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應瑤
暑熱蒸騰中,小飛從第N家房屋出租中介所出來,已疲憊得不想動了?;氐匠鲎馕荩€匙還沒插進鎖眼兒,綽號叫“大白鵝”的女房東便攆了過來。一見這女人,小飛心里就發(fā)虛。
女房東穿著件白色寬松半截連衣裙。臉有點抽象,眼睛像肚臍眼,鼻梁像坍塌的橋梁,配上染成褐黃色的頭發(fā),讓人看不出實際年齡。最搶眼的是她那雙粗短肥厚的腳丫上,趿著雙明艷的大紅拖鞋,一扭一拐的走路姿勢,活脫脫一只“大白鵝”。
沒容小飛開口,“大白鵝”用她那尖銳得與身材極不匹配的聲音嚷道,喂!小伙子,都過了兩天了,還不搬?刺耳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
不等他開口,“大白鵝”兇神惡煞地又問,你到底好久搬?小飛說。續(xù)租行嗎?行!“大白鵝”回答得干脆利落,房租漲百分之二十,馬上交錢,不租就搬走,要不,往外丟東西啦。
小飛說,白孃孃,再容我三天吧!找到房子我馬上就搬,到時補你幾天房租行不?“大白鵝”聽了從鼻子里哼了哼說,誰稀罕你那兩個錢,趕緊給我搬!說完罵罵咧咧地走了。
看著刻薄的“大白鵝”扭動的身軀一消失,小飛立刻進屋放下電腦包,扭開電風扇,一頭倒在床上,而且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為了找房子,他實在是太疲累了
朦朧中,小飛接到個電話,對方說是快遞公司的,要他馬上下樓取急件。
小飛只好睡意惺松地下樓拿急件。他看了看,急件居然來自一個不明地址,他心里有些納悶,急忙把信拆開,一把金燦燦的鑰匙出現在眼前。小飛邊看信,邊揉眼睛。驚訝,疑惑,欣喜各種表情在臉上輪流交替,他夢幻般地把鑰匙舉得高高的,對著陽光照了又照,最后確定是真的,才滿懷興奮地朝大門外走去。
六月的天空已充滿了熾熱,行道樹打蔫兒蜷著葉子。小飛卻一掃先前找房的疲憊。吹著歡快的口哨,按信中地址,他要去找一個名叫“夢幻森林”的小區(qū)。
“夢幻森林”還沒找到,路邊卻出現了一個叫“歐洲庭苑”的小區(qū)。小飛路過大門時,發(fā)現里面出事了,因為有兩輛警車停在那里,還有很多人聚集在小區(qū)大門口處。
趁著物管顧不過來,小飛走進“歐洲庭苑”看熱鬧。很快他弄明白了,是這里的一個業(yè)主跳樓自盡了。人跳下來后掉在了花圃前的水泥地上,警察正在拉起警戒線,檢查死者身上的東西。因為死者上衣口袋里有一封信,信的大概內容是交待他要自盡的原因。他說自己一共有十幾套房子。其中只有兩套租了出去。未出租的,每套每月除幾百元的物管費外,還得交10%的“房屋閑置稅”。而出租的兩套,又要交15%的“房屋出租稅”。想把這些房產轉讓出去,但政策規(guī)定,二套房交易需交40%的“房產轉讓稅”,三套50%。三套以上60%……如此算來,他不僅賺不到一分錢,還要倒蝕幾十、百多萬。更絕望的是,這些房子在房屋中介掛牌兩年多,根本無人問津。眼下債務纏身,加之失業(yè),生存維艱,所以不得不走上絕路。
現場一片唏噓。
一位頭發(fā)稀疏,眼袋碩大,樣子有些邋遢的老太太說,何必這樣想不開呢,這個年代,有幾套,十幾套,幾十套房子的人,像河里的沙子,隨手可抓一把。就拿自己來說。也和死者一樣,有十幾套房子。一天她在大街上,差點被車給撞了,幸虧一位乞丐大哥拉她一把。為感謝乞丐大哥救命之恩,她打算送套房子給他。但乞丐大哥卻惶恐地說不敢要,不敢要。他不僅交不出每月幾大百元的物管費。更拿不出40%“房產贈與稅”……說到這,老太婆直搖頭。
另一個美髯垂胸、面色紅潤的老者嘆息說,這還不是二十一世紀的遺留問題!當時中國大規(guī)模拍賣國有土地,以換取GDP增長?!巴恋亟洕彪m換得了一時的虛假繁榮,但“房地產泡沫”給后世帶來的危害,卻像絞索一樣勒著如今的每個人。
西邊的太陽像急了眼的漢子,瞪著血紅血紅的眼睛。注視著這慘烈的一幕。
小飛心情沉重地走出小區(qū),他強打起精神,努力去掉心中的郁悶之氣。
他終于找到了“夢幻森林”小區(qū),發(fā)現這是個有近百棟小高層樓房的小區(qū),坐落在城市的一環(huán)與二環(huán)之間。小區(qū)林木森森,曲徑通幽,看得出當年人居環(huán)境相當不錯??赡苁请S著后來人口銳減,小區(qū)早呈頹勢,花圃里瘋長的狗尾草隨風搖曳,死氣沉沉的樓房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礃幼尤胱÷侍?,連保安也省了。
小飛掏出信看了看地址,然后朝東北角的C區(qū)12棟3單元402走去。
天已黑盡,進入單元門后。他用力跺跺腳,但聲控燈集體休眠。黑暗中,他只得把著扶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樓上摸去。
到了402。他摸索著把手中的鑰匙插進鎖孔,手有些發(fā)抖,畢竟這把鑰匙來得太奇怪了,他有些恐懼。心里升起一個念頭:離開這里吧,別貪便宜了??蓜傓D身,想到“大白鵝”逼他搬走的兇狠的樣子,又立即鎮(zhèn)定了下來。走了進去。立刻他欣喜若狂:這是多么寬大的一套房子呵!他連做夢都不敢想自己能住上這么寬大的房子。
小飛在屋里東看看,西瞧瞧,一會兒在臥室里盤算放一張兩米寬的床,一會兒又在寬敞的陽臺上奔過去跑過來。直到夜晚降臨,他才感到肚子餓了,決定出門去吃點喝點。以示慶祝。
出門后左右看看,小飛才知道,這個有著幾百戶人家的小區(qū),好像只幾十來戶人家住著。夜幕降臨,點點燈光像墳場磷火,陰森得保安都不愿來上班。小飛暫且顧不上這些,他一門心思想的是,自己終于可以不看“大白鵝”的臉色了,自己終于有房了。
來到一家餐館,小飛愜意地吃著喝著。突然發(fā)現迎面進來一個人十分面熟:哈,這不是李淳嗎?自己的大學同學。一把拉住李淳,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坐下坐下,一起喝一杯!
酒過三巡,小飛問李淳在哪兒高就,李淳回答說,在一個叫“職業(yè)守屋公司”的機構任職。小飛笑了,說你還這么油嘴滑舌!聽到這么古怪的名字,小飛以為李淳逗他玩兒??衫畲径⒅★w,面色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他問小飛,你知道N多年前中國那場“房地產經濟”,開發(fā)了多少房子嗎?小飛老老實實說,不知道。那時任何一個城市,最少都被擴大了一倍,大多用來建房。農村、平原除了耕地,幾乎都是房子。當時13億中國人,是人均一套啊……李淳一口氣說道。
接著他像做國情演講,又滔滔不絕地對小飛說。隨著四零、五零、六零后老人的消亡斷代,七零后大多是獨生子女,八零后多數不愿擔負生兒育女的責任,九零后普遍堅持獨生,所以造成現在“舉國空房”的畸形局面。
小飛說,這與你的工作有什么關系呢?“職業(yè)守屋公司”是個什么公司呢?李淳拍拍小飛肩頭說,嗨!你腦袋瓜那么靈活,怎么一下子不開竅了呢?空房越多,滋生的社會犯罪就越多。盜竊房里的財物。把空房作為窩贓銷贓據點,把綁架的人質弄到空房里勒索,甚至滅口……我們這個“職業(yè)守屋公司”,從小的說,就是專門替人守房子,從大的說,就是幫政府減少犯罪率。
聽到這。小飛想起自己出門時看到的情景,確實,空曠的“夢幻森林”小區(qū)也需要“職業(yè)守屋公司”。他靈機一動,想詢問一下李淳公司的情況,李淳的電話響了。一接電話他就說個沒完沒了。半個小時后放下電話,李淳不好意思地解釋:打電話來的正是準備應聘“職業(yè)守屋公司”的大學畢業(yè)生。
小飛這才知道,一些才出校門和工作不如意的大學生。都紛紛到“職業(yè)守屋公司”求職。公司對他們統一培訓,統一安排,再分派到那些房子太多,又沒能力管理的房主家里去守屋。
小飛問,“職業(yè)守屋公司”員工的薪金怎么算?李淳說,員工也分三六九等,按房主級別,一級如,高官、大款、大腕,將綜合素質最好的員工派給他們。房主每月付保底工資一萬。二級,政府企業(yè)官員、暴發(fā)戶、過去炒房者的后代,付八千。末級如,小商小販小市民,付六千。下要保底,上不封頂。
小飛問李淳,一套房要付出上萬或幾千的守屋費,那十幾套或幾十套的,怎么辦?李淳抿口酒說,這就是目前多房者不堪重負的淵藪啊。雖說如今人均月薪好幾萬,但守屋、物管就得占去其中一半,有的是大半或全部,弄得不好,有人還衣食無著。部分房主為了甩掉房子這個包袱,都到了背景離鄉(xiāng)或自尋短見的地步。
聽到這,小飛眼前出現了“歐洲庭苑”那個懷揣絕命書跳樓的身影。
小飛問李淳現在月薪多少?李淳笑著伸出兩根指頭,小飛說,兩萬?李淳搖搖頭,小飛也懶得猜。李淳說,二十萬。他對小飛說,如果混得不如意,就來找他,并把電話號碼給了小飛。
小飛告辭李淳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接到老家二舅打來的電話。二舅問小飛收到快遞沒有?原來是二舅的兒子也就是小飛的表哥小森送來的快件!
小森出國定居了,他把在“夢幻森林”小區(qū)那套足有180平米的房子送給了小飛。還說小飛接到快遞時,他已在國外了。
二舅在電話里提醒小飛,小舅的兒子小浩也出國了??赡苄【艘牙霞艺埲丝词氐娜追克o小飛繼承。
小飛一聽嚷了起來,我還沒結婚吶。要是結了婚表哥給我一套,小舅給我三套,那不就四套了嗎,如果女方也有幾套,那掙的錢全交物管和請人看房子,不吃飯啦?二舅說,誰叫你小子命苦,當上了另類房奴。
掛了電話,小飛茫然地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濃濃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聲,轉瞬即被夜色溶解。
手機提示有短信,小飛一看,天?。」怀龆怂?,小舅的。就四個字,馬上趕來!
小飛立即把電話撥過去。小舅啊,你有什么事情?小舅說,你趕快來就是,先別問什么事情。
小飛馬上打的飛奔而去。路上他想,中國怎么啦,為什么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逆轉?人們怎么一下子從艱辛的買房、供房房奴,變成了悲慘的賣房、守房房奴。是世界瘋了,還是人們瘋了?
小舅果然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一般等著小飛。小飛心里想,該不是真的要送我房子吧?
小舅沒容小飛發(fā)問,就急速地對他說,小浩出國定居了,我和你小嬸已搬到省城。老家三套房產,全贈與你了,車就在樓下。馬上和我一起去辦理公證手續(xù)。
小飛急了,高聲嚷道,小舅,我哪拿得出那么多錢交40%的“房產贈與稅”???!家中那么多表兄妹,為什么你光贈與我?小舅說,就因為你現在沒房,沒房就沒負擔,所以我只能贈與你。說完,便拉著小飛往外走。
走到樓梯口,小飛急了,使勁掙脫,小舅失去重心,咕嚕嚕順著樓梯滾了下去,落地時“砰”地發(fā)出一聲巨響。小飛撕心裂肺地喊道……小舅啊……
小飛這一喊,醒了!轉頭一看,發(fā)現自己從昨天傍晚。一覺睡到了現在。
挺尸啊,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出去找房子!看老娘把東西給你甩出去……小飛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來自門外“大白鵝”刺耳的聲音,他徹底清醒了。
一個鯉魚打挺,小飛坐了起來,從床上一個箭步躥到門邊,拉開房門,對“大白鵝”咆哮道,就你這破房,送老子,老子都不要!
當小飛拉著箱包從“大白鵝”出租房出來,站在滿地金汁兒沸騰的烈日下時,他搜腸刮肚地想,那個“職業(yè)守屋公司”的電話號碼究竟是多少呢?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