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曙輝
月亮又從東山之上升起,帶來海上的水汽,帶來太陽的紅暈。那個月亮呀,怎么還那樣年輕著?不是已經(jīng)有年紀不小的人在許多年前就為她沉醉過癡狂過迷戀過詠嘆過嗎?我尚記得太多的人對她膜拜,幾近恍惚。
大唐的那個酒癲子已經(jīng)席地而坐,在花間置上了酒壺——
他走過了太多的路,吟過了太多的詩,喝過了太多的酒,見過了太多的權(quán)貴。此刻,他卻如此孤獨,只邀請明月來和他對飲,和自己的影子對飲,踏歌起舞,優(yōu)哉游哉。月光如此明亮,善解人意。謫仙人唱歌,月亮徘徊,謫仙人跳舞,月亮就讓他的影子和他一起跳舞。他醒著的時候,月亮和他一起歡娛,而他醉后,一切歸于寧靜。這個自稱太白仙人的酒癲子,在月光里沉沉睡去,露水將他的衣裳打濕,等到他一覺醒來,月亮已經(jīng)退到了山后。而他,還在期期艾艾,希望這冰清玉潔的玉兔再來和他永結(jié)無情游,可是,他們的約定相期邈云漢,他也知道過于悠遠,生命卻是如同月光,頃刻就會消失。他心有不甘,一而再,再而三,把酒問月,問明月幾時有,將自己的詩句,反反復復獻給那無法捉住的月亮。
謫仙人的好朋友子美哥哥,也是我不能舍棄的老兄。他操心太重,生活和我一樣貧窮,顛沛流離的日子。他總是望著月亮嘆息。在家中,他看著月亮想起遠在邊塞的舍弟:“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在鄜州,他望著月亮想起家中的孩兒:“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彼簧荚趹n慮在他人,即使一幢茅屋,也被秋風吹破,老兄竟然還在慮著要有比他的詩還溫暖的房子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未能在洞庭湖見到一輪明月,而是無奈地客死在洞庭湖一葉風雨飄搖的小舟之上。
只有張兄若虛哥哥好像悟出了太多的真諦。他一直隱姓埋名,在丟下一首美輪美奐的《春江花月夜》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讓后世之人反復吟唱,感慨唏噓,不能自己。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張兄啊,你走后,還有誰敢寫月亮?在你的月亮里,應該快樂還是憂傷?
偏偏,子瞻兄還是要在月夜泛舟赤壁,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一番歡游之后,不知東方之既白。再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足真是幻。
新月如鐮,如鉤,如水,如舟,如美人的一葉娥眉,渡過了多少相思?銀漢淺淺,一年也只有一次可以相會。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多少濃情只能托付給若隱若現(xiàn)的月光。也有人不在乎一切,只在月夜的深林或者江邊彈琴吹笛,樂享美景良辰。下弦月靠近了西山,有人站在樓臺遠眺,忍不住傷感起來:“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這過于悲寂的感嘆,隨著如鉤的彎月,漸漸下沉,直至于無。
我不大喜歡哥哥們過于傷感的詩文,我只喜歡那熟悉的鄉(xiāng)音,那些從久遠的詩經(jīng)里一直蜿蜒傳來的歌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在如水的月光里,把我的詩句反復漂洗,為我的娘子奉上最潔凈的文字。清風明月本無價,近山遙水皆有情,縱隔千里萬里,我把一盞相思用月光點亮,穿行在我柔情似水的詩行里,興之所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邀約那個喜歡喝酒的太白仙人一道,讓所有的詩句,在月光里開成曇花,即使只有短暫的一瞬,也能讓它的香氛,充盈世間,芬芳萬代。
今夜,我將在黑暗中潛入月光,為夜行者提來一盞照亮前路的心燈。
水流
我從一句經(jīng)典的古文里找到了水流的起點。上溯,跨越百萬億年,我站在一粒漢字的高處,那唯一的一個字,以常人無法聽到的聲音,金屬般脆響,將細細密密的水珠從葳蕤生長的漢字的筆畫里淅出,柔軟,清澈,不染塵埃。
你要相信這是我溫潤的手指無與倫比的功勞。我剝開一層又一層裹緊地殼的地衣,從毛茸茸的時光深處,找尋到了那一個潛藏在體內(nèi)的漢字。對,是漢字,一個象形的漢字,一個柔軟如水草的漢字,一個以柔克剛的漢字,一個能屈能伸的漢字,一個在憤怒的時候可以變成鋒利的刀刃的漢字。
我掀開了歷史,掀開了地衣,掀開了黃土和巖石。我的深入是無形的,漸進的力量可以穿透歷史,穿透地衣,當然也可以穿透黃土和巖石。我在無水之處尋找水源,以堅毅,以隱忍,以比水更柔軟的愛,意氣風發(fā),柔情繾綣,奔馳在遼闊的疆域。旌旗獵獵,遠處的風聲雷聲穿越地層。我看到了細細密密的水珠們成群結(jié)隊而來,匯集于大樹的根部,匯聚于我堅守的洞口,洶涌澎湃,浩浩湯湯,以躍躍欲試的態(tài)勢,試圖沖決黃色的土壤和黑色的巖石,向著自由的河流和快樂的海洋,高歌猛進。
我不能抑制我的狂喜,不能抑制我的眼淚。我讓我的眼淚匯聚到清澈奔涌的泉水里,一吐我淤積心頭萬年的念想。這生命的泉水啊,這快樂的泉水啊,如今已經(jīng)匯流成河,讓我在如此舒爽的液體里游弋,嬉戲,滋養(yǎng)幾近枯竭的念想和詩思。我逐浪清波,起,伏,起,伏,在每一朵浪花上開出最美的姿勢。
狂風大作,走石飛沙。一陣又一陣的沙塵暴肆虐,世界瞬間不見五指。那些巍然屹立的古樹,搖搖晃晃,經(jīng)受著風暴的考驗。
渴!渴!渴!
水!水!水!
我身在水中,找不到水的方向。我呼喚,以十指扣緊浪花的花瓣,試圖找到逃生的方舟。巨浪一次又一次涌起,波濤在不停地吼叫,我揮汗如雨,仿佛一場難分勝負的決斗。我咬緊牙關(guān),舔舐汗水和眼淚,意欲找回看不見的水,找回寧靜的世界,找回清脆的鳥鳴,找回艷陽高照的藍色天空。我不停地喘息,從一朵浪花的最高處縱身跳下,如同粉骨碎身,我濺起的水花高過歷史,高過時光,高過我的愛。
颶風停歇,世界如同死寂。到處是被風沙吹斷的樹枝,一地的樹葉寫滿了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所有細節(jié)。流水依舊,滔滔不絕。我在流水中清洗汗水,清洗傷口,清洗沾滿塵土的衣裳。當然,也清洗颶風過后受傷的思想。
你曾經(jīng)給過我警告:不要讓冬天介入,不然,溫柔的流水將成為堅冰,它可以凍結(jié)一切,也可以如同刀戟,戳穿謊言,戳穿偽裝,戳穿黃土與巖石,戳穿歷史與時光。
我乘坐一片樹葉,在水波里悠閑自在地蕩漾,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知道這樣的風暴也許還將發(fā)生,但是我堅信我將會沿著水流到達真正的大海。因為,你已經(jīng)給了我秘示,我不會在一場風暴里迷失方向,我會儲存白晝的陽光,貯藏鳥鳴,儲藏風暴般的力量。
我聽到了有人站在峭壁吟誦:譬如澗谷水,日夜泉源注,但聞水流聲,不見來去路。
我聽到了那個狂放的太白仙人豪氣背后的無奈: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我聽到了那個不斷提醒自己的聲音:詩必城之外,胡為不出城。漸逢人少處,初聽水流聲。異卉梔香釅,纖梢筍粉明。是中亦堪隱,浪出誤平生。
我知道這些喟嘆的無奈。我知道那些找不到來路去路的人在流水里的驚恐。只有我,一直心空高懸著太陽,把一個年歲久遠的漢字記住,在那一撇一捺之間,在那一橫一豎之間,在那一點一劃之間,在那一個漢字的正面和背面,在那一個漢字的外面和里面,反復進出,以來自最源頭的泉水清洗,珍藏在透明的骨頭深處,仿佛水晶,看得見,卻不會留下指紋,留下可能污染或者傷害的它的病菌。
我在流水里開心歌唱,我在流水里不停地吟誦。有一個素衣長髯的老者立于流水湍急的岸邊,舉起了那一卷發(fā)黃的經(jīng)書,將那些脆弱的文字一個一個向我花朵樣拋撤: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不舍晝夜。我在水流深處,以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飛流直下,一路高歌,奔向大海。
為我慶賀吧,為我歡呼吧。我沿著一粒水珠的足跡一路滔滔,溪流,江河,湖海,將一粒古老的漢字,磨礪得閃光發(fā)亮,成為我供奉的精神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