一半的人都已經離開了米蘭，“他們不是回南部老家，也不是去羅馬，而是分散到世界各地”。

于是她拿起攝像機記錄這些朋友離開后的生活，去挪威販魚、去巴黎當獸醫(yī)、在倫敦考古，這些年輕人都說自己不知道何時才會回歸意大利?！傲钗译y過的是，他們不是為了開闊眼界或者體驗生活而出國，他們離開的理由是別無選擇。在國內沒有給年輕人的工作崗位，一旦失業(yè)連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持?！?/p>

意大利年輕人的悲觀并不是一種主觀感受。根據意大利統(tǒng)計局1月8日的數據，經過季節(jié)性調整之后，意大利2012年11月的失業(yè)率為11.1%，年齡層在15歲至24歲之間的青年失業(yè)率連續(xù)三個月持續(xù)上升至37.1%，達到自1992年有相關記錄以來的最高水平。

據IMF數據顯示，從1999年至去年，意大利年均經濟增長率為0.51%，全球排名倒數第三，僅高于津巴布韋和南蘇丹。

英國《衛(wèi)報》列出了關于意大利最糟糕的六件事，除了經濟以外，還有有組織犯罪、腐敗和低效的司法體系等。歐債危機后，黑手黨的活動范圍已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勢力范圍的意大利南部，在信貸緊縮的情況下，他們的高利貸有了更大的市場，更多的人因為貧困而不得不處于黑手黨的控制下。

黑手黨與政府官員勾結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而連接兩者的腐敗更是讓意大利人不滿。根據國際非政府組織“透明國際”（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2012年的統(tǒng)計，意大利腐敗程度排名第72位，其鄰國德國和法國排名分別為第13位和第22位。超過六成受訪意大利人認為腐敗在過去三年變得更為嚴重。

2011年，10%的意大利議員被宣判有罪或是接受司法調查。但現在這些議員仍能穩(wěn)坐在議會當中，因為低效的司法體制使他們容易鉆法律的空子。意大利擁有35萬條法律和全歐洲三分之一的律師，但一宗案件的平均審理時間超過1000天，900萬案件懸而未決。

不適當的人坐在議會席上，同時也拿著不適當的工資。意大利議院每年的運營成本相當于德國、法國、英國以及西班牙四國相加的總和；議員的薪水總和則是上述四國同等職務工資的2倍。

經濟面臨結構性改革，司法制度、政治制度中的不合理愈發(fā)引起意大利人的不滿，但“二戰(zhàn)”結束至今68年，意大利總共經歷了65屆政府，沒有一屆政府有足夠長的時間去解決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問題。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所所長史志欽將意大利形容為“重政黨、輕政府”。

1992年全國性反腐運動引發(fā)政壇大地震后，中左和中右聯(lián)盟輪換執(zhí)政，但執(zhí)政聯(lián)盟常常因為一個小黨派的退出就垮臺，不得不重新進行大選?！爸卣h、輕政府”還體現在選舉制度上，選民只能投票給某個政黨，而不能投票給某個議員或總理候選人，因此政黨推出的候選人往往都是利益集團的代言人。

新一輪大選沒有給老問題帶來任何的希望：新議會將于3月15日正式就職，選舉產生參眾兩院議長。隨后，總統(tǒng)將與議長及各政黨領導人磋商，任命新總理并授權其組閣。同過去60多屆“短命政府”相似，范司臣認為，“新政府幾乎不可能完成法定任期，也不會有足夠的時間解決意大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