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威爾第一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過各種不同的時期，雖然每個時期都有杰出的歌劇誕生，但被行家和公眾普遍喜歡的，莫過于他中晚期的歌劇，這時的威爾第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井噴”的現(xiàn)象，其質(zhì)量之高，使同行望而卻步，甚至有“既生瑜，何生亮”之嘆，而他一生絕大部分的經(jīng)典之作大多產(chǎn)生于這個時期。

有過藝術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有其隨機性。有時，一個藝術家在某一個階段所表現(xiàn)出來的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往往取決于藝術家在當時的心理和境遇，比如柏遼茲為狂熱的單戀創(chuàng)作的《幻想交響曲》：舒曼和克拉拉結(jié)婚后，爆發(fā)出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激情，這種勃發(fā)的創(chuàng)作熱情常常會使杰作誕生，也會因為過度的燃燒而耗盡自己的才華。藝術家多是情感動物，容易被激發(fā)，也會沉默消極，威爾第在創(chuàng)作完《阿依達》之后，經(jīng)歷了長達15年的沉寂，如果不是晚年再度執(zhí)筆創(chuàng)作，恐怕也會被視為江郎才盡了。

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隨機性，或許就是人們無法預知的命運的安排。瓦格納如果沒有遇到年輕的國王，或許不會誕生《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柏遼茲一生作品不多，其原因是得不到賞識，缺少演出機會所致，而巴赫和海頓由于境遇的特殊，使他們都留下了浩如煙海的作品。顯然，威爾第也是得到命運垂青的作曲家，《納布科》的成功，激發(fā)了威爾第身上所有的能量，以至于在這一時期，集中誕生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歌劇，也是最受大眾歡迎的歌劇作品。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杠桿我可以撬動地球”，威爾第正是拿到這根杠桿的幸運兒。

這里所謂的威爾第中晚期的歌劇，正是威爾第壯年時期，心智的成熟、閱歷的豐富、藝術觀的定型都是創(chuàng)作杰作不可或缺的因素。它大致可以從創(chuàng)作于1851年的《弄臣》開始，一直到1871年的《阿依達》。除了這兩部歌劇之外，這個時期威爾第創(chuàng)作的歌劇還包括《游吟詩人》（1853）、《茶花女》（1853）、《西西里晚禱》（1855）、《西蒙·波卡涅拉》（1857）、《阿羅爾多》（1857）、《假面舞會》（1859）、《命運之力》（1862）、《唐卡洛斯》（1867）。其中，除了《阿羅爾多》讓人稍感陌生外，其他幾乎都是威爾第如雷貫耳的歌劇名作。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長達2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威爾第像春蠶吐絲那般，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一個作曲家一生可能只會有少量的作品傳世，而像威爾第那樣，在一個時期集中出現(xiàn)杰作的現(xiàn)象也頗為少見，由此可見，良好的機遇、聲望的確立，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是多么的重要。藝術史上有不少短命的天才，因得不到賞識，郁郁而終的不計其數(shù)，這或許就是命運，說不清，也道不明。

三部最悅耳的歌劇作品

《弄臣》來自雨果的戲劇，自上演至今都是威爾第最受人歡迎的作品，它可以說是威爾第作為一個歌劇戲劇家成熟的標志，無論從音樂還是戲劇結(jié)構(gòu)來說，《弄臣》都堪稱完美。平心而論，雖然至今仍有很多嚴肅的藝術家拒絕通俗的藝術表達方式，但真正能做到好聽、好看、不讓人厭煩且具有相當藝術質(zhì)量的藝術家并不多見。嚴肅在某種意義上恰恰是讓人倒胃口的代名詞，它有時不過是一件蒙人的外套罷了。威爾第對此是非常警覺的，他深知一種好的表達形式遠勝于空洞的理念?！杜肌凡坏腥A麗的場面、驚心動魄的故事情節(jié)，尤其在音樂方面，優(yōu)美動人的詠嘆調(diào)，清一色的只用男聲的合唱，而在第三幕的四重唱，堪稱重唱中的經(jīng)典之作，它可以說是歌劇中最著名的一首重唱曲。威爾第對自己的這部歌劇也非常滿意，他曾說過：“從戲劇效果上看，《弄臣》是我所寫的歌劇中最好的一部，它的情節(jié)最富戲劇性，既緊張曲折，又有生活氣息，而且非常感人?！钡拇_，《弄臣》是威爾第步入中年的一個契機，而智性的成熟使得歌劇充盈著悲劇的張力，中年人明白生活中并不僅僅包含批判，人生的無奈、命運的乖張、智者的哀痛有時僅僅是一絲苦澀的夢囈?！杜肌凡o刻意的批判性，它只是用音樂完美的表達了一部歌劇，公爵的“女人善變”，吉爾達的“親切的名字”唱出了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物，風流無德，純情稚真，這本來就是悲劇的成因?！杜肌返某晒扔幸魳返囊蛩?，也有人性的刻畫，而所有偉大的藝術無不洋溢出人性的光輝。

1853年，威爾第連續(xù)上演了《游吟詩人》和《茶花女》，有意思的是，加之《弄臣》，這三部歌劇形成了威爾第旋律美的名作，是威爾第歌劇中最好聽的三部歌劇，可以用抒情奔放、酣暢華美來形容，它也是目前威爾第歌劇中上演率最高的三部作品。

《游吟詩人》和《茶花女》幾乎同時創(chuàng)作，但卻顯示了不同的風格和命運。前者強烈而奔放，場面宏大，熱情洋溢：后者則抒情婉約，基本上是一部發(fā)生在客廳里的愛情故事。在題材上，兩部歌劇都是有關法國的內(nèi)容，《游吟詩人》取材于中世紀法國游吟詩人的故事，《茶花女》則來自小仲馬的小說?！队我髟娙恕吩诓逝诺臅r候便獲得極大成功，而《茶花女》的首演是以令人驚訝的失敗告終的。現(xiàn)在看起來似乎有些荒謬，但事實就是這樣，世界上兩部上演率最高的歌劇《茶花女》、《卡門》在首演時都慘遭失敗，比才甚至還為此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

《游吟詩人》因其狂風暴雨式的激情的悲劇而吸引人，劇中的“鐵匠大合唱”，感慨激昂，有著強烈的鼓動性，是威爾第合唱中極為著名的唱段，而第三幕由曼里科演唱的，具有英雄氣質(zhì)的詠嘆調(diào)“柴堆上火焰熊熊”，在最后結(jié)尾處的高音c，是衡量男高音的試金石，令功底稍差者望而生畏。或許在音樂上《游吟詩人》有著諸多缺陷，不及《茶花女》那樣給人以一氣呵成的感覺，我們甚至可以說這部歌劇在旋律上幾無瑕疵，無一處不美。而像《茶花女》那樣自始至終有著動人旋律的歌劇，在歌劇史上也是罕見的。一般的歌劇常常以一兩首優(yōu)美的詠嘆調(diào)就足以撐起整部歌劇了。

威爾第的這三部歌劇給他帶來了世界性的聲譽，這使得威爾第逐步確立了自己在劇院的權(quán)威地位，這是一個不同的角色轉(zhuǎn)換。能力稍差的作曲家常常對劇院老板、歌手的無理要求忍氣吞聲，不敢言語，而威爾第會鼓勵演員嘗試各種不同的角色，但有悖于音樂內(nèi)容的則絕不允許。在音樂上，以往的作曲家如羅西尼、貝利尼等，除了對迷戀旋律外，對其他方面殊少關心，威爾第則開拓了歌劇中的戲劇因素，它使得歌劇的內(nèi)容變得更為豐滿，扣人心弦。在演唱上，威爾第摒棄了傳統(tǒng)意大利歌劇那種為吸引觀眾而刻意增加許多花哨的技巧，威爾第的詠嘆調(diào)平實、舒展，洋溢出一種溫暖的抒情氣息，他的技巧純熟而不夸張，這些都是威爾第超越前人的地方。

威爾第的其他作品

《西西里晚禱》和《西蒙·波卡涅拉》相對來說，是這一時期不如其他幾部作品有名的歌劇，這似乎是一個緩沖。《西西里晚禱》是威爾第和法國著名劇作家斯克里布合作的歌劇，但事實真相是夏爾·迪維里耶捉刀的產(chǎn)品。我們現(xiàn)在可能不知道，在當時的法國，作坊制作的產(chǎn)品并不鮮見，一個藝術家出名以后，各種邀約不斷，為了爭得更多的錢財，有些人就開起了作坊，雇人生產(chǎn)，滿足不同要求的客戶。這里面最著名的如作家大仲馬，雕塑家羅丹。當然，這種現(xiàn)象現(xiàn)在也有，只是比較隱秘罷了。但斯克里布的這種做法深深激怒了威爾第，天性純良的威爾第是絕不允許這種弄虛作假的行為，且斯克里布在把劇本交給威爾第的時候，還隱瞞了曾經(jīng)將它給過多尼采蒂，只是多尼采蒂未曾完稿即去世。這部歌劇在首演時獲得成功，現(xiàn)在上演的不多?！段髅伞げ吩谑籽輹r便慘遭失敗，劇本的拙劣也是一個重要因素，《西蒙·波卡涅拉》是男中音最棘手的角色，歷來也受到男中音的歡迎。

從威爾第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不能忽視政治因素。在威爾第時代，他的創(chuàng)作其實一點都不自由，為了避免各種嚴厲的審查制度，威爾第只能用隱晦的方式，或者用移花接木。如《弄臣》，雨果的原作寫的是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為了避免當局指責他譏諷國王，威爾第只能把他改為曼圖亞公爵。而為避免意大利當局禁演《西西里晚禱》，只能改名《古茲曼的少年》，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包括后來的《假面舞會》，劇情原是描寫瑞典國王古斯塔夫遭暗殺的真實事件，但歌劇在上演時，有人偏偏認為它是表現(xiàn)圖謀暗殺拿破侖三世，不予上演，萬般無奈的威爾第只能將故事內(nèi)容改為波士頓，把主人公改為英國人，才避免了被封殺的命運。相對于《假面舞會》來說，《命運之力》更為杰出，它的序曲是音樂會常演的經(jīng)典曲目，歌劇表現(xiàn)了一種無法抗拒的，神秘的命運力量，而代表命運的主導動機是這部歌劇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充滿著急迫緊張的感覺，令人不安。這部歌劇在開始時，或許內(nèi)容過于巧合離奇，音樂又相應地灰暗神秘，并不受到人們的歡迎，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喜歡它的人越來越多，這或許是歌劇表達了人們對無法欲知的命運的聯(lián)想。

威爾第的《唐卡洛斯》是一部復雜的，帶有強烈政治意味的歌劇。這不但在威爾第的歌劇中極為罕見，且劇中人物錯綜復雜的情感關系，不但使得這部歌劇充滿著多變的戲劇性，也影響了他們之間的政治立場?；蛟S是歌劇的情節(jié)過于嚴肅和復雜，所以自1867年在法國巴黎歌劇院上演以后，一直不曾受到大眾的歡迎，但卻是引起了很多音樂理論家的興趣，這仿佛又像是瓦格納的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那樣，它們有著類似的情節(jié)，也同樣不被一般的大眾所接受?！短瓶逅埂肥籽莸牟怀晒蛟S和這部歌劇過于有關，后來威爾第重新修改了《唐卡洛斯》，并將原作壓縮成四幕，但從實際演出來看，第四幕更像是一個尾聲?，F(xiàn)在看來《唐卡洛斯》無疑是威爾第最有價值的歌劇杰作，它著重挖掘了人物的內(nèi)在心理，他們的動機，思想脈絡，使我們再一次發(fā)現(xiàn)在《命運之力》中的那種揮之不去的宿命的陰影?！短瓶逅埂穼懗隽巳说臒o奈，情欲的困惑，政治的險惡，權(quán)力的貪婪，冷酷，毫無人性和理想的脆弱。

《唐卡洛斯》自從問世之后，不時受人詬病，認為這是威爾第有意模仿瓦格納的風格。如比才就說：“威爾第不再是個意大利作曲家了，他一心想學做瓦格納。這部作品（指《唐卡洛斯》）固然不再出現(xiàn)他自己的缺點，但也同時不復保有其個人特色?！逼鋵?，這種見解不免有些褊狹，但反過來也能說明威爾第本來的歌劇風格已經(jīng)深入人心。威爾第在創(chuàng)作后期的確受到瓦格納的影響，在《唐卡洛斯》中最能讓人聯(lián)想到瓦格納風格的是對音樂動機的運用，和不復以往的，使用大段具有吟誦風格的唱段。

《阿依達》同樣有著瓦格納的影子，這部有著法國大歌劇風格的歌劇，場面宏大輝煌，在當時也算是空前的大制作了?！栋⒁肋_》是因1869年埃及蘇伊士運河開通后，同時在埃及新建成的歌劇院而寫的，歌劇院的總監(jiān)本來只希望威爾第能寫一首贊歌，但威爾第并不想寫這樣一首應景性的小曲。這樣，在埃及國王的邀請下，威爾第寫了這部杰作《阿依達》，當然，豐厚的稿酬也是一個因素，《阿依達》的潤筆比《唐卡洛斯》高四倍，是當時最高的稿酬?？偟膩碚f，阿依達有些程式化，這或許也是應景性作品的通病，它的音樂雖然好聽，但很難打動人心，第二幕壯麗的凱旋進行曲，雄壯輝煌，但似乎只是一種儀式音樂，充滿著表面的光鮮，并無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好比亨德爾的音樂雄壯輝煌，但真正打動人心的還是巴赫哪些看似嘮叨的內(nèi)心獨白。這部歌劇最感動人心的地方在第四幕終場，阿依達和拉達梅斯的二重唱，那種悲戚的離別，感人至深。它讓人感嘆，威爾第畢竟是威爾第，他對人性的理解，對不幸的同情關懷，都出白天性的純良，在不幸甚至黑暗的時代，這種關懷不啻是一種可貴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