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一
蕭長山沿著衛(wèi)工河走走站站,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在想早晨的事情。早飯后,兒子給他翻換洗衣服的時候,在床箱夾縫里摸出個舊筆記本來,兒子翻開本子看了看,伸到他眼前:
“爸,誰寫的呀,這本子上的詩?”
蕭長山把本子推遠,瞇縫起眼睛:粉紅色塑料皮兒,摸著硬撅撅的,翻開首頁,發(fā)黃的紙面上字跡已經(jīng)褪色,只依稀辨的出 “桃花流水”四個字……蕭長山眉頭跳了一下,似一道電流“倏”地通到了記憶的深海,他集中心思捋了捋,終于撈出了本子的主人,他拍拍頭說:
“哎呀,這個人可不簡單,是個舞蹈家?!?/p>
“您還認得舞蹈家?”兒子驚訝地問。
“你聽他吹吧,”沒等蕭長山應聲,一旁的老伴接住話茬,“和他過了一輩子,就沒聽說過他還認得個舞蹈家,嘁?!?/p>
蕭長山白了老伴一眼,沒理她。倆人磕磕絆絆了一輩子,一說話就犯相,不知不覺間,蕭長山就關閉了和老伴交流的通道。說啥是你的事兒,聽不聽是我的事兒。兒子怕倆人兒嘰咯,也就不問了?;位伪咀诱f,給我吧。蕭長山點點頭,他知道兒子愛收集舊東西。
今天是周日,路上的行人不多,空闊的河岸只有一條白色的流浪狗尋尋覓覓地獨行。狗兒走的不老實,樹根、石凳、欄桿腳,到處支腿兒拉尿。
這八成是條害前列腺的老狗。蕭長山想。
這一瞎聯(lián)系,把自己弄出了內(nèi)急。忙尋一豁口,捋著護階一步一蹭下到了河邊。四下踅摸,沒看見人,就往河里“漓漓啦啦”地撒了一潑尿。末了,打一激靈,險些把帽子抖摟掉。好陰冷的天!蕭長山一邊系褲子,一邊想,狗兒為啥不打激靈呢?他看過狗打哈欠兒,沒見過狗兒打激靈。
想不出答案,索性打量起腳下的衛(wèi)工河。這條河一到冬天,就會有大團的白在河面上翻滾,將岸邊的松柳蒸騰的毛茸茸的。人站在河邊,就站進了晶瑩的童話世界。
多美!誰敢想它過去的樣子?蕭長山想。
蕭長山在這條河邊走了四十多年,他當然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四十年前,衛(wèi)工河兩岸林立著無數(shù)的大煙筒和廠房,濃墨重彩地凸顯著這個北方工業(yè)重鎮(zhèn)的分量。那時還沒有環(huán)保概念,工業(yè)廢水及居民生活污水統(tǒng)統(tǒng)排放進衛(wèi)工河,使河水終日散發(fā)著刺鼻的腥臭味兒。那時的河水呈醬油的顏色,水面不時飄過一灘灘的油花。那些油花有的巴掌大小,有的鍋蓋大小,中間藍汪汪的,邊緣則濕乎乎爛唧唧的,遠看,像漂了一河的癩蛤蟆皮。
河水渾濁,河邊的植物卻長的異常茂盛。蓖麻桿瘋長出一人高,葉子大如斗笠;打碗花纏著爬山虎,擰麻花似的爬到幾丈高的樹冠子上。附近住的孩崽子們,終日在密不透風的蓖麻林子里穿梭。他們網(wǎng)蜻蜓,捉螻蛄,躲貓貓,或掐著木槍帶著草圈,把蓖麻林當成了青紗帳……
令他記憶深刻的是孩崽子們經(jīng)常玩的“揀兒子”游戲。那時節(jié),從鄉(xiāng)下往城里運送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馬車絡繹不絕。馬鈴鐺聲隨風傳送,孩崽子們聽了立刻雀躍起來,從蓖麻林中魚貫而出,奔上橋頭,自橋欄下整齊地蹲成一排,遠看,似蹲了一溜猴子。滿載著茄子土豆的馬車“嘚嘚”駛來,在十字路口即將拐彎的一剎那,孩崽子們一起大叫:
我兒子是誰呀?
喔!喔?。ㄎ?!我!)車把式搖鞭收韁,嘴里回應似的吆喝道,一問一答竟銜接得不差分毫。孩崽子們立即夸張地哈哈大笑起來。車把式諳熟城里孩崽子的勾當,大都不作理會,這幫犢子,越搭理越來勁。也有脾氣不好的,“嘎”地一聲拉死車閘,翻身跳下馬車,擎著三米多長的鞭子,大步流星趕來,嘴里吼:
我打死你們這幫小癟犢子!
這就正中孩崽子們的下懷,他們呼啦下投入蓖麻林,嬉笑聲伴著蓖麻林“唰拉唰拉”的搖曳此起彼伏:
哪有兒子打爹的……
哪有兒子打爹的……
車把式怒火中燒,把蓖麻葉子抽打的漫天紛飛,卻傷不著孩崽子們半根毫毛。
這些事就像發(fā)生在昨天,就一晃的功夫。
他覺得衛(wèi)工河是認得他的,這樣想著,眼見河水響應似的歡快了許多。水面,白蒙蒙的霧氣,綿綿不絕,騰空之際,露出許多擰成麻花勁的暗流,暗流激起的水花暴露了這條河的秘密——看似凝滯的河水,其實一直在暗中遒勁地奔流著,不經(jīng)意間裹走了許多東西。
“你是個賊!” 蕭長山瞥著嘴兒說。
仿佛被說中了痛處,細流“唰”地隱進霧里,水草也無聲地下潛,河面的霧氣更濃了,極目望去,整條河都朦朧起來。
二
走著走著,蕭長山忽然想起該聽評書了。站住腳,哆哆嗦嗦地掏出收音機,打開開關,把耳機插進耳朵,把收音機裝回口袋,繼續(xù)趕路。
他要聽《太平洋戰(zhàn)爭》。這是新評書,講的是二戰(zhàn)的事兒。過去那些講古的老段子早聽膩了,翻來覆去就那幾個。這新評書好,美國鬼子打日本鬼子,打得激烈,打得過癮。最重要的是,哪一方吃虧他都不跟著揪心。
蕭長山十幾歲的時候見過日本人,在“奉天驛”,就是現(xiàn)在的沈陽火車站。蕭長山那時做些小買賣糊口,冬天賣燒餅,夏天賣涼糕。燒餅是芝麻鹽的烤餅,在北市場饅頭坊上的;涼糕是芝麻白糖餡的,在西關回回營進的。燒餅、涼糕都是七分錢進,賣一毛錢,一個掙三分。每天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來了,進完貨,就挎著雙層的籠屜盒,沿著馬路灣至火車站一線叫賣。那時日本人搞“糧食配給”,不允許中國老百姓吃大米白面。抓住了,按“經(jīng)濟犯”治罪。所以,蕭長山的買賣雖小,卻做得提心吊膽。
在這片管區(qū)有個外號叫“黑豆皮”的日本巡警,矮趴趴的個頭,配上一張長滿橫肉的黑面皮,人兇得很。蕭長山被“黑豆皮”抓住過兩次,沒收了東西不說,還罰他下跪認罪。當蕭長山第三次被抓的時候,“黑豆皮”認出了他,當即暴跳如雷,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破口大罵。大意就是,屢教不改啦,混蛋啦,從重處理啦之類的。罵著罵著,冷不防就踢了蕭長山一腳。這一腳踢在了他的肚子上,很重。蕭長山疼得上不來氣兒,也哭不出聲來。“黑豆皮”仍不解氣,哇哇叫著把燒餅倒進了垃圾箱,又踩爛了籠屜盒。最后,“黑豆皮”咬牙切齒地說,不看你年紀小,就送你進大和警署法辦!
打那以后蕭長山再也不敢賣燒餅了,改糊火柴盒了。所以,他特別憎恨日本人。那時大街上經(jīng)常能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兒的日本傷兵,聽說都是在關里給打殘的。蕭長山想,最好把“黑豆皮”派關里去,把這癟犢子的兩條腿都打折嘍!
去年三月,電視上天天播日本大地震的事,說是地震引發(fā)了海嘯,淹死了不少人。蕭長山聽了就喊該!說是報應。后來又看到了不少失去親人的婦女孩子畫面,他不落忍了,喃喃地說:早先年造孽的都是些老鬼子,不是現(xiàn)在的這些人?。?/p>
近來電視上天天講釣魚島,講日本人要把釣魚島收為他們國有,呸!這日本人真不要臉,和這樣心懷鬼胎的鄰居相處真是麻煩。當年,在中國,禍害多少人?一屁股屎沒揩凈,如今又搞事兒,就他媽的欠揍。后來收音機里說,有人游行,抗議日本鬼子侵占釣魚島。蕭長山認為很有必要,這樣能讓小日本子知道下中國老百姓心聲,想侵占咱們領土沒門兒,咱十三億中國人不答應!
再后來發(fā)生了砸車事件,蕭長山覺得不以為然,要砸也得砸日本鬼子的,砸自己同胞的就說不過去了。老百姓使用的很多家電是日本產(chǎn)的,能都砸了嗎?日子還過不過呢?年輕人天天喊打,他們是沒經(jīng)過兵荒馬亂的年月?。“?,自己老了,不然……他突然記起年輕時一位夜校老師寫的詩:
恨我未生在當年,
持槍躍馬守疆邊。
灑盡一腔青春血,
斬殺日寇三千萬。
這是何等的豪情?蕭長山如今讀來卻沒了當年的血脈賁張。日子像水一樣的流,自己轉眼就步入了古稀之年。打鬼子?槍都扛不動嘍!咋過來的?不知道,就一晃的事兒。
同單元一個細溜溜的小媳婦,沒事愛牽著一個細溜溜的小丫蛋,遇見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訴苦:這孩子,啥時候能長大呀,可愁死人了。他撫摸著丫蛋的毛發(fā)稀疏小腦袋,認認真真地叮囑著小媳婦說:
“別盼,千萬別盼,一晃兒就長大嘍,真的,就一晃的事兒……”
三
衛(wèi)工河南北走向。往南兩站地,是蕭長山家居住的小區(qū);往北三站地再向東走一個街區(qū),就是他干了一輩子的鐵路器材廠。他在那里工作了近五十年,如今老了,廠子不再需要他這個八級模具鉗工了,不再需要他這個“JD鋼絲卡”沖壓模具的發(fā)明者了。
兩年前,沖壓分廠廠長竇胖子把他送到了廠門口,臉上不陰不陽地笑著,目光游移不定,沒事過來轉轉唄,就當活動筋骨了。
竇胖子是笑面虎,有一天他不笑了。
當他和蕭長山在車間安全通道上碰面的時候,沒像以往那樣點頭哈腰地打招呼。而是面無表情地昂首而過,這有些不同尋?!蛟S人家忙呢?畢竟是領導。
笑面虎不是見誰都笑的,只有上級領導或是值得他恭敬的人,才會獲得他那副謙卑溫馴的笑容。蕭長山顯然也在恭敬之列。他清楚,這待遇不是因為他連續(xù)三十年獲得過廠級先進,而是因為技術。換言之,有他蕭長山在,沖壓分廠鋼絲卡的產(chǎn)品合格率就會保證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反之,合格率就會掉在百分之五十以下,等于干一半扔一半。所以,無論沖壓分廠換成誰坐莊,都得拿他蕭長山當盤菜。
蕭長山瞄著笑面虎的背影,胸口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運行自如的設備突然遭遇低電壓,一口氣兒滯扭扭地憋在胸腔里,讓他難受不已。他捂著胸口想:胃,又鬧毛病了?就近坐下來,跟小青工討口熱水,小口小口地潤著。終于打出了幾個逆嗝,慢慢緩應了過來。
那天下午,廠子召開了重要會議。會上年輕的廠長一臉嚴肅地宣布了關于產(chǎn)品轉型和部分職工下崗分流的決定。對于下崗分流蕭長山不感冒。他十年前就退休了,返聘這十年,他被當成彌勒佛一樣供著,愜意的很。真正讓他感到震驚的是,JD系列產(chǎn)品在市場競爭中被淘汰了……
蕭長山依稀記得離開廠子時的情景。
晚上,工人們都下班了。蕭長山打開床子上的工作燈,坐在床子前端詳著自己發(fā)明的鋼絲卡模具,端詳著這個給他帶來幾十載榮譽的鐵家伙:黑不溜秋的,真他媽難看!他笑了,本來就難看啊,土法上馬的東西嘛。
抬頭望去,一座座巨大的沖床,蹲伏在寂靜的黑暗中,像一頭頭假寐的獅子,似乎在養(yǎng)精蓄銳,等待著天明再展雄風。
打開飯盒,里面裝著從食堂買來的炸黃花魚、肉炒瓜片和一頭蒜茄子。又從兜子里掏出一瓶高粱燒,“咕嘟咕嘟”地往搪瓷缸子里倒,他要在機臺上吃最后一頓夜班飯。端起缸子的剎那,他想到了自己的師父,那個滿面紅光、性子剛烈的胡老頭。師父十六歲進廠做學徒,那時候廠子叫“滿鐵電池株式會社”,老板是日本人。
解放后,師父成了新中國第一代技術工人。師父有三牛:技術牛,酒量牛,脾氣牛。遇到原則事兒,管他書記、廠長誰的賬也不買。雖然扛上,依然備受尊敬,因為技術。八級工,大工匠,在任何企業(yè)都是寶貝疙瘩。師父平時言語金貴,喝完酒后就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跟他吼:
“蕭長山,你給我記住嘍——技術,技術,還是技術!技術過硬,天王老子咱也不尿他!”
蕭長山做洗耳恭聽狀,心里卻憋不住想樂。師父說話帶口音,把技術說成了雞術。
后來,師父死于肝硬化,彌留之際跟他嘎巴嘴兒,看口型還是“雞術”倆字,蕭長山扒著師父耳朵喊:
“師父,長山記著呢,‘雞術過硬,天王老子咱也不尿他!”師父聽了,“咔吧”下咽了氣。
蕭長山記住了師父的話,學習技術更加用心了。他漸漸地發(fā)現(xiàn),過去必須向師父請教的問題,現(xiàn)在自己琢磨琢磨就解決了。他想了想,明白了。這好比他包粽子。蕭長山本不會包粽子,每年五月節(jié)都是母親張羅著包粽子,沒他什么事,管吃就行了。
母親過世后,到了五月節(jié)孩子們依舊嚷嚷著要吃粽子。媳婦是病秧子,指不上。蕭長山只好自己買了江米、紅棗、粽葉、馬蓮,依著母親的樣子泡米,煮馬蓮、粽葉。開始時他怎么包都包不好,不是包松了漏米,就是掐緊了捏壞了粽葉。他停下來,坐在月影兒地里抽煙。月光飄進窗戶,落在地上,在他腳下無聲地流淌。他看到母親一雙白凈凈的手,靈巧地把粽葉圍成錐筒,然后放進一顆紅棗,然后添米,然后用馬蓮繞成四角形,那個節(jié)打的是雙扣,像飄飄欲飛的蝴蝶。母親的動作輕盈極了,母親一邊包,一邊說著包粽子的要領和端午節(jié)的一些傳說……
蕭長山再次坐回米盆邊上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會包粽子了。他高興極了,他想,今后每年都要給孩子們包粽子吃,就像母親小時候給自己包粽子吃一樣。端午節(jié)的早晨,他剝了三個白胖胖的粽子放在了母親遺像前:
媽,嘗嘗兒子包的粽子,你孫子說好吃,說和奶奶包的是一個味兒,就是沒奶奶包的模樣精巧。
母親笑了,母親說:
你比媽包的勁道,你的手比媽有勁兒。
四
母親、師父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們走了,把氣脈留在了他的血液里,每逢遇到溝溝坎坎,他們就會不請自來。
接受“JD鋼絲卡”沖壓模具研制任務時,他把鋪蓋帶到了車間,沒日沒夜地投入到試制中。模具沒搞出來,人憔悴的脫了相。他常常想,如果師父活著會怎樣來做這套模具呢?想著想著師父就來了,師父顯然喝足了高粱燒,水汪汪的眼睛有些飄飄欲仙,他用少有的溫和語氣對蕭長山說:咱做模具憑的是什么呀?蕭長山說,是技術啊。那技術憑的又是什么呀?蕭長山語塞……是靈性,靈性知道不?你腦袋現(xiàn)在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得先清一清,得騰出些地方來……
蕭長山似乎領悟了師父的意思。他剃了頭,刮了臉,洗了澡。又去廠子對面小吃部喝足了高粱燒,然后就駕著云回家睡覺去了。兩個星期后,蕭長山做出了“JD鋼絲卡”沖壓模具。盡管是土法上馬,但產(chǎn)品合格率基本達標。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試,合格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五以上。這件事在當時很轟動,還上了火車頭報。
當時車間有個從部隊下來的洪書記,不懂技術卻喜歡放衛(wèi)星。他在慶功會上扯著嗓子喊:不遠的將來,我們一定要讓產(chǎn)品合格率達到百分之百!并當場讓蕭長山代表車間表決心。蕭長山站起身的時候,覺得血往上撞,他知道是師父胡老頭靈魂附體了。蕭長山寒著臉,把棍子粗的手指團成鉤子,“梆梆”地敲著桌子說:
“產(chǎn)品合格率達到百分之百不現(xiàn)實,技術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技術不是用來吹牛逼地!”
洪書記丟了面子,尷尬至極。他咽不下這口氣,借調(diào)了全廠的技術骨干向“百分之百合格率”發(fā)起了攻關,唯獨不讓蕭長山參加。結果,試驗全部以失敗告終,新模具的合格率連百分之五十都達不到。最后,老廠長在生產(chǎn)會上一錘定音:鋼絲卡模具不要搞了,勞民傷財!搞模具,哪個能搞過蕭大拿?他的東西經(jīng)住了考驗,稱為“蕭氏定理”都不過分。我們要上報部里,為他申請發(fā)明獎。
蕭大拿的名頭,從此叫響。各種榮譽也紛至沓來,令他應接不暇。一年后,他由模具班長提升為車間副主任。
蕭長山在車間里坐了一宿,整瓶的高粱燒見了底。天亮了,朝霞從廠房寬闊的天窗上傾瀉下來,把這塊鋼鐵交錯之地涂上了一片耀眼的金黃色。巨大的沖床披著霞光,似威風凜凜的雄獅。車間里,一排排工具箱、一張張操作臺、一堆堆形狀各異的沖壓件都蒙上了一層迷人的亮色。
蕭長山用抹布把模具擦了最后一遍,趕在工人們上班之前默默地離開了車間。他本來想去幼兒園那邊轉轉,去看看那棵老桃樹,結果,在車間門口碰到了笑面虎。笑面虎依然客氣,只是臉上肌肉做了些許調(diào)整,謙卑溫馴的笑換成了皮笑肉不笑。
今天,他又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工廠。
一路上急行,趕出了一身大汗。蕭長山自己也納悶兒,大禮拜天兒的,孩子們都在家,自己跑到這個地方干嘛?對了,好像聽誰說廠子要拆了,畢竟是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也或許是因為那個筆記本。
盡管蕭長山有心理準備,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讓他目瞪口呆:被纖維布圍擋起來的廠區(qū)已面目全非,拆去門窗的廠房像巨大的骷髏,空洞洞地在寒風中嗚咽。一臺爬上瓦礫堆的吊車,甩動著一個碩大的鐵球狠狠砸向廠房圈梁,“轟——”的一聲巨響,險些把蕭長山的心臟震出來。
他不敢看了,順著小路搖搖擺擺地逃去。逃到廠子東南角他站住了。那里原來是幼兒園,與他原來工作的車間并鄰于墻角的兩側,之間隔著一塊三角形的空地,空地上長著一株健壯的桃樹。
如今房子已夷為平地,那株桃樹被剝了皮,光禿禿地佇立在廢墟上,像一尊風化的枯骨。
那桃花盛開的時候是相當鮮艷的啊!
蕭長山淚光閃閃地自語道?;秀遍g,往事如潮,不由分說地將他淹沒。
五
當年蕭長山走馬上任的時候,正值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那時,他才四十多歲。他站在二樓辦公室窗前,望著層層疊疊的桃花發(fā)呆。桃樹巨大的花冠幾乎遮蔽了天空,堆在窗前的粉,仿佛一不留神就會破窗而入把他淹沒。淹沒就淹沒吧,那話怎么說,寧愿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呼吸著滿室的花香,覺得有些不真實。做了近二十年的模具鉗工,憑借著鋼絲卡模具一躍就登上了主任的位子……新官上任的喜悅與花香彌合一處,讓他陷入忘我的沉醉中。
忽然對面幼兒園的鐵門洞開,隨著一陣輕快的音樂聲,桃樹下機里骨碌地跑來一群小孩子,像滾過來一地皮球。小孩子們在女老師的擺弄下很快就站好了隊形,并隨著音樂節(jié)拍翩翩起舞。一排排左右搖晃的小腦袋,像一顆顆飽滿的桃花骨朵,可愛極了。女老師身材很好,背對著他做領舞。他的注意力一開始在孩子身上,后來落在女老師身上時就堅定不移了:簡簡單單的兒童舞蹈,女老師竟跳的異常優(yōu)美,每一個動作都像飄落的花瓣般輕盈,那胳膊,那腿兒,是水做的嗎?
蕭長山不懂舞蹈,讓他驚嘆的是如此好身材的年輕女人,他竟然從來沒見過,怎么可能呢?一個單位同事,每天都來上班、干活、吃食堂,就算不熟悉也從總該打過照面的。
音樂停了,孩子們?nèi)缤瑏頃r一樣,機里骨碌地消失在對面的鐵門洞里。三角園恢復了之前的寧靜。只有那女人,依然在蕭長山的腦海里輕柔地舞著,宛如輕盈的花瓣兒。
再次見到那女人是在雨后的一天,她手里托著個細脖兒白瓷花瓶,來到樹下折桃花??墒悄菢渲苡许g性,與母體生聚死別般地不肯分離。女人使勁一拽,滿樹蘊藏的雨水瞬間傾瀉下來,將她淋得落湯雞一般。女人似受到驚嚇的兔子般跳開,然后心有余悸地看著桃樹發(fā)愣。
這一幕讓蕭長山看得怦然心動,女人和桃花,一起映在樹下清亮亮的汪水里,像一幅不染凡塵的水墨畫。他伸出頭喊道:“別動,等著?!彼闷鹱雷由霞舻毒团芰顺鋈ァ淼教覙湎?,他伸手剪下了一株密實的花枝,遞給女人說:
“雨后的樹枝最有韌性,用手怎么折的斷。”
初時,女人聽到喊叫聲以為是有人責備她。直到蕭長山風一般出現(xiàn)在樹下,并為她剪下桃枝的時候才如夢方醒。她捋了下滴著水珠的流海,受寵若驚地說:
“謝謝您??!我叫林茵?!?/p>
蕭長山如此近地看著她,一下子愣住了:這女子不僅眉目清秀,臉色簡直和桃花一樣的鮮艷?。?/p>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相見時,林茵總會莞爾一笑,輕聲問候:“蕭主任好!”這三個字由別人嘴里說出是客套,而由林茵口中吐出,則帶著桃花的芬芳,總會令他入心入肺地陶醉上一陣子。他后來想了想,林茵除了說話語氣溫柔外,發(fā)音也非常的標準,甚至可以和播音員媲美。
他們之間有一個默契。每年桃花爛漫的季節(jié),林茵就會托著她的細脖兒白瓷花瓶來到三角園的桃樹下等待,直到蕭長山給她剪下一支豐美的桃枝。她依然會像初次那樣欣喜異常地說:“謝謝您??!”
有一回,他對林茵說:“你像觀音娘娘?!绷忠鹇犃耍蛑鞓罚骸暗谝淮?,我以為你是從樹上下來的,你前世一定是桃仙吧。”蕭長山不善言辭,只是笑呵呵地望著她。林茵的皮膚很白,白得就像她手中細白瓷瓶;她的眼睛很亮,里邊開滿了層層疊疊的桃花。
他們之間來往僅限于一些不經(jīng)意間的相遇,和每年必赴的桃花會。除此之外,蕭長山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他是一個從來不聽閑話的人,他的品性決定著他不可能挖窟窿盜洞地去打聽一個女人的來歷。平時他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直到每年三月,窗外粉色遮蔽了天空,他才驀然想起:
“該給觀音娘娘剪桃枝了。”
第四年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林茵黯然地站在樹下,仰望著漫天的桃花幽幽地說:“蕭主任,我要走了,要回原來的單位去。這個花瓶和筆記本送給你作個紀念吧……” 蕭長山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前言不搭后語地說:“為什么要回去呢?哦,看來你是愿意回去的……那好吧,不過,你要是覺得原來的單位不好,就再回來吧?!彼χ鴵u搖頭。
半個月后,她給他打來一次電話,聲音輕柔的近似自語:“蕭主任,三角園的桃花都謝了吧?粉瑩瑩的花瓣還是落得滿地都是吧?一定是的……”
后來蕭長山聽工會干事小黃說,林茵原來是省芭蕾團的國家一級舞蹈演員,曾因成功演出《天鵝湖》、《精衛(wèi)》受到過文化部領導的接見。因為海外親屬的牽連才下放到工廠的。也有一種說法,說是因未滿足某位團領導的特殊要求而被人整下來的云云……好在都過去了,落實政策后,林茵又重返舞臺了。
六
林茵再一次打來電話已經(jīng)是半年后了,她要送給蕭長山她的國慶演出門票,她幽幽地說:“來看看吧,折斷翅膀的天鵝涅槃重生了,這一次起舞不為王子,也無關魔咒,只為漫天飛舞的桃花……”
蕭長山聽得云山霧罩,期間,他正領著工人大干百天,為國慶獻禮。他用腮幫子夾住電話,用抹布擦著手上的油污,吭吭哧哧地說:“那個……廠子很忙,天天都要加班……芭蕾舞,說實話,我也看不懂,也沒時間……所以,就謝謝你的好意了吧……”
林茵聽了,半晌沒說話,然后默默地掛了電話。還有一次他值夜班,正在辦公室里看報紙,電話突然就響了,他拿起電話剛說了一句:“喂!”就聽見電話那邊有些慌亂:
“……這么晚,還有人???”
“你以為沒人?你找誰呀?”他問。
“找你啊,蕭主任我是林茵,沒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沒想到你真的在……還好吧?”
“好好,”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老樣子,忙工作唄……”
“我沒事,”林茵淡淡地說,“演出完了有點累,洗洗澡,吃點夜宵,夜深人靜,一個人在喝茶,忽地就想起咱們單位的桃花了,沒想到桃仙也在……”
他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不想用客套話敷衍她,就靜靜地聽著。那是他們最后一次通電話,此后林茵就杳無音信了。
蕭長山也曾認認真真地想過,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上演一幕風花雪月?答案是否定的。首先自己是個正派人,其次是兩人差距懸殊,還有,自己的家庭負擔很重:要養(yǎng)活四個孩子和一個寡婦老娘……
隨著時間的推移,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蕭長山逐漸推翻了從前的想法。他們邂逅于林茵下放期間,那時她是幼兒園教師,他是近千人的大車間主任。所以,差距應該不是問題吧。至于人品或是家庭負擔的問題啦,全是借口——其實,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蕭長山為這個結論沮喪不已。
但他也沒啥好后悔的,他蕭長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蛟S這一輩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出息,但也不會身敗名裂?;蛟S林茵看重的,就正是他的正派本分。
他忘不了林茵,尤其在退休之后。
退休之前,他在意的是榮譽,如:廠門口的光榮榜里,年年不落的大頭照片;家里墻上,密密麻麻的鏡框獎狀……
但是離開廠子之后,廠子在他的記憶里只剩下了林茵清澈的笑容和那一樹粉瑩瑩的桃花。這是他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溫存。
那個粉色塑料皮的筆記本上寫著一首詩: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落款是:李白·《山中問答》林茵書于1978年3月14日。
很娟秀的鋼筆字,是用湖藍色的鋼筆水寫的。但蕭長山看不太懂,尤其是那個“窅”字,被他念成了窖。蕭長山認為桃花流水流到地窖里去是合乎情理的,水往低處流嘛。他小時候沒念過書,參加工作后在夜校讀的初中。
那個細脖兒白瓷花瓶,他沒敢擺在辦公桌上。因為它的造型看上去太女性化了,他怕招惹閑言碎語。只有在沒人的時候他才會把它從更衣箱中取出來,打開層層的包裹,輕輕地撫摸著……恍惚間心中掠過一絲凄楚:自己出身清苦,注定和林茵這樣精致的女人無緣的。
數(shù)年后,蕭長山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遇到了工會干事小黃。當年的小黃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一頭秀發(fā)被歲月的風霜染成了黑白灰,花花搭搭的在風中飄擺。小黃告訴他,林茵死了,是不堪忍受骨癌的折磨跳樓自殺的,死的那年還不到四十歲,一個才華橫溢的舞蹈家,可惜了……蕭長山聽了,胸腔驟然一痛,仿佛里邊有根弦“咔吧”下就扯斷了。
從市場回來的那天夜里,蕭長山夢到了林茵。林茵站在白雪般的桃樹下,神情憂郁地望著他,仍是那般梨花帶雨,溫柔可人……他想上前把她擁進懷里,林茵卻向后退去,轉眼間隱進了黑洞洞的鐵門。蕭長山追過去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路,那扇門上爬滿了葳蕤的青藤,似乎已經(jīng)封閉了許多年……
蕭長山夜半醒來,流了好一會兒的眼淚。
隔年秋天蕭長山起夜時摔倒了。他的腦袋“咕咚”下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但他沒覺得疼……
他被層層疊疊的影子包裹著,喘不過氣來。他掙扎著想要出去透透氣,這樣想著,他就起來了。他來到桃樹下看見師父胡老頭在喝酒,老人家自斟自飲,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小地桌上擺著酒壺,酒盅;茶壺,茶碗,一碟花生米,一盤櫻桃……蕭長山小心翼翼地說:師父,林茵呢?
胡老頭勃然變色,起身拂袖離去。
蕭長山追過去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晦暗的天空下,浩浩蕩蕩的人群趟著河水,沉默地走向蒼莽的遠方。蕭長山從背影中辨認出了師父,母親,林茵……他想趕上他們,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他一急,就哭了起來。這時,天空落起了大片的雪花。雪花飄到河上,滾落成一片片粉紅色的花瓣隨波起舞,天地間瞬時彌漫起泌人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