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速度的堆土機,將一切老式的房舍統(tǒng)統(tǒng)掀掉了,摧枯拉朽。
記憶:記憶是也可以“拆遷”的么?
樓盤的高岸競相聳立,這一座與那一座驚人地相似,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欒生父母“克隆”出孿生的兄弟,
我和我的記憶,找不到容身之地。
一無所知的蝙蝠依然飛回來,尋找她昔日的檐角,
記憶的黃昏里,煙靄已迷離,
蝙蝠的翅膀,去何處著陸?
興沖沖的鳥兒銜一節(jié)草羽,飛來又飛去,
找不著的那棵老槐樹,被誰砍去了?
筑不成她小小的窩。
而我,是從河網(wǎng)交織的平原上來的,
聽不到拍岸河水催眠曲的悠悠,我是睡不著的。
而今,只有墻上的掛鐘,的的答答,陪伴我夜夜的失眠。
記憶失去之后,由誰來替代她呢?
忘卻!
忘卻是漫漫的長夜,全方位覆蓋。
螺號在手
一場風暴過去,海,又像無事人似地,進入夢寐。
披著長長的青色的發(fā)絲,一道道閃光之弦,溫柔,恬靜,何等的誘惑。
他期待著月光柔柔的手指,作一次輕輕地撫摸
闖過來的,卻是粗糲的螺。
風暴來時,霧與霧,茫茫的陰云在結(jié)集。野狼翻滾的浪群,呼嘯著奔逐。
船隊飄散了,海岸線退縮,礁群在戰(zhàn)栗。
掀翻了的船骨,破碎的帆,老漁人手中的煙斗,統(tǒng)統(tǒng)被吞沒。
黑波濤卷走偉岸的雕像之軀,那水手,泅過一段海域,攀上峭壁,站立在懸崖之巔了。
粗壯胳臂,海風吹裂的手,高高舉起——
螺號在手:悲涼而孤絕地訴說:
水手的嘆息化作殷殷的雷,
一種嗚咽,一種哭泣,
屈死幽魂濃的化不開的憤怒,在郁結(jié)。
當人的肉體已經(jīng)腐爛,
當船的桅桿己被折斷。
當礁石的碎片漸漸飄遠,
風暴和海灘歸入遺忘的深淵,
歷史的悲劇被迷蒙的月光涂抹,
這時候,唯此一角孤絕的斷崖上面,螺號聲綿綿不絕。
魂之悲,永恒的低音部,
揮之不去的陰影,凝固為音響的懸棺,
在大海的上空,滾滾而流。
枯坐
老媽媽,她的每一個黑夜,都是在枯坐中度過的。
枯坐??葑羌拍模?/p>
枯枝上結(jié)不出一粒
最小的果,那么,
枯坐呢?
枯坐是為了祈禱。祈禱
女兒的安全,和她那一條
危險的舌頭。
(祈禱就能結(jié)出一粒
最小的果子來嗎?)
不。就在她的祈禱尚未結(jié)束的時候,
神圣的子彈已經(jīng)射出。
因“聲音”而被執(zhí)行的女子,胸部柔軟。
子彈穿入時,無聲無息。
媽媽還在小屋里坐著:枯坐,
叩門聲:行刑者前來,
索取“子彈費”:五分!
媽媽站起身,抖抖簌簌。她掏出錢,還清了“欠款”。
默默地,她一言未發(fā)。
祈禱已告終結(jié),枯坐還在繼續(xù),
老媽媽,還坐在那里,坐成一根木頭,
她仿佛看見:
枯枝上長出了一片小小的葉子,在動。
不,那不是葉子,是女兒的舌頭,在說:
“媽媽,我說的全都是真話,
沒有一句,是謊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