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謙
我們家是一伙竊居他人住宅的無辜的人。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yàn)閺难墎砼袛?,我們是與房子主人毫無關(guān)系的人。
父母因?yàn)槲覐男〔∪醯木壒?,把我托付給了在本地的伯父,在這座大院里,我和健康狀況時好時壞的伯父同住了六年。父母不定期地從離此地不遠(yuǎn)的一個大城市來探望我。對他們來說因此而有了模糊的印象。每次他們走,桌上總留下一大堆吃食和奶粉罐頭,我是喝人工制的奶粉長大的。
在哺乳期,曾雇傭一個人做奶媽,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被喂養(yǎng)過的記憶了。
冬天總是很冷。那時侯我就躺在床上,手捂著被籠里的熱水袋,在四周那些古舊家具的特殊氣氛里挨過整個上午。大房子很安靜,透過結(jié)了層薄薄冰凌的窗戶,可以看見我們家那個草木蕭條的院子。院墻外,是那座朽敗的塔。
據(jù)說,那是不知哪個久遠(yuǎn)朝代的遺跡,這間老宅子以前做過寺院的護(hù)院。
伯父在酒足飯飽后,有時會向我嘮叨一些有關(guān)塔與宅子的舊聞。每當(dāng)這時候,眼看著日漸衰頹的老頭的那副模樣,心里頭就不由生出強(qiáng)烈的厭惡。厭惡過后,又涌上了原諒一切的寂寥感。
我渴望夏天的到來,我盼望著潮濕季節(jié)一來后,整幢房子氤氳在一團(tuán)水氣中的夢幻狀態(tài)。我諳熟多愁善感的漫長雨季的音樂,雨水聲能代替我說話。我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書房里一角,可以坐上一整天。
伯父在隔壁樓梯間的小房間里解手,他騎坐在那只漆木馬桶上的姿態(tài),猶如一個被病痛折磨得夠嗆的殉難者。隔一會兒,他就會哼哼起來,然后順理成章地叫喚起我的名字來。
叫喚聲刺破了伴隨著淅瀝下雨聲的寂靜,像一個不祥之物降臨到我面前。
“我來啦?!?/p>
于是跑過去替伯父拉滅了廁所的電燈。
伯父顫顫巍巍地從門洞里走了出來,他的額頭滿是汗珠。
盡管幾次病重都讓我產(chǎn)生過伯父將不久人世的預(yù)感,可是每次老頭子都頑強(qiáng)地挺了過來,伯父可說是一盞將滅不滅的油燈。
可以追述的關(guān)于伯父的另一樁趣事是他七十歲上的事,那一年我剛滿六歲。
下午的廚房里,做幫工的鄰居阿彩正忙乎的時候,只聽伯父呵呵笑著一頭撞進(jìn)了門。他手里抓著一個粘乎乎的東西,還將它舉到足夠阿彩看清楚的高度,臉上綻開著炫耀似的天真笑容。
我倚在門口,坐在竹凳上看著伯父驚人的表演。
“我在院子里捉到了一只青蛙,你看,它背上還有花紋呢?!?/p>
我欽佩地注視著高大的伯父。
阿彩一聲不響地從伯父手里奪過青蛙,提拎著青蛙那支碩大的后腿,將它扔進(jìn)了水池里。
伯父是梅雨間歇的時候走進(jìn)院子散步的。第二天,或許是感染了地表的瘴氣,又或許是淋著了雨,他就此病倒在了床上。從那天起,伯父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床榻一步。
真可憐,連坐在馬桶上哼哼的時候也得緊挨著床,我反倒省去了擰掉電燈開關(guān)的活計。
以上講述與伯父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的口吻里,確乎存在著一種背倫的不敬,這叛逆的因素與生俱來。我說過我們一家是一伙偷占他人住宅的無辜者,而自從伯父一病重,我身心感染到的懲罰似的細(xì)菌就愈益膨脹繁衍開來。只要還住在這近乎空無一人的老宅里,我的性格中就沒有一天沒有這孳生的種子。我憎惡這個瀕死的老人,憎惡父母的不在的無情。
感謝阿彩將我領(lǐng)向了另一個世界。
這老宅子里出現(xiàn)的唯一一個女人在她心情好時就帶我上街。我們合上身后緊扣著獅頭門環(huán)的大鐵門,丟下伯父一個人在家,心里頭一陣不安的喜悅(屋里鐘擺的“喀嚓”聲還尾隨著我呢)。被室外的光線一刺激,敏感的淚腔里注滿了不知何種滋味的淚水。盛夏前的街屋檐口處,飛舞著金色的毛茸茸的飛蟲。
通向菜市場的街道出口,麇集的人群像是夢中醒來似的臉色刷白,群體擠搡的景象帶著人體的酸臭味在眼前變化多端。阿彩拽著我的手,另一只胳膊里挽著竹編的籃子,男人與女人們仿佛遵循著不成文的禮法,一個個繞開她從兩邊走過。我是一塊安全的浮木。
這類消極被動的出口啟動了被稱作夢的神秘機(jī)器的開關(guān),一旦打開,就再也停不下來。于是每次回家后,我都閉眼夢想起逃跑的情景來。屢屢有那么幾個人在屋外走動起來,他們手里捏著彩紙,不停地對我說:看焰火去,看焰火去。每值盛夏到來,看焰火就是市鎮(zhèn)上人們難得一見的節(jié)日。
阿彩晚上就回家睡覺去了,焰火對于我來說,是一團(tuán)七彩的尚不知其所以然的親切的火焰。這團(tuán)小小的火焰溫暖著我的年幼而堅(jiān)硬的心。
有一段時間,阿彩又要生小孩了。我有將近半年的時間沒有出門的機(jī)會,我又屢屢做夢,夢里阿彩生了一大堆嬰孩。在她身體周圍,放射出了靈光似的奇異光彩。在夢中我急切地想要打開明天的門。
伯父落病時,將病榻移到了書房。在病情稍稍好轉(zhuǎn)時,他有時會戴上老花眼鏡看一會兒書。書架上已積滿厚重的灰塵,比灰塵更厚重的霉味掩起鼻子還聞得到。加之伯父又把他的便桶移到了屋角,這里的氣味更是糟糕。頂替阿彩做工的男傭是紙煙廠的工人,只有他,視若無睹地坐在遠(yuǎn)遠(yuǎn)的墻角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這是個不長胡須的男人,總在肚皮上套上一件皮圍兜。
我猶似墮入了男性的病態(tài)的淵藪,在隔壁房間里,側(cè)耳諦聽著偶爾傳來的人的各種聲息,睡覺前,還得裝作聽話的樣子跑向伯父的枕邊,迎接他那臭氣熏天的告慰于人似的呼嚕聲……
梅雨或自五月末開始,或遲到一個月,直到六月才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伯父的病情也應(yīng)和著自然界的節(jié)氣似的忽好忽壞。
到眼下為止,除了有一封父母打聽伯父狀況的回信,沒有那方面的任何信息。我已安于現(xiàn)狀,并且,仿佛得自遺傳似的學(xué)會了忘卻。
塔的夢影開始闖入白天的澹夢里。每天早晨醒來就能望見的塔的形態(tài),宛若一個發(fā)酵的東西在意識里膨脹擴(kuò)大起來。在一層透明的霧氣中,塔的雜草叢生的建筑物猛然向我傾圯崩塌。那是無聲的龐大規(guī)模的崩塌,卻又水銀泄地般無聲無息。
我開始了最初的閱讀,找來了一些帶插畫的書籍(伯父在病倒前教會了我一些基本識字)。但是,書本里也會出現(xiàn)塔的影子,況且,時下時斷的梅雨更加劇了不安的想像力。那來自天庭的遙遠(yuǎn)的號令折斷了我的逃避的短小箭矢,我認(rèn)識了從未經(jīng)歷的那種“失敗”。
這么說,無非是為了渲染個人恐懼的程度,對伯父的骨子里的厭惡又使我得到了另一方面的冷酷的培養(yǎng)。在伯父病重的日子里,我學(xué)會了怎樣做這宅子的主人,對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只是一個表現(xiàn)極其幼稚的“佞主”。是的,我們家本來就是喪失了人格與身份的人,也許幾世以前,這個家族曾有過榮耀和炫示其榮耀的資格。但那是幻影般的過去了,連伯父念叨它的時候,語氣神情間也露出了自我嘲弄的意味,天知道這座房子是歸誰屬有的啊。
伯父,正是這個病入膏肓的伯父,某一天曾向我出示過類似房契的一張黃紙。可是腦筋糊涂的他,說不定為了一時應(yīng)急,就把它當(dāng)作廢紙扔進(jìn)了便桶也未可知呢。
我寧愿堅(jiān)信院子里的兩棵紅石榴樹的獻(xiàn)祭,也不愿認(rèn)可這古怪房子與我的任何血緣上的繼承關(guān)系。而每年一俟夏末,從石榴樹上敲下的石榴硬實(shí)溜圓,一點(diǎn)不作假地包容著它的千百顆彩色珍珠的籽實(shí),我寧愿相信石榴樹的堅(jiān)貞……
與荒蕪的古屋呈現(xiàn)了相反面貌的我家的院子,在梅雨季節(jié)里不可思議地?zé)òl(fā)出驚人的生命力。草葉果實(shí)們瘋狂滋長,像是擺脫了世間一切惡俗難堪的咒語,一時變得蓊蓊郁郁,生機(jī)勃勃。
我的恐懼也正似堅(jiān)果處于成型中??謶质侨鈱?shí),冷酷是包裹著它的丑惡的堅(jiān)殼。我的內(nèi)心期待著聽見果實(shí)落地的聲音,“佞主”的加冕禮來臨的那一天。
藍(lán)色與黃色的艷麗的無名花朵在雨水中愈顯妖艷,在草叢底下,在石榴樹底下,在精心砌成的鵝卵石小徑下面,滑溜溜、油膩膩的夏蟲們正瞎著眼仰著頭頸拚命吸取土地的濃汁。有一天,它們終將破土而出,吞噬掉人世間一切俗物。迎著綿綿細(xì)雨中的一股潮濕氣流,所有的植物與動物都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被人使勁一提拎似的,抖落了身上的積水。連夏天的蚊蟲也隔著紗窗開始嗡嗡起舞,鬼知道它們?yōu)檎l而舞呢?
鬼使神差地,我在書房的書桌抽屜里翻出一本繡像話本。正當(dāng)我津津有味地看著時,伯父的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引開了我的視線。為了重新坐上那只漆木便桶,他不得不忍受男傭人的蠻力,我似乎聽到了他那把老骨頭的清脆的斷裂聲。
身后一陣嘆息,打破了室內(nèi)渾濁而穩(wěn)定的氣流。我知道伯父已駕臨寶座。不用回頭也可想像背后的景象:伯父癱軟在木桶上吟唱著,而那個機(jī)械木偶按老規(guī)矩移近了凳子不斷向老頭子噴吐著劣質(zhì)香煙的煙霧。
“還好吧?”
“啊?!?/p>
“阿大在看書?!?/p>
“啊?!?/p>
半晌,木偶男傭頗有人情味地又問了一句。
“你覺得不舒服么?”
“啊。覺得渾身痛啊?!?/p>
我聽到伯父腹腔內(nèi)咕嚕嚕的攪動聲,他病重的體內(nèi)被阻滯的氣體不斷地刺激著我的鼻腔。翻看著的《山海經(jīng)》一類的古書的冊頁上,赫然蹦出了一個面目猙獰的魔王,他渾身披掛盔甲。我不由得倒吸口冷氣。
“醫(yī)生明天來,他會配副好藥來的?!?/p>
伯父以悠長飽含苦楚的一聲回敬了男傭的多嘴。
“啊,渾身覺得痛啊?!?/p>
木偶男傭用煙廠工人的質(zhì)樸安慰起了病得昏昏沉沉的伯父。
每在驚懼到來時,后腦勺一沉,我的兩眼就黑了起來。那是自幼的貧血癥發(fā)作了。不能動,也不能想。只有等待這失明的瞬間趕快過去。
如果說伯父的即將死亡是一種悖轉(zhuǎn)的契機(jī),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來完成這一契機(jī)呢?在宅子與外界間,永隔著兩層樓高的朽剝破敗的墻。于是,一切機(jī)密,一切帶有罪惡意念的行事被封阻在了內(nèi)部。
我正是力促伯父死亡的內(nèi)部的一個反動。
沒有必要懷疑一個早熟兒童的意識是否存在和可靠。我知道自己小小的身體正趨向一個臨界點(diǎn)。在那兒,“惡”用不無快意的行為喚起了我的快樂。
阿彩一回來,就請來了鎮(zhèn)上有名的巫醫(yī),伯父所抗拒的死亡形象一跳一跳地進(jìn)入了我的視域。阿彩關(guān)上了書房門,可我踮起腳尖,還是從門洞里窺見了在伯父病室起舞作法的那個神靈。
我身體貼著門板,仿佛那個施行法術(shù)的人用什么神力將我吸附住了一般,使勁閉上眼睛,才得以脫身。躺在床板上,望著架有梁木的天花板頂,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同情,這份憐恤的心情與其說是針對伯父的,毋如說是反報諸己的。但正像照片須有負(fù)片才能顯影,伯父床前的死亡的魔影震懾住了我。伯父真的會被那個穿著白衣頭披著羽毛的人帶走么?
在難得的一個晴天,伯父顯得意外的安詳。他的頭發(fā)梳理得整齊順溜,衣服也換上了干凈的。他把我叫到床畔,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摩挲著我的頭。
再沒有比被一個瘦弱不堪的老人弄來摸去更可怕的了。
在伯父濁黃的瞳孔中,殘留著病魔隨時發(fā)作的可怖痕跡。我預(yù)感到隨著伯父一命嗚呼,自己的生活也會渙然一變。為了我的自我解救,必須十分靠近地目睹死的全過程。
“喂?!?/p>
“什么事,阿爺?”
伯父只為呼喚我才說話的,因?yàn)樵诮袉疚液笏蛣e轉(zhuǎn)臉望向窗外了。
他不知所云地翕動著嘴唇,說著自己也聽不清的胡話。
屋里燒著篙艾草的香煙,暗藍(lán)色的輕煙在室內(nèi)縈回不去。不一會,就聽到伯父床頭一緩一急的鼻息,老人是多么地嗜睡啊。
老人又是啰嗦的,他醒來時總是眼淚汪汪的樣子。為了佯裝與他攀談,我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張漸漸脫形的臉,我想起了圖畫書描寫過的骷髏。在伯父的眼瞼下,總凝結(jié)著一粒不知是眼屎還是淚痕的東西。這時,伯父變得不堪一擊的可憐。
微弱的希望難道就蘊(yùn)育在這張頹廢的臉上?我這個年紀(jì),還根本無法參透生死之間的變遷,似乎伯父的生命會像家宅墻外的塔身一樣永遠(yuǎn)搖搖欲墜地延續(xù)下去。在這段時間里,外面的華麗世界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時間是太無謂的一件損耗品,而我,會因?yàn)檫@宅子,這垂死不死的老人而遭受窒息的厄運(yùn)的。
“阿彩帶了她的女兒來玩。她的名字叫五?!?/p>
我覺得五是個新鮮事物。伯父聽了說不定會受點(diǎn)驚嚇的,他歷來討厭嘈雜紛擾,討厭外人進(jìn)到宅子里來。我能聽到五又細(xì)又尖的聲音,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大聲唱著歌。
伯父臉上的肌肉緊了一下又松了下來,他呆望著窗外。那副專注癡迷的模樣帶有家族遺留的特質(zhì)。窗外,晴空里的日光將這座古塔照得白晃晃的,嬌小的蔓生的野草在塔層的磚檐外隨風(fēng)曳動,與室內(nèi)的肅穆沉靜恰成一個合乎比例的映照。外面有多光明,這里就有多黯然。
伯父說不定在想:物質(zhì)的生命終究要比自己的持久一些。
掛鐘打了十下。上午十點(diǎn),我差不多絕望了。
我?guī)缀醮_信伯父的不死了。
事實(shí)上,一個人的信心(即使他再無知再稚拙到何種程度)任何時候都會被諸如天氣、季節(jié)、閑言碎語和歌唱聲所打擊摧毀。
五的歌聲叫人煩躁不安。我躡手躡腳走出書房,在迷宮一樣的宅子里開始到處追蹤,我不由得亢奮了起來。
宅子是三層樓的舊洋房建筑,內(nèi)部陳設(shè)卻都是老套的東西,東一堆西一堆的家什雜物填塞了大量的空間。在這里要捉到五,非得使一些計謀。
我在樓底側(cè)廂的一間沒有門板的空屋子里找了張椅子,天窗下面,擺放著一臺老式平頭縫紉機(jī),阿彩大概剛做完活,線頭針腳還留在了機(jī)板上。我坐近了打量起這臺文雅的機(jī)械:它是那么地小巧,向下伸出的針腳卻銳利地做出將要向下刺擊的姿勢。在鋼針上,凝結(jié)著純粹的意志性的東西,在那兒熠熠發(fā)亮。
五沒有走進(jìn)屋子,她的不知疲倦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又低落下去。我討厭走老路,寧可守在原地。
很奇怪,我竟把熟睡中的伯父忘掉了。
晚飯時,我和阿彩和五對面而坐,這間臨河的敞間向來作飯廳用,八仙桌高過我的肩膀,走近五時我獻(xiàn)媚地向她微笑。
這是多么令人賞心悅目的演習(xí)。五穿著碎白藍(lán)布的小褂,卻長有一張白凈的臉,臉上那只尖翹的鼻子戲弄人似的吸引著我的注意力。
阿彩安排著飯食。我和五兩個面前各放了一只瓷碗。
伯父在樓上歇息著吧。這會兒,可沒有誰去攪擾他。
不管怎么說,我都是個智力超常的孩子。下午有段時間,我對五失去了興趣,于是找來了紙和筆瞎畫亂寫。
我下意識地進(jìn)行了天真的創(chuàng)作:為了解救我自己,我終于懲罰了五。五的尖叫聲,惹得伯父意外受驚。在屋里到處走動著妖魔的幻影:穿白衣的亂蹦亂跳的厲鬼吸去了伯父最后一點(diǎn)精髓。阿彩全然不知道,她在廚房里竹榻上睡得死沉沉的。這封告知父母的信真叫人頭疼,因?yàn)?,正像我還無法控制全局一樣,寫完了我就不知道如何處置它了。我只得把紙塞進(jìn)抽屜里,說不定有人會翻到它拿出來看一番的。
詛咒人要受到懲罰的。我寫完那封信就病了起來,連著好幾天發(fā)高燒。那幾天,阿彩可忙壞了。
五在我的病房里跑進(jìn)跑出,一進(jìn)屋子,她就啞了似的不吭聲了。她從我不知道的地方找來了希奇古怪的玩具,有時玩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睡著了。她的幾乎與我等長的身體像是全世界遺留下來的唯有的一件東西,就那么擺在木地板上。
“在她睡著的時候,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孤單呢?”我閃過了這么個含糊的念頭。
生病的當(dāng)口,太陽穴血管暴突,頭脹得難受,連眼皮也在發(fā)熱,我渾身無力。父母得到消息會趕來看望我,他們不會因?yàn)橛憛掃@座宅子連我也不管不顧的。
半睡不醒間,我感到有人用手曾觸摸過我的額頭。甚至,在我的身側(cè),似乎還有一個人在睡著,迷糊間想:那是我家那只整天病懨懨的貓吧。我仿佛伸手去觸摸過,摸到的是一個可以一手覆罩住的無比小巧的頭顱。這顆美麗而精致的頭顱是我疾病中的一個幻覺。
不會是五的頭吧?當(dāng)時確曾那么恍惚想到過。
“像帽一樣的五?!辈∮笪瀚@得了我的這個憑空而來的定義。
我已不再用嚴(yán)峻的目光去看這個整天尖著嗓子唱歌的小姑娘了。
這一年,南方的梅雨下了足有一個月。在梅雨季節(jié)的末梢,伯父在我剛剛能下床走動時就幾次告急。我聽見人走動的雜亂腳步聲,除了阿彩的腳步聲,還有幾個陌生的,似乎整幢宅子的神經(jīng)已在趨向某種紊亂。
阿彩接二連三在廚房里打碎東西,瓷器迸碎的突然聲響持久地在空氣中振蕩余響,還有更多的東西會被碎掉,一個接一個,忠于事先設(shè)定的節(jié)奏。不可遏止的破壞終于開始了。
我對跑進(jìn)屋子的五說,去看看二樓書房里的阿爺。
五旋著身子馬上跑出去,回來時神色慌張地說:老爺爺鼻子里插著根橡皮管子哪。
我松出一口氣。五是不知情的,在她面前,我沒有嘗到過恐懼甜絲絲的鐵銹味。
跑出屋子,我從院子里仰望二樓書房的窗戶,窗玻璃上正有一片浮云游移過來,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小孩在憋不住地笑啊笑啊??罩袀鱽聿恢窍x鳴還是風(fēng)聲的細(xì)薄的音樂,浸潤了多日雨水的飽滿陽光整個兒將我吸沒了,近乎艷麗的天的寶藍(lán)色濃稠欲滴。
五出現(xiàn)在二樓的窗戶里,她被我發(fā)現(xiàn)了。
是怎么把五弄到那間行刑室的呢?我遺忘了這段情節(jié)。
總之,五被我?guī)У搅丝p紉間,那間頂上開有老虎窗的屋子,那臺縫紉機(jī)像一頭小野獸正蜷伏著睡覺,銀針就是它的尖利的犬牙。
五笑嘻嘻地坐在對首,我搬來了兩張椅子。
往下移動旋柄,銀針就自如地下降,然后猛地戳向底盤上的針孔。
我掏出口袋里的紙片,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地鉆出了洞眼。五還沖著我笑,她已經(jīng)不再唱歌了。
五分鐘后,五舉著殷紅的血手指哭叫著奔出了屋子。她一屁股坐在正屋的木檻檔上,發(fā)出了震人心魄的尖利求救聲。
我的手指上也滴著血,不過創(chuàng)口已經(jīng)差不多愈合了。我絲毫也不覺得被針刺那么一下有多痛。伯父聽見了五的驚叫肯定不好受。
能夠繼續(xù)寫下去,必定要排除道德上的困惑。
況且,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道德還是沒形沒影的玩意呢!血,這鼓舞生命的人類的汁液準(zhǔn)確無誤地點(diǎn)綴了伯父的死去。
當(dāng)夜,阿彩沒有讓我按時去睡覺。我的手指頭纏著繃帶,臆想著自己成了了不起的負(fù)傷的英雄,我的豐功偉績只有自己一清二楚。五在醫(yī)院里一定疼得夠嗆,我看見阿彩眼噙著淚花走近前來,她神色黯淡,眼圈又腫又黑。
她走進(jìn)我,小心地捏著我的手掌,嘆了口氣。
“少爺啊?!蔽衣犓f了這么一句。在她的額頭,忽然閃現(xiàn)出了深淺不一的幾條皺紋。阿彩的老相令我頓生反感。
我背轉(zhuǎn)身去,他們還以為我正向隅而泣呢,木偶幫工說這孩子也是可憐啊。聽,大伙有多可笑。
事后,恰如一個人歷險之后回顧全過程那樣,我才洞察了那個時代的自己身體以至靈魂染上的毒素。我只是一面鏡子而已,本來空無一物。在一座被廢棄了的宅邸里生活,度過整個兒的童年,世上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
內(nèi)心這架不成形的機(jī)器在某個瞬間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不是向善的沖動,而是,是的,確乎在這大宅子里發(fā)生了某個事件。我被目睹的情景震撼,深深地感到了恐懼。這恐懼追溯起來可以達(dá)到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極限,似乎是某種種族的自然因素為這恐懼提供了養(yǎng)分。
我害怕,這一夜我真正體會到了意念沖動帶來的惡果。小小年紀(jì),我就必須迎接這一挑戰(zhàn)性沖動。
伯父在白布裹罩下安然睡去,他確切死亡的時間無從知道。除了我,他身邊再無親人,沒有人會為之號啕大哭。伯父的死,有如呈遞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國事公文,靜穆而平淡無奇。
阿彩后來對我說,伯父走之前好幾次念叨著我的名字。這是不會錯的,以前伯父身體還好的時候,他總是一迭聲地叫喚我的。
該為伯父奏一曲哀歌了,如今,伯父只剩下一具等著腐爛的軀殼,整座宅子也似蛻了層皮。
伯父的確是水池里的木塞子,塞子一被拔掉,阿彩、五、木偶幫工還有遠(yuǎn)近前來吊唁的親友全都咕嚕嚕地向下流去,流向歲月的涂滿油脂的管道,流向更為廣闊的人的水域。
在他們從我眼前消失前,塞孔“滋溜”一吸氣,活像為告別打了個飽嗝。
父母接到了通知,在第三天到達(dá)了本地,他們下榻在城里的一個旅館,租了輛車每日往返。
父親一絲不茍的辦事作風(fēng)影響了每一個人,他差遣阿彩和男傭做這做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蒸騰上了水氣。母親讓我坐在她旁邊,可是,哪怕我大叫一聲,她也不會為之動容的。
在城郊的家族墓地,伯父安靜地躺在墓石下,安息在了他生前就確定的位置,祖輩們會保佑他不受蟲子侵?jǐn)_的??v使真有蟲子,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沒有再呆在這兒的理由了。在走之前,我生出一股無名的眷戀之情。每個桌腳,每件家什我都親手觸摸過,連屋子里常常聞到的煎草藥的苦味也散發(fā)出奇香。我走進(jìn)曾對五施行過酷刑的縫紉間,那臺機(jī)器已被人擱到了墻角,躺在天窗投下的光線的背陰處……
銜接著我已將終止的童年與將來的那場告別真讓人難忘,在自家門口,已經(jīng)??抗蛠淼某鲎廛?,司機(jī)在早困下打起了盹。
我坐在后車座上,隔著玻璃,看見阿彩站在門檻上,五在一旁拉著母親的衣角。五的手包裹著那么大的紗布,她的臉無力地垂向阿彩的臂膀里。
她們躬身在對我說些什么,阿彩和五的影子從車窗外投進(jìn)了車?yán)?,阿彩的的手捂著鼻子和嘴?/p>
車子開動前,天下起了雨,那是今年的最后一場雨水。
父親坐在司機(jī)一旁,咕噥著說了一句:梅雨天怎么還沒過呢。
母親說才七月初呢,不過雨一停,天就會熱起來。我坐在車子里,身體左右晃蕩著。
汽車正穿過在雨水中的小鎮(zhèn),拖濺出了白花花的水星子,夏天在身后碎成了泡沫。
我不理解異地的生活,我也討厭這里的人,對于父母嘛,只要還是父母就行了。
翌年初夏的某一天,正好父母外出的時候,一個訪客敲響了家門。門外,漫天飛舞起霧水似的霏霏細(xì)雨。雨季快要來到了。
一個男人撐著油布傘站在門廊下,囁嚅著說:“阿大,還認(rèn)得出我嗎?”
他穿著油氈雨衣,腳上是雙套鞋,拘謹(jǐn)?shù)剌p輕抖落身上的雨水。我認(rèn)出是那個木偶男傭。
“是你啊?!?/p>
“是我,是阿彩和五讓我來的?!?/p>
我把他領(lǐng)進(jìn)了家里,他照舊抽起了煙,背卻比以前駝了。
“現(xiàn)在在哪里做事?”
“就在老房子附近,是座破廟。和尚都跑光了,我一個人沒事就去守護(hù)菩薩?!?/p>
“是那座有塔的寺院嗎?”
“對啊?!?/p>
木偶吐出煙圈,煙圈蕩空在頭上,然后又散失了形狀。我眼前驀地升起了古塔的幻影。
那是亡故伯父病痛難忍的化身啊。外面,雨勢猛然大了起來,雨點(diǎn)噼噼啪啪地打在窗臺上。木偶跑去關(guān)上了窗,可是,關(guān)上窗后,雨聲還是不可阻擋地進(jìn)入了室內(nèi),仿佛整個世界正往這兒傾注難以隱忍的感情。
我七歲了。我望著在雨中現(xiàn)身的木偶,眼中滿含莫名的淚水,梅雨季節(jié)特有的潮氣從腳底一股股涌將上來,屋里又悶又熱。
就像從前那樣,每當(dāng)驚懼來到,我的兩眼都會黑了起來。在失明的一瞬襲來前,木偶——那個梅雨季節(jié)的守塔人正朝我走過來,恍惚間聽見有人在叫喚,近在耳邊的輕聲叫喚:
“少爺,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