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記得中央電視臺前主持人敬一丹,在談到“焦點訪談”節(jié)目的意義時,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它可以讓我們和社會保持一種“痛感”。
我非常贊成她的這一觀點,所謂“痛感”,其實就是我們面對身邊那些違法的、骯臟的、齷齪的、卑鄙的事物,自身首先要有一種被刺痛的感覺,進而才能夠批判它們,乃至改變它們?!巴锤小?,顯示著對社會一切丑惡和不公正現(xiàn)象的態(tài)度和立場,是起碼良知的一道敏感的神經(jīng),是進行行動富有感情的前奏。
我們的社會也有麻木的一方面。對于一些丑惡和不公正的事物,我們或熟視無睹,或袖手旁觀,或逃之夭夭,或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痛感”這種感覺,正離我們遠去。
孔子所言的“仁者人也,親親為大”,那種世人世事與自己休戚相關(guān)的親密感覺,自然就難以找到了。古人所說的“守正為心,疾惡不懼”,那種面對丑惡和不公正的凜然勇氣,自然也難以找到。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方剛血氣與碧血精神,就更是暌違已久?!巴锤小钡睦淠c缺失,就這樣讓我們隨之失去了我們民族賴以驕傲的傳統(tǒng)與精髓。
在我們的社會肌體中,“痛感”的肌膚正在普遍地老化和麻木。與此同時,我們的社會卻正在越來越崇尚“性感”。當然,對“性感”的贊賞與追求,也是世界對美的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與創(chuàng)造。而讓我們痛心的是“性感”無盡地泛濫,很容易與我們傳統(tǒng)中所崇尚的性情相去甚遠,而與色情只有一步之遙。在某檔明星跳水節(jié)目中,都有故意走光之嫌的性感展露,正是這種所謂性感無所不在的一個注腳。
如今的“性感”可比“痛感”學著方便,普及得神速,水銀瀉地一般侵占了“痛感”的地盤。如果說“痛感”是一種精神,那么“性感”已經(jīng)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以自我為中心、追求感官享受的東西。從“性感”路線走到“美女經(jīng)濟”,更是成為了一種新興的產(chǎn)業(yè)。我們已經(jīng)不止在一家商場前看到,商家準備了一點可憐巴巴的獎品,眾目睽睽之下搞起接吻大賽。將本來美好的“性感”演變?yōu)槿绱瞬蝗套淠康纳虡I(yè)行為,對“痛感”的喪失,也就會見多不怪了。一個社會的轉(zhuǎn)型時期,價值系統(tǒng)就是這樣被顛覆著,在“痛感”和“性感”的天平兩端,我們就這樣如同在兒童樂園里坐滑梯一般,無師自通、輕而易舉地滑向了“性感”的一端。
不過,我總不由地想起十七世紀偉大的思想家斯賓諾莎,因為宣傳無神論,先是面對教會的重金收買,后是遭到教會的無恥暗殺,一柄飛刀沖他而去,切身切膚地感到了“痛感”,才讓他不放棄對黑暗教會的批判,將思想的光芒一直照耀到了今天。
我也想起德國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偉大畫家馬蒂斯,因為一對受傷的農(nóng)民父女意外地闖進他的畫室,而他們的貧窮與正義深深地刺激了馬蒂斯,讓他涌出觸目驚心的“痛感”,正是這種“痛感”,促使他毅然決然地走出他為人附庸的畫室,離開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跟隨這一對父女加入到農(nóng)民的隊伍之中。
想起斯賓諾莎和馬蒂斯,我們應(yīng)該羞愧,因為我們的“痛感”已經(jīng)日漸被“性感”所替代,我們的正義日漸被燈紅酒綠所淹沒,我們的一腔熱血日漸被商業(yè)的功利所吞噬。我們的皮膚可以涂抹尚好的潤膚霜,但已經(jīng)無可奈何地粗糙老化,缺少了敏感的感覺。
十八世紀的哲學家休謨曾經(jīng)將心靈和情緒做過這樣的對比:“心靈并不如管樂器,在依次吹出各個音調(diào)時,吹氣一停,響聲就停頓了;心靈倒像一具弦樂器,在每次彈過之后,弦的震動仍然保留著某種聲音?!苯栌眠@個比喻,將“痛感”和“性感”做同樣的對比,可以這樣說:“痛感”并不如管樂器,吹氣一停,響聲就停頓了;“痛感”更應(yīng)該像一具弦樂器,在每次彈過之后,弦的震動仍然保留著聲音,并將聲音一直保留在自己的心中,讓我們隨著這聲音的刺激,警醒著抬起頭,正視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并不只有“性感”一樣才和自己發(fā)生著關(guān)系,那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和我們命運與共,休戚相關(guān)。
【原載2013年6月15日《解放日報·朝花》】
題圖/觀棋不語/常 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