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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地葵花

        2013-04-29 00:44:03安慶
        文學(xué)港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南街玉露玉米地

        安慶

        大哥說,再挖寬一點吧,讓我躺在墓地里舒服;再挖深一點,兄弟,不要誰一鍬就挖出了我的棺柩……大哥還在絮叨,兄弟,我走后,有什么話,你過來說說……大哥有氣無力地坐在草地上,風(fēng)掠過草尖,扯著他的身子。我握著鍬,想象著繞村三日的哀樂,飄落在大街的紙幡,漆味濃重的棺柩,哇哇啦啦送靈的哭聲。這個提前掘好墓坑的人,終有一天,要徹底和瓦塘南街告別,墓地落滿飄零的黃葉。

        每天清晨,瓦塘南街的人會看見大哥最早出現(xiàn)在村外的大路上,在路上慢跑,然后,坐在村口,有氣無力地看著滿地的莊稼和浩蕩的葵花。

        那一年,大哥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墓地,直到有了后來的那個黃昏。那個黃昏的所見,毫不吝嗇地占有了他生命最后的光陰。他先聽到的是一陣小風(fēng),接著聽見莊稼的晃動,隨后,大哥看見了從玉米地鉆出的玉露,玉露寬大的臀部閃到了大路上,融進村莊的夜景。問題是,大哥在玉露的身后看到了從玉米地里鉆出的田玻璃。

        莊稼在微風(fēng)中搖曳,向日葵的馨香吹進村莊。聽著啪嗒啪嗒的腳步,大哥張大了嘴巴。我相信一個病人的想象會更加豐富,忽然而至的聯(lián)想讓大哥一陣揪心。夜色往深處陷落,我們瓦塘南街的天空忽然陰沉,遽然的大風(fēng)讓大哥顫栗,碎屑鳥兒一樣彈滿了天空。吝嗇的時光正消蝕他瘦弱的身體。他裹緊身上的毛衣,捋了捋雜亂的頭發(fā),又一次看到了滿地的紙幡,風(fēng)在刮歪葵花的肢體。他倔倔地頂著風(fēng),佝著腰,站到了葵花地里,亂草狂卷,向日葵在風(fēng)中夭折。

        大哥把這場大風(fēng)作為瓦塘南街不祥的預(yù)兆。

        大哥糾結(jié):玉露怎么會和一個男人從玉米地出來?

        大哥后來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他第一次看見玉露的情景:兩年或者三年以前,依然是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在瓦塘南街的葵花地頭,大哥看見一個高大的女人和女人寬闊的臀部。壯實的女人站在恣意開放的葵花地邊,葵花的縫隙結(jié)滿了旺盛的野草和金黃的野菊,螞蚱在草叢里舞蹈,草棵間鍍著一個末日的輝煌。大哥遠遠地瞅著葵花,身子躲在一個玉露看不到的地方。正是這個叫玉露的女人讓全村種上了葵花,每年再把全村的葵花賣出去,換成村里的收入,讓葵花瘋狂地開在瓦塘,大片的土地成為葵花的大海,瓦塘南街成為巨大的向日葵花園。大哥先看到了她的臀部,后來看到了她的目光,認準(zhǔn)了這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大哥豐富的經(jīng)歷讓他在各種人面前保留著他的沉著,直到玉露離開葵花地,大哥才隨后回到村莊。

        大哥跟蹤過玉露。

        大哥說,這個外地的女人嫁到瓦塘南街,他就開始莫名其妙地跟蹤。大哥正是在無數(shù)次地跟蹤后,看出了葵花的異象,這個眉宇清秀藏著銳氣的大屁股女人即將為我們的村莊帶來福氣。大哥說,這是一個心強的女人,嫁到瓦塘南街的第二天就亟不可待地跑到了村外,幽靈一樣走遍了村莊的土地,鮮紅的新嫁衣蕩滿了泥塵。那是冬天,大地上鋪滿青色的麥苗,剛下過的雪還沒有化盡,直到傍晚,她瓦罐一樣的屁股坐在河堤上,瀏覽著廣闊的土地。

        第二年春天,瓦塘南街先是小面積種上了向日葵,在夏天來臨前,我們聞到了葵花的香氣,葵花的葉子在溝崖和小片的地里飄悠,風(fēng)中灑落金色的花瓣,葵花照亮了村莊的天空,引來了大群的蜜蜂。接著請來了技術(shù)員,教村里人管理葵花。大哥說,他就是這時候跟蹤了玉露,玉露鉆進葵花地他鉆進葵花地;玉露一棵一棵地數(shù)著葵花,他一棵一棵地數(shù)著葵花;玉露帶著干糧,在葵花地里吃,大哥也在葵花地里隨便吃點東西。直到秋天,葵花順利地收割,大地坦坦蕩蕩,一望無際,玉露安生地守在家里,大哥才停止了跟蹤。

        大哥和我一樣有葵花情結(jié),我們都是花癡。我從小最喜歡向日葵,現(xiàn)在想起來和大哥有關(guān),大哥很早就帶我去看地里的葵花,那時候村里的葵花很少,星星點點,開在荒地和河灘上。我熱愛葵花,它開得好看,秋天里,排山倒海的葵花籽格外香甜。大哥還帶著我去看梨花、桃花,在油菜花地里奔跑,衣服染成了黃色。大哥喜歡帶著一只狗,讓狗和我們一起撒歡。

        第二年,瓦塘南街更多的地里種上了葵花。第三年,我們瓦塘南街已經(jīng)是遍地葵花,葵花浩浩蕩蕩,在地里瘋長。

        為瓦塘南街種植了滿地向日葵的女人,滿足了我們的欲望,我們沉浸在葵花地里,過癮地嗅著葵花的香氣。大哥的身體還好,他在葵花地給我講他和一個女人的故事,一盤葵花搞到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后來成為我的大嫂。

        大哥說,我們男人可能還不如一個女人。

        大哥有感而發(fā),大哥做過村里的干部。

        大哥說,我的光陰都他娘荒廢了,干的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

        大哥說,你知道牛村的陳金蓮,她是全縣的強人。

        我知道陳金蓮,我們這一帶都知道陳金蓮,牛村的典型是她搞起來的,她是我們這一帶的女強人,勞模,外邊的人經(jīng)常來牛村參觀。

        大哥天天這樣地嘮叨著。大哥坐在村口,每天等待著和我嘮嗑。這個無數(shù)次說著墓地的人,仿佛找到了傾吐的方式和聽他傾吐的對象,談話越來越有魅力。大哥說他臨終前,會給我講很多的故事。

        我說,那一天非常遙遠。

        大哥說,你不要安慰我,有時候安慰是一種欺騙。

        我說,我沒有說謊,我為什么要欺騙我的親人?

        大哥說,親人最喜歡在患病這件事上欺騙。

        大哥是一個活著的、時常把死亡掛在嘴邊的人。

        大哥去找文校長。

        大哥說,把廖老師調(diào)回瓦塘南街吧!

        廖老師是玉露的愛人,在山里教書。

        大哥說,我快不行了,這是我最后求你。

        大哥扶著墻,眼光迷離。校長文有福坐在他的對面,案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面條。

        大哥說,你是咱村的校長!

        文有福蹺了蹺二郎腿。

        大哥說,我知道你和局長是同學(xué),不然,你當(dāng)不了校長。

        文有福放下挑起的面條,你來損我?

        對,你辦不成事,我更損你。我死了,我的花圈上也要寫上你是草包。

        你死了,你怎么寫?

        我已經(jīng)寫好了遺囑,我遺囑里有,我兄弟是筆桿子,這點他能替我做到。將來關(guān)于我的傳記里,也會寫上你是草包。

        文有福把面條倒給了他家的白豬。倒完了他哈哈大笑,笑得捂著小肚。說,于大盾,你真可笑,你笑死我了,你這樣的人,將來還有傳記?你要有傳記,我們的鄉(xiāng)長,局長都有傳記,我們家的豬也可以寫本傳記。

        大哥說,我為什么不能有一本傳記?我的兄弟是干什么的你不是不知道,他可以義務(wù)為我寫一本傳記,給你們寫,他要收費。

        我不會寫什么傳記,我沒有那個錢給他。

        大哥說,我的兄弟在我的傳記里可以把你寫成反面人物,這是我兄弟的自由。

        他隨便寫,反正我不會給他稿費,寫得我不答應(yīng)了,我把他告了。

        大哥說,文校長,我們言歸正傳,還說調(diào)廖老師的事。

        文有福敲著手里的瓷碗,說,問題是這事不歸你管,人家沒有這個意思,你多管閑事。

        大哥說,我求你了,人家給咱村辦了多大事??!還不讓人家夫妻在一起生活。

        文有福覺得大哥可笑,說,于大盾,你真可笑,你真是多管閑事,人家這樣挺好的,小別勝過新婚。我老婆天天守著我,我都心煩,她要有個工作我恨不得她離我遠點,見著不如想著你知道嗎?于大盾。

        大哥說,你才是得便宜賣乖。

        文有福站起來走走,文有福說,人家委托你了?

        大哥說,沒有。

        那你是吃飽了撐的?

        大哥說,我是快不行的人了,就想著找點事想想,給你找一個積德行善的機會。

        文有福說,照你說,我還得感謝你哩。

        大哥軟下來,大哥說,文校長,我多管閑事了,這個忙你還是要幫,我可以讓我的兄弟和你協(xié)助。

        大哥扭過身,大哥說,我都倒計時了,你聽我一次勸告。

        文有福說,你不要老倒計時倒計時的,倒計時也是時間!你有本事你毬弄成,別成天坐在村口,無事生非,讓村里人看著晦氣。

        大哥說,文有福,你鼠目寸光,有權(quán)力不用,過期作廢。你干點好事,積點善德,不會折你的壽命。

        文有福說,你走吧,去坐你的村口,天天坐著都坐傻了。

        一天清早,大哥推開了玻璃的大門。

        大哥說,玻璃,你扶我起來。

        玻璃彎下腰,去攙大哥。

        大哥說,玻璃,我走不動了,你給我尋口水喝。

        大哥喝了口水。

        秋深了,大哥的身上披了件薄襖。大哥說,我得往厚里穿,我身上沒多少熱氣了。

        大哥坐在玻璃家的出廈下,大哥說,我走不動了,我得在你這兒多歇一會兒。玻璃,我是一個時日不多的人了,你陪我說說話;玻璃,好兄弟,別心神不寧的,別把我丟下,我這樣的人還能和你說幾次話啊,今天好不容易找一個機會。

        大哥喝了玻璃遞過來的水有了力氣。大哥喝完了水,隨手把那個破碗扔了,破碗磕在一塊石頭上,當(dāng)啷一聲。大哥說,讓它碎吧,我用過的碗你有疑心。大哥說,玻璃,你坐下來,我和你聊聊。大哥說,我現(xiàn)在老了。玻璃勉強地說了一句,你不老。大哥說,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還說不老,先走為大,先老的人不老也是個老人。大哥說,玻璃,我年輕過,年輕是啥,心不安分。那時候我是生產(chǎn)隊長,才20來歲;當(dāng)村里技術(shù)員時,才20多歲;辦骨粉廠,才不到30歲;當(dāng)村里的會計,才35歲。骨粉廠在河灘上,我遇到過一個女人,沒有男人對女人不動心的,我每天都想見到女人,那是我不安分的日子,我?guī)缀跻偪窳?。水漲潮了,雨季,河灘也是河了,一下子寬出多寬的河床。我對女人說,我要栽下去看能不能活著出來,如果死了,我們徹底結(jié)束,如果還能活著,我再考慮。在我下河前我讓她走,她拉著我但沒我力氣大,我跳下去了。我想讓自己完,但終究活著出來了。我往回跑,我聽見了女人哭,是我的女人,那個女人把我的老婆叫來了。身邊沒有了她的影子,從此我們就斷了,她從我跳下看出我的心了。從此我天天回家,如果不是那次跳河我當(dāng)不了以后的會計,可是我命不好,又得了大病,現(xiàn)在我常??吹降氖俏业哪沟?。

        玻璃,你不要心神不定的,你是不是要去哪兒?時間已經(jīng)錯過去了。玻璃,你再給我倒一碗水來,我和你說話口渴得難受,可能和我的病有關(guān),求求你,再給我倒碗水吧。

        大哥喝了水,又把碗扔了,不偏不倚磕到了剛才的石頭上,啪,碗碎了。

        我會賠你兩只碗的。大哥說。

        大哥說,其實我能講的,有好多故事。

        大哥又在對玻璃講下去……玻璃,你不要煩,心神不寧的,你安心聽我拉呱,我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我給你講一講我爺爺為什么失蹤吧。可惜啊,讓我連他的影子也沒見過,因為一個女人,他去打仗……玻璃,再給我倒碗水吧,渴得狠啊,我會賠你家三只碗的。大哥張了張嘴,干渴讓他的嘴唇起了燎泡,大哥又把一只碗扔了。大哥說,對不起啊,我把你的碗毀了,你看就因為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把你的碗毀了。我賠你的碗,實際上我賠的已經(jīng)不是你的碗了,毀了的碗我憑什么再賠給你,玻璃,這個道理你是懂的,你是有知識的人,我賠給你的是幾只新碗。大哥停了停,大哥本來想說,玻璃,再給我倒碗水喝。他忍住了,他聞到了一種香氣,他陷在時間里,思考著到底是不是一股香氣,難道是碗摔碎后散發(fā)的香氣?大哥有些累,大哥說,容我歇幾分鐘再和你聊啊,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你忍一忍。大哥仰著頭,似乎睡了,他裹了裹身上的薄襖。大哥幾分鐘后醒來,大哥說,玻璃,耽誤你出門了,我走了,我還要去村口坐一坐,我每天必須從村口才能找到家門。玻璃,兄弟,我耽擱你了,聽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說句話,拒絕吧,成全別人。特別和女人,要離遠點!你不敢輕慢啊,咱這樣的村莊,針尖兒小的流言比斗還大。

        大哥說,玻璃,我會賠你家三只碗的。

        大哥進了玉米地,差一點出不來了。一場病讓他兩年都沒有進過玉米地了,大哥看到了碎金子樣的陽光照亮地上的碎草,縫隙夾進呼呼的小風(fēng)。他想起一場白湯雨,嘩嘩啦啦把地上掘出一只只的碎坑。雨讓他在玉米地迷過,雨停了,金子樣的陽光照射下來,他才走出了玉米地?,F(xiàn)在,他又迷了,別說找到玉露留下的痕跡,自己出去的方向都找不著了,一個病人的軟弱,你原來并不知道。大哥想,我為什么過早會擁有這種叫病的東西,我究竟干錯過什么事?缺什么德了?難道我上輩子是一個壞人?要對我懲罰?

        他又一次想到自己的墓地,那片選定在葵花地里的墓地,到了最后確定的時候了。一個人在能確定自己墓地的時候,應(yīng)該去看好自己的墓地,如果有另一個世界,這是一件佷重要的事情。他看見自己的墓地正一寸一寸地閃開,越來越大,快能讓自己鉆進去了。他在縫隙里尋找陽光,眼越來越變得模糊,腳下越來越沉重了。幸虧后來他聽見了河水,他的耳朵還可以,否則,他可能迷死在青紗里了。河水最終告訴了他回家的方向,他再一次轉(zhuǎn)身時遠離了自己的墓地。大哥說,身體太穰了,不然會在地里找到玉露的蛛絲馬跡。

        那時候我正騎在自行車上,急切地往我們瓦塘南街趕,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想到坐在村口的大哥,我大汗淋漓。我一急,自行車飛了起來,鳥兒一樣掠過幾個村莊,我的翅膀嗖嗖地響著,如果不是提前剎車,我要飛到瓦塘北街了,也許能越過許多城市飛到北京,再越過北京,飛到遼闊的北方,或許能飛得更遠。我果然沒有見到大哥,淋漓的汗水變成淚水,我站在村口,第一次瘋狂地喊著大哥,大哥……大哥……我癱倒在地。

        后來,后來我瘋狂地竄進了玉米地。我在玉米地里大喊,大哥、大哥……我踩翻了大片大片的玉米,在玉米地撞出一條小路。我沖到河邊,又沖向葵花地,在葵花地大喊,葵花地里飛翔著麻雀和各種雜亂的昆蟲,野草瘋狂地生長擰成了麻花,一群羊在地里亂叫,爭奪著一把荒草。我在大哥告訴我他墓地的方向,最后找到了大哥:他的頭拱著地,虔誠地聽著地下的聲音,頭發(fā)和荒草糅雜在一起,荒草地間擰出一個小坑,坑里溢出了一汪泥水,像玉米糊糊,散發(fā)出泥水的香氣,他的額頭泡在泥水里。他說,你不要亂我,我看到了我的墓穴,聽見了墓地下的河水,你聽,流得嘩嘩啦啦……我就要走了……兄弟……真的,有些日子你是擋不住的。我拉起大哥,淌著淚,把狼狽的大哥背回了村里。

        關(guān)于玉露和玉米地的關(guān)系,大哥有過無數(shù)的猜測。她在玉米地里到底干啥?是不是還有另外的男人?或者她在一方莊稼的深處研究一種作物的生長,是否她的每一泡長尿都澆灌在某棵莊稼的根部?大哥無數(shù)的猜測,蒲公英一樣飛翔,飛揚在我們瓦塘南街或者霓鎮(zhèn)的故鄉(xiāng);葵花地生出了無數(shù)的彩虹,蝴蝶飛揚在瓦塘南街或者霓鎮(zhèn)的上空,無數(shù)的車輛在葵花地穿梭;滄河回到了幾百年前,河里游動無數(shù)的小船,花花綠綠的游客等在渡口;玉露穿行在玉米和葵花中間,鳥兒一樣展開漂亮的翅膀,一種馨香霧一樣在我們瓦塘南街和霓鎮(zhèn)彌漫……

        玉露之后,從玉米地走出的田玻璃,讓大哥的想象遭到了打擊。

        大哥坐在一張鐵門外,懨懨欲睡又精神亢奮,他在等待著大門打開,開始他滔滔不絕的訴說。大哥說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面對玉露,忽然有一種心跳的感覺,這一次的距離比那一次葵花地的佇望近了幾倍。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一個病人的心跳原來如此巨響,咚咚的鼓點毫無理智地跳過指縫。大哥說,這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女人,她的臉盤和她的屁股一樣壯碩而且鎮(zhèn)靜,寬闊和鎮(zhèn)靜得可以碾過一輛坦克。有一刻,大哥忘記了他的使命,面前的玉露玉樹臨風(fēng),這樣不同凡響的女人一定會有難以抑制的未來。大哥受到了沉重的挫折,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他感到了生命如此的不講禮節(jié),欺軟怕硬。大哥在一次又一次的鎮(zhèn)靜后終于開始了他預(yù)謀之中的訴說,如在玻璃家一樣。大哥說,妹妹,先讓我討口水喝。大哥咕咕咚咚地喝完第一碗水后,隨手一扔,碗飛過一段距離,打碎在一塊石頭上,碗碎聲似一股遙遠的音樂。大哥說,我知道你們不會再用一個病人用過的碗,你們疑心。大哥說,妹妹,我是一個沒有多少時日的人了,你聽我說幾句吧。大哥的話如此悲壯。大哥欠了欠身,把身子努力地坐正,他沒有忘記他是一個男人,在他尊重的女人面前不能丟失身份,也對對方尊重。大哥畢竟是一個有過許多經(jīng)歷的人。大哥瞥了一眼他扔掉的瓷碗,他又有了喝水的欲望,咽了口涶沫他忍住了。他說,大妹子,我是一個快走的人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我們霓鎮(zhèn)曾經(jīng)出過一個人物,我們稱她為女中豪杰,她30歲上死了男人,她守著貞節(jié),送子參軍……還有我們村的樊合家……大哥幾次咽著涶沫,堅持著沒要水喝,即使在他滔滔不絕地訴說時,也一直沒有抬頭,他有些羞怯,想不到自己會如此狼狽地來見玉露。大哥看看天上,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很好,竟然沒有人打擾,讓他這個將死的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完。大哥滿足地盯一眼夕陽中的光線,想著眼前這個玉樹臨風(fēng)的女人給瓦塘南街帶來的福氣,吉祥物就是遍地的葵花。大哥鼻子發(fā)酸,他把對玉露的感謝化成了幾句話,玉露,不,大妹子,你值得人愛,包括我。脫口而出,放出的箭,收不回去,玉露驚悸了一下。大哥說,我愛葵花,是個花癡,你幫我實現(xiàn)了愿望,讓我在葵花地里行走,葵花的香氣讓我醉了一樣,這世上還有什么比又能看花又有收獲的葵花好啊。原本我想看到更多的向日葵,你把向日葵種滿霓鎮(zhèn),種滿滄河兩岸,光種在瓦塘南街還不夠氣派。大哥說,大妹子,這是我的希望,我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大哥說,可我,是快走的人了,時日不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像一只鳥兒快死時的叫聲。大妹子,你是瓦塘南街的女杰,英雄!你,你不敢染半點的煙塵!這是我的心里話,今天我說出來,大妹子。我,我說的是人的名分,用官話叫什么來著——聲譽!一個人活得干干凈凈不容易,但還是要這樣活著,正是不容易才更讓人尊重。大哥說,我終于和咱瓦塘南街一個有本事的女人說了我想說的話了。大哥又咽了口唾沫,他咽唾沫的聲音很響,由于說話時間過長,他嘴唇干裂。大哥終于抬起來頭,用懇切的目光盯著玉露。玉露一直站著,手插在褲兜里,玉樹臨風(fēng),穩(wěn)如磐石。大哥膽怯地抽回了目光,大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終于忍不住,說,大妹子,再給我口水喝!

        大哥又把一只碗扔了。

        大哥說,你把我扶起來吧。

        大哥等待著,他知道自己的手已如枯樹般干裂。

        大哥推動了鐵門,晚霞中的鐵門嘰哽幾聲。大哥又回過頭,說,我已經(jīng)選好了墓地,就在葵花地里。

        玉露不動聲色送走了大哥。

        大哥的病情再一次惡化,又住進醫(yī)院。

        回到瓦塘南街是半月之后,秋莊稼泛濫著成熟的氣息。他坐在村堤上,對瓦塘南街感到陌生??ǖ乩锊粩嗾趄v起一層炎熱的潮氣,秋天的太陽亮起來比夏天更毒,夾在玉米地和葵花地間的小路更加迷茫。他的視線受到了影響,不斷出現(xiàn)雙影。每一次住院,再回到瓦塘南街,都是一種壽命的縮短,和葵花地里的墳?zāi)褂忠淮谓咏?/p>

        在這之前的一個雨天,他固執(zhí)地披了雨衣走向村口,大嫂和我的兩個侄兒沒能攔住。他說,向日葵要被沖走了,我看一回少一回了。大哥看到了葵花在風(fēng)雨中搖動,沉重的葵花在雨柱中低下頭顱,葵花的縫隙流淌成一道道水溝,大雨像一道巨大的白布,猶如多日后瓦塘南街因他的死亡而飛揚的紙幡。在這個雨天,讓大哥心力交瘁的是他朦朧中看到了玻璃和玉露的身影,只是在他視線里一晃,馬上消失在雨幕中的玉米大地。

        大哥在雨中發(fā)抖。大哥發(fā)誓,一定再找到玻璃!

        那個雨天的黃昏,大哥再一次撞開了玻璃家的大門,他氣喘吁吁,玻璃看見他時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大哥大聲地吼叫,給我來碗水喝。玻璃似乎預(yù)感到大哥的再來,給他準(zhǔn)備了一只塑料水杯。大哥喝過水后又隨手一擲,他沒有聽到玻璃的響聲,他有點失望,這才看清是一次性塑料的水杯。大哥有些惱怒,想起還沒有賠玻璃家的三只碗錢,他去兜里掏錢,又喊了一聲,我要用碗喝水!

        玻璃看到大哥在越發(fā)地憔悴,他回屋里又端出一碗熱水,說,大哥,水燒,晾晾再喝。大哥吹了吹水里的哈氣,有氣無力,水里勉強地泛起幾個小泡,他在雨中站立的時間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他鼓了鼓勁兒,沖出的話還是力不從心,玻璃,你聽我說……

        玻璃從屋里拿出來一摞的碗,又掂出了水壺。

        大哥說,水……大哥把一只碗扔了。

        大哥說,我會賠你四只碗的。

        玻璃又倒了一碗。

        大哥說,玻璃,我就是想再和你說說話。玻璃,你聽我說,你是個上過大學(xué)的人是吧?你是有腦筋的人是吧?你是個有想法的是吧?玻璃,你聽我說,聽我說。他喘口氣,說,離開這個村莊吧,玻璃!聽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一句話吧,玻璃!我也算過來人了,我們已經(jīng)聊過幾次,道理我講不出多少,不像你這樣的上過大學(xué),玻璃,我就給你說幾句實在話吧,玻璃……

        玻璃不知該怎樣對眼前的人解釋,玻璃又端來一碗水,遞到大哥的面前。

        玻璃欲言又止,仰著頭,情緒復(fù)雜。

        大哥去找過玻璃的父親,這是我后來知道的。

        大哥似乎有更多的話要對我說了。他說,兄弟,我快接近給你講故事的時候了,講完了就把眼閉上。我會把好多的事講給你的……

        兄弟,這樣的日子快要到了,咱家就你一個有心人,你有一支筆,我只有講給你聽。如果我再一次惡化,你一定要馬上趕回,你再飛一次,那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你要珍惜最后的機會。之后,人世的大門要對我關(guān)上了,瓦塘南街將與我無關(guān),有的只是一個虛假的墓地。

        大哥……

        我不要誰的安慰。

        大哥……

        大哥再一次阻止我說。大哥說,讓我歇歇。

        大哥停了好久。

        玉米葉兒黃了,落地的干葉正在發(fā)霉,大豆又苦又香,葵花子兒變了顏色,鳥兒的肚子撐得又圓又鼓,村口羼雜著各種成熟的氣息,風(fēng)兒多了,不斷地吹到地里,寬大的玉米葉兒刷拉刷拉地響著,讓人的心亂亂的。大哥看到了滄河,聽見了河水的流動。

        大哥咽了咽唾沫,抓起身邊的一只水杯,咕咚咚喝了幾口。大哥說,老屯鎮(zhèn)的岳子華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比陳金蓮還有名氣,都是女中的豪杰。

        這時候我看見大哥沉默下來,兩行細淚掛上他干澀的眼角,他一只手抓住水杯。他說,兄弟,算卦人說過,我們瓦塘南街會出一位這樣的女人。

        你是說……

        我脫口而出。

        他推出一只手不讓我說。他點點頭,對,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找玻璃,天天坐在村口,甚至天天盯著那個鐵門,為什么我去求文校長的原因……我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了,可是你和我的好多親人要繼續(xù)在瓦塘南街生活。

        大哥的聲音十分沉重。

        你將來要多幫她!

        好好干你的事業(yè)!

        我拉著大哥的手。

        我走后,你不用天天回來了,好好干你的工作,讓頭兒滿意!咱村的事,多找頭兒幫忙;村里人有事找你,要耐著性子,不能急躁;咱平頭百姓,衙門里沒人,找個人不容易,你也算進了衙門,誰找你,也是讓你積德,記住哥的話……

        我拉著大哥。

        要多記人家的好,做事多動腦筋。

        要說話和氣,也別氣自己,好事多往心里記著,煩惱的事,忘得快些……

        我把哥的手抓到胸前,把我的頭扎上去。

        不忙的時候,去地里和我說說話兒。

        大哥……

        大哥摸著我俯下的頭。

        你知道為什么要你天天來陪我嗎?

        我聽著。

        大哥說,我就是要磨磨你的脾氣,你性子好急。

        大哥……

        大哥說,我的眼越來越不行了,不過,玉米馬上要收割了,也許我真是行將就木。大哥停了停。大哥繼續(xù)說,吃麥不吃秋,我活得已經(jīng)夠長了,我算了算,咱村和我得一樣病的人都過不了這個季節(jié)。

        大哥——

        真的,兄弟,我要告訴你更多了,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你,毫無保留,我不能帶進棺材,你再等等,這樣的日子不遠了。

        不,大哥!

        大哥有感覺,兄弟。

        我想朝樹上撞我的頭。

        大哥不說了。

        大哥,那樣的日子還很遙遠。

        我抓著大哥的手。

        大哥重復(fù)著我的話,還很遙遠。

        人應(yīng)該充滿信心。

        大哥看著我,其實,我就是嚇唬你,我不會死的,我想看看咱村要出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第二天傍晚,我在村口沒有見到大哥。我著急地看著玉米大地,大哥可能又陷在玉米地了,我要去地里找我的大哥。一小陣旋風(fēng)在我面前旋動,一直旋到我的腳下,旋風(fēng)消失,我看見大哥留下的一行大字:我在挖我的墓地。

        我找到了大哥,他氣喘吁吁,一鍬鍬挖著墓穴,葵花地里正在掘出一個墓坑。大哥喘著氣把鍬遞給我,說,兄弟,替我挖挖我的墓坑。那幾天,我在每天的傍晚都能在地里找到大哥,長方形的墓坑已經(jīng)有模有樣。大哥一直在對我說,替我挖寬一點,讓我躺在墓地里舒服;再挖深點,不要讓誰一鍬挖出了我的棺柩。對,這里離路不遠,我能聽見你們在路上走,聽見葵花長……兄弟,我走后,有什么話,你過來說說,多陪陪大哥。

        大哥有氣無力地坐在草地上,抓著一把發(fā)黃的草,風(fēng)掠過草尖,扯著大哥的身子。我握著鍬,想象著繞村三日的哀樂,飄落在大街的紙幡,漆味濃重的棺柩,嗚哩哇啦送靈的哭聲。這個提前掘好墓坑的人,終有一天要徹底和瓦塘南街告別,墓地落滿飄零的黃葉。

        玉露去找大哥那天,我沒有回家。

        大哥還在夕陽里等我,這是他的習(xí)慣,他每天除了早晨的慢跑,就是坐在村口。玉露不動聲色地走近大哥,玉露說,于老大,我來找你要人。

        大哥嘴角翕動,揉揉眼,捂住胸口。大哥說,不要嚇我,我是行將就木的人了,你和我要誰?

        玻璃!

        玻璃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過欠他幾只破碗而已。

        于老大,你趕走了一個對瓦塘南街有用的人。

        我自己會死的,我不會被你嚇?biāo)馈?/p>

        于老大,我不和你胡說,他一直在幫我,不,幫瓦塘南街,研究一種芝麻,你難道忘了,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霓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專家。

        這么說玻璃真的走了?

        你應(yīng)該知道。

        沒有人和我告別!從來沒有!

        玉露把大哥攙到了玉米地。玉露讓大哥聽,大哥聽見了河水聲,還有穿過地里的小風(fēng)。玉露說,你再聞聞,你聞聞這是什么?

        大哥聞到了一種香氣。

        大哥說,哪兒的香氣?

        玉露說,你好好看看!

        大哥說,我看不見。

        大哥又被抬到地的深處,玉米地蹚出了一條小路。

        大哥看到了一大片芝麻,香氣從芝麻地傳出來,純正的香氣讓大哥沉醉。

        玉露說,瓦塘南街不再單種大量的葵花,我和玻璃一直在研究和試種新品種的芝麻……美國人,日本人,包括很多國家的人都喜歡吃我們的小磨香油,村里還要建很多的油坊,成為葵花油和芝麻油的基地……

        大哥聞著香氣。地壟間攢動著嗖嗖的小風(fēng),玉米葉有力地響著。

        很久,大哥說,和他們打交道,要格外小心。■

        責(zé)編 謝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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