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雯

宏疆村是黑龍江中俄邊境上全國聞名的“混血村”，也是兩國人民聯(lián)姻頻繁的產(chǎn)物。上世紀70年代的政治運動，讓有著混血長相的村民們被扣上了“蘇修特務(wù)”的帽子，親歷了一場生死劫難。而今，由于對混血身份的避諱和主動“洗”血統(tǒng)，該村的俄羅斯元素正在趨向消亡……

位于黑龍江黑河市遜克縣車陸鄉(xiāng)的宏疆村，低調(diào)地隱匿在雄雞版圖的“雞嘴”附近，與黑龍江對岸的俄羅斯咫尺相望。

早在上個世紀初，蘇聯(lián)人開始大批遷入宏疆村，和村民的通婚慢慢變得頻繁。之后，村里有著黃頭發(fā)、高鼻梁、藍眼睛的“混血兒”漸漸多起來。到后來，全村165戶人家中，混血人口多達75戶，264人——久而久之，宏疆村成為了遠近聞名的“混血村”。只不過，那滿嘴大茬子味兒的東北口音，還是很容易讓人將這些村民與外國人區(qū)分開來。

值得銘記的是，宏疆村還是一個“沒有特務(wù)的特務(wù)村”，起因來自上世紀70年代那場政治運動……

江那邊逃來的“貴族”

故事還要從緊靠宏疆村那條分隔了中俄疆界的黑龍江說起。

那是上世紀20年代的一個寒冬，并不寬闊的江面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一個名叫葛金麗娜的俄國貴族女人把1歲多的孩子兜在裙子里，小心翼翼地走過冰封的江面，來到這個叫做宏疆的陌生小山村。葛金麗娜選擇扎根此地，唯一的愿望是“每天能有土豆吃就行”。不久之后，她嫁給一個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并生育了7名子女。

那時候，蘇維埃政權(quán)的一系列舉措引發(fā)了一場難民潮。上世紀30年代的“大清洗”運動更是使很多家庭流離失所，數(shù)以萬計的蘇聯(lián)人被逼到絕境，只有越過黑龍江才能繼續(xù)他們的生活。當時，有著和葛金麗娜類似遭遇的蘇聯(lián)人不在少數(shù)，他們中有的人成為了“混血村”的最初造就者。

現(xiàn)年80歲的徐維義，就是葛金麗娜的兒子。他身形高大，滿臉絡(luò)腮胡子，灰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光。聊起多年前這群涉江而來的蘇聯(lián)人在宏疆村的生活，他咧嘴大笑，嘴里居然蹦出一個詞：矯情。

實際上，和祖祖輩輩勤懇種田的原住村民比起來，這群外來客的生活是新奇的，而且時刻變換著花樣，就像是舞臺上演繹的樣板戲。那時候，村里有21個蘇聯(lián)老太太，她們的中國話說得不太利索，但喜歡穿著蓬蓬的花布裙子，伴著悠揚的口琴聲，每個禮拜唱歌跳舞地聚一次。在破舊的村屋前，蘇聯(lián)老太太們會筑上小柵欄，精心栽培各色的鮮花，還會在屋子里烤上酸面包和俄羅斯大列巴，配上酸牛奶和蘇坡湯當正餐吃。吃飯前，她們會在胸口畫十字，并且念念有詞地禱告。那時候，河對岸的親戚時常會郵寄一些瓜子、糖果和被面過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徐維義一家在村民面前是很有面子的。

但是，黑龍江兩岸交流頻繁、歡聲笑語的日子沒能持續(xù)多久。上世紀50年代末，國際政治上的風云突變影響著一江之隔的兩個國家，中蘇關(guān)系降至冰點，邊境一夜之間被封鎖。在河對岸做生意、探親的宏疆村人再也不能回到村里，只得對著另一頭嘆氣。

再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也無法消解依戀故土的情感。徐維義告訴筆者：當年，村里的蘇聯(lián)老人想家了，就蹲在地里哭。當江面上有蘇聯(lián)船只駛過，一些女孩站在岸邊眼巴巴地瞅著，一邊跺腳一邊埋怨母親把她們帶到了這里。

曾經(jīng)，有好幾個人在試圖偷跑回國的路上，被警察抓住而送了命。從此，再沒人敢做回家的夢了，與其送死，倒不如在異國茍活。于是， 外來的“客人”潛心扎根在了這片土地，開始代代繁衍生息。

“看你長得就像特務(wù)”

半個多世紀后，葛金麗娜和那些唱歌跳舞思念家鄉(xiāng)的蘇聯(lián)老人都已先后去世，并葬在了宏疆村?？墒?，他們與當?shù)厝怂暮蟠鷧s沒能繼續(xù)安穩(wěn)地過日子，而是因為遺傳的長相遭遇了一場生死劫難。

“文化大革命”來了。一夜之間，整個屯子里的“混血兒”全被扣上了“蘇修特務(wù)”的罪名，當時，外界將之稱為“車陸鄉(xiāng)特務(wù)大案”，而宏疆村也成了令人鄙夷的“特務(wù)村”。

而今，這里再沒有人會以血統(tǒng)為榮，正如同沒有人愿意提及“特務(wù)村”這樣的字眼。

日子在中俄混血的徐桂芝這里，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她在丈夫張運山死后，每天除了吃飯，大多數(shù)時間都一言不發(fā)地躺在炕頭上，喝酒、發(fā)呆——她至今都不明白什么是“蘇修特務(wù)”，為何老實務(wù)農(nóng)的丈夫會突然變成“特務(wù)頭子”。

原來，張運山曾是村里的民兵隊長，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將一份日偽名單的情報送給了蘇聯(lián)紅軍。造反派們據(jù)此“鐵證”把他打成“蘇修特務(wù)集團頭頭”，每天批斗會上用皮鞭抽打，完了讓他爬回牛棚。終于，張運山趁造反派不注意，一頭栽進棚口的老井，死的時候才42歲。在村民眼里，張運山很能干，又好交朋友：“白色襯衫進去的，死的時候都被血浸成紅色的了” 。

村民說，當時屯子里還有個叫李榮貴的混血，被打成“蘇特”受到批斗的時候，造反派在他的脖子上掛了個近100斤重的驅(qū)動輪，后面的造反派踹一腳，驅(qū)動輪晃兩晃，脖子上的血直往下淌。

徐維義也“挨了整”，被兩人按住，保持面朝地上、背著雙手做“噴氣式”的姿勢，8天8夜后難受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最后實在熬不住了，聽說罪名大點，反動派就會停止虐待。他操著東北大老爺們典型的口氣說：“當時也不知道特務(wù)是干啥玩意，我就認了，說我整了把槍。后來叫我把槍找出來，我就說在我哥家里，我哥氣得舉起凳子給我掄過來，這不沒有的事兒嗎……”

像徐維義這樣屈打成招后“圓謊”的例子還不少。徐月娥記得，當時那些人也是在運動中湊熱鬧，好多荒誕的回應(yīng)都照單全收。“他們問我們電臺在哪里？我們哪知道啊？就只能編，說電臺長得跟燒火的爐子一樣。造反派又問，是怎么跟那頭聯(lián)系的？我們就繼續(xù)編，說那頭一劃火柴，我們就看見了。你說隔著條江，誰能看得到??？”

今年74歲的張樹娟提起那段歲月，眼神空洞地搖頭苦笑?！罢f起來就像個笑話，可不就是個笑話嗎？”那時候每家一個特務(wù)指標，只要承認了罪名就會少吃些苦頭。但張樹娟無論被關(guān)牛棚里多少天，還是咬牙否認，她覺得沒有的事情不能承認。

“文革”結(jié)束后，被打成“蘇修特務(wù)”的村民們集體平反，但在村長徐占杰看來，對于已經(jīng)家破人亡的村民來說，會上幾句形式化的口號已經(jīng)沒多大意義。

“特務(wù)”事件帶來的后遺癥延續(xù)至今。很多混血村民對自己的長相仍舊異常敏感，他們對“二毛子”的外號憤懣不已，這被視為“比罵爹娘還嚴重”的侮辱，比種族歧視還令他們反感。在宏疆村，關(guān)于“是中國人還是俄國人”的問題是禁忌，他們習慣于把中國叫做“咱們”，把對岸的國家叫做“他們”。

稀釋中的異國血統(tǒng)

現(xiàn)在村口的大門是花了3萬元修建的。“羅斯民族村”幾個大字十分醒目?！岸怼弊质乔皟赡瓯淮謇锢先诵炀S義和徐英杰捅下來的，他們的理由是“看了就有氣”。省里領(lǐng)導(dǎo)來考察，想把村子的房子改建成俄羅斯式民居，老村長徐占杰帶領(lǐng)村民們堅決反對。

異國血統(tǒng)，早已成為了宏疆村混血村民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F(xiàn)在，村子里的“中國人”和對岸的聯(lián)系也斷得差不多了?！罢l還敢聯(lián)系，都怕后遺癥……”年逾八旬的苗中林說。

除了黃頭發(fā)、藍眼睛，整個宏疆村絲毫沒有留下俄羅斯的民俗氣息。

苗中林小時候跟母親學過唱蘇聯(lián)歌，跳蘇聯(lián)舞，如今年老的苗中林還記得些舞步。他母親活著的時候，會做些俄羅斯獨有的列巴花，現(xiàn)在斷了，村里沒人繼承這個手藝了。

如今在村里，幾乎找不到一個會說俄語的人。村里的“音樂家”袁廣榮拉得一手漂亮的二胡曲《賽馬》，抱起手風琴，卻難以拉出一支完整的俄羅斯歌曲?！八膫€蘿卜剁吧剁吧，沒有了花椒大料，倒點兒醋，酸不拉唧，你就喝了吧！”《喀秋莎》這首歌，被村民戲謔地改成了東北話，時常出現(xiàn)在酒桌上。

憑借酷似歐洲人的相貌，徐維義的兄弟徐福勝當了幾年特型演員。他引以為豪的就是走過不少地方，天津、寧波、舟山、東陽、橫店都有他的足跡。上街買水果，小販當徐福勝是老外，兩塊錢一斤的蘋果，愣是跟他要15塊錢一斤，徐福勝滿口的東北話把小販驚得懵了。

另外，“洗”血統(tǒng)，在宏疆村也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

村民們叮囑長著俄羅斯面孔的子女“一定要找個中國人”?！耙淮谓逃栠€不夠？有我這個爹活著一天，他就甭尋思找什么外國女人、混血女人，門兒都沒有?！?村民徐福勝激動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們這代“混血兒”，哪怕傾盡所有也要阻止俄羅斯血統(tǒng)延續(xù)下去。1995年，徐福勝的弟弟徐福河娶了東北姑娘彭桂茹，生下了兒子徐然，舉家歡慶。雖然徐然的相貌依然特別，但徐福勝堅信，只要一代代地堅持找純種的中國人結(jié)婚生子，血統(tǒng)和容貌一定會變得“正常”些。

如今，村里的混血兒已經(jīng)到了第四代，從表面上看，大多數(shù)人的外貌特征已經(jīng)“漢化”。 不過，不少后代將事業(yè)拓展到了對岸，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去江對面的海蘭泡打工、種地，不時給老人們帶點兒黑列巴和俄式咖啡等特產(chǎn)，歷史負擔并沒有代代相傳。

現(xiàn)在，在宏疆村唯一能夠和俄羅斯扯上聯(lián)系的，是叫做“僑民證”的本子。僑民證在村子很吃香，徐維義早在1992年就辦了僑民證，據(jù)說孫子考大學時能加20分。讓徐占杰想不通的是，好些完全沒有俄羅斯血統(tǒng)的山東支邊人員都辦上了，他這個“正宗混血兒”卻辦不上。最玩味的是，“國籍”一欄大多還標注著——“無國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