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
“九一八”前后,為大量獲取中國情報,日本在華設立了不少收集情報的研究機構。總部通常設在“偽滿”(注:“滿洲國”,1932年03月09日建立,定都長春),同時在內(nèi)地其他重要城市設立分部。
其中“亞細亞寫真大觀社”(下稱大觀社),是當年主要的影像采集拍攝機構之一,出版有《亞細亞大觀》《亞東印畫集》《滿蒙大觀》等畫冊。大觀社派出大量情報人員以攝影的方式對中國全境進行全方位掃描:城鎮(zhèn)、鄉(xiāng)村、車站、碼頭、名勝古跡、商業(yè)街、重要廠礦,等等。其拍攝范圍之廣、內(nèi)容之豐富,前所未聞。攝影師的日常任務就是將其拍攝的照片發(fā)表在大觀社下屬的雜志《亞細亞寫真大觀》上,每張照片上都配有一張印有日文說明的標簽,上有題名、拍攝地點、情況簡介,等等。
拍攝背后的心機
與其他雜志相比,《亞細亞寫真大觀》有兩個特別之處:一是它被當時的日本天皇欽定為“供奉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睿覽”的特別刊物;二是它擁有一些像軍政首腦田中義一(1864~1929)這樣的固定“名譽贊助員”。田中義一是“田中奏折”的炮制者和兩次出兵中國東北的急先鋒。他在向天皇上奏侵華文書時揚言:“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p>
這個以“拍攝中國”為主業(yè)的雜志社由田中義一擔任“名譽贊助員”,其良苦用心和蓄謀不言自明。旗下攝影師憑靈敏的嗅覺和視覺,以“出生入死費盡心機”的意志為代價,對中國全境的資源、人物和文化,幾乎是無孔不入地進行“掠影”和研究。無論是照片本身,還是有時略顯“含混”的文字注解,都讓觀者深切意識到:這批畫面清晰、印制精良的照片,不但是日本難以掩飾的侵華野心的鐵證,在文化史、國際關系史、抗日戰(zhàn)爭史的研究上也具有較高價值。
多產(chǎn)的島崎役治
據(jù)研究,《亞細亞寫真大觀》上發(fā)表的不少照片,都是由一位名叫島崎役治的情報人員所拍攝的。島崎役治的公開身份是日本設在大連東公園町70號“亞細亞寫真大觀社”的專業(yè)攝影記者,實際上是日本“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注: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1906~1945年在中國東北設立的日本公司)情報課直接指導下的情報人員。
1920~1930年代,島崎役治在臺灣拍攝時,住在日月潭附近。期間,每天都有巨大的石臼搗米的聲音在周圍群山和清澈的湖面上回響飄蕩,他寫下:“有一種衰弱的聲音使人感到悲涼,這種聲音從妙齡番婦口中發(fā)出,這番歌讓游子聽后落淚……”這時候的島崎役治,在政治與戰(zhàn)爭之外聽到了人類文明極盛時隱藏在背后的“衰弱的聲音”,并因鄉(xiāng)愁而“落淚”。如今,我們翻閱這些照片,其實依然是走在因鄉(xiāng)愁而落淚的路上……
照片的軍事價值
在數(shù)千幅照片中,中國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影像占據(jù)相當大的比重。島崎役治所感興趣的主要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客貨站、海港碼頭、橋梁、糧倉、交通和公路設施、中心廣場、名勝古跡、商業(yè)街、重要廠礦,等等。他幾乎是千篇一律地拍下了每個城市的城墻、城門以及鳥瞰式的城鎮(zhèn)全景。對一些重要的軍事要地,島崎役治更是不厭其煩地反復拍攝。如在被日本人認為可“挾武漢而治中國”的武漢三鎮(zhèn),他不僅拍攝了全景、近景、交通要道、商業(yè)中心,還對三鎮(zhèn)及郊外的一些標志性建筑進行了拍攝。相對而言,這些照片可能沒有多少作為攝影的審美價值,但作為資料可以滿足侵華日軍攻占城池的需求,具有重要的軍事價值。
在拍攝商業(yè)、交通等方面的照片時,島崎役治也不僅局限于表面的記錄,而將拍攝地區(qū)的物資、貿(mào)易狀況統(tǒng)計得一清二楚。他拍攝的關于東北林業(yè)資源的照片,畫面主體盡是那廣袤的森林,堆積如山的木材……這正是吸引日本侵略者掠奪中國的所在。面對中國豐富的自然資源,身為島國之民的島崎役治大開眼界,并憑借細致的觀察,讓真正的“中國特色”反映在他的照片中。
如有一段文字注解寫道:“吉林蛟河附近的澤山,出產(chǎn)的最好木材都被用來制作棺木,在吉林省城到處能看到很大的棺材店。中國人都有土葬的風俗,因此對棺木非常講究,而且認為子女花錢買好的棺木是對長輩的孝敬,因此中國每年把大量的名貴木材浪費在棺木上,樵夫所使用的鋸也是少見的框鋸。”這記下了中國一種幾千年沉積下的習慣:孝道與厚葬。從戰(zhàn)略物資的角度看,這種浪費木材的行為,對于自然資源極其匱乏的日本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
鐘情于生活細節(jié)
大觀社的攝影師在拍攝大量城鎮(zhèn)鄉(xiāng)村景觀照片的同時,也對居住在此地的中國百姓“情”有獨鐘。在他們的鏡頭里,既有中國上層社會的達官顯貴,也有滿漢蒙古族的平民百姓;既有深居寺廟的喇嘛僧眾,也有四處漂泊的窮漢乞婆;既有守衛(wèi)城鄉(xiāng)邊防的中國軍警,也有反滿抗日的義勇軍官兵……可以說,基本上包括了當時中國社會的各階層人物。
同時,他們對中國人的居住環(huán)境也抱有強烈的興趣。例如在重慶時,島崎役治拍攝了一張從窗戶里向外觀察到的房屋的照片,這幅照片的注解寫道:“這種住房體現(xiàn)了大家族主義的特色,自由的人屈服于周圍的生存環(huán)境。”可見,大到軍事經(jīng)濟重鎮(zhèn),小到能體現(xiàn)中國人生存方式的家宅,島崎役治都作了精細的觀察。
1928年5月“濟南慘案”發(fā)生時,島崎役治也跟隨日軍進入濟南,拍攝了慘案發(fā)生的整個經(jīng)過。在沿途,島崎受到“國民政府”高官的保護和款待,以至于他本人都感到吃驚:“承蒙以貴客身份待遇,受到護兵向?qū)?,所到之處都有盛大歡迎和款待,平安無事,完成了預定的拍攝計劃,返回本社?!?/p>
在黑龍江鏡泊湖拍攝時,島崎役治發(fā)現(xiàn)在鏡泊湖的冰面上到處可以看到指示旅店和飲食店的鮮明的實物標志,并且確定“魚頭所指之處一定是旅店,掛在魚口下方四五個圓筒狀的東西是飲食店的招牌”。這種非常感性、使用頻率和認知度又非常高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讓人聯(lián)想到作為暗號聯(lián)絡情報的作用,不知道當年是否有此用途。
島崎役治和他的同事們也沒有放過觀察西藏春丕(今西藏亞東地區(qū),毗鄰尼泊爾)的機會。那時的春丕長期處于被占領狀態(tài),各種文化在當?shù)毓蔡幍那樾蜗喈斊毡?。島崎在拍攝記錄中寫道:“春丕河谷的居民信奉喇嘛教,受古代梵教和印度教的影響。山上寺院附近有若干個卒塔婆,還插著若干旗幟,隨風飄揚,旗上寫著的梵文音譯成的西藏文字也別有風味,寺院也拉著日式的‘七五三繩子(注:一種用稻草織成的繩子,又稱注連繩)就像日本的神佛混祭形式?!?/p>
在關于臺灣泰雅族的描述上,島崎役治記錄了當?shù)貗D女文面的習俗。他寫道:“古時有一個時期大量婦女無故死去,神靈托夢:文面就可消除災禍。據(jù)說從那以后,番人部落的婦女就開始文面,如今成了一種裝飾,作為成熟女性的標志?!痹诳吹教┭抛迦擞眯∝悮ご傻难b飾物和珠裙,以及婦女圍在腰間的裙裝后,他發(fā)出感慨:“能在臺灣親眼所見,是何等喜悅的事情?!?/p>
可惜,在后來的臺灣日治時期,耿直、善戰(zhàn)、堅韌的泰雅族人與日軍之間多次發(fā)生沖突,最著名的就是“霧社事件”,為此,泰雅族的很多習俗被日軍破壞和禁止,并受到殖民改造,成為臺灣原住民中習俗流失最嚴重的族群。
透過《亞細亞寫真大觀》等刊物發(fā)表的照片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為侵略中國而作了諸多準備。中國的各行各業(yè)如商業(yè)、手工業(yè)、服務業(yè)、工業(yè)、林業(yè)、漁業(yè)以及中國百姓的民俗習慣、宗教信仰等,全被納入日本攝影者的視野。這些照片被源源不斷地運回日本發(fā)表,以刺激和膨脹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對華侵略的欲望。
但同時,這也為中國保留了一批珍貴的民國期間的影像資料。200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征購了一批20世紀初日本情報人員在中國各省拍攝的原版照片,數(shù)量達4000余幅?;仡櫷?,看一看當年日本情報人員拍攝的這些照片,重新溫習一下中華民族那段被侵略的歷史,是有必要的。
(本文圖說引號內(nèi)部分為照片發(fā)表在《亞細亞寫真大觀》上時的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