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龍云
日本哲學家今道友信自二零零四年起連續(xù)六年,以耄耋之年在日本古都鐮倉的佛寺高德院的書院講學,后將講學內容編為一冊書,名為《今道友信:言說我的哲學——現在我們應該做什么》(以下簡稱《言說我的哲學》,引用只標注頁碼)?!堆哉f我的哲學》出版兩年之后,今道友信就離開了人世,因此這本書也成為他人生最后的主要著述之一?!堆哉f我的哲學》融入了今道友信晚年所做的新思考,對其一生的理論學說做了提煉,該書開篇即談藝術與詩,對東西方詩學多有涉獵,這種著述格局對于今道友信而言是自然之事,因為詩論屬于他最重要的理論學說,而且今道友信還堪稱詩人哲學家,著有多部詩作。
在《言說我的哲學》中,今道友信談到他與張岱年的一次相遇。兩位學者都不懂對方的口語,但今道友信能用漢字同張岱年筆談。今道友信問張岱年紅衛(wèi)兵作亂時他在何處,張岱年回答那時他曾被下放,身邊沒有一冊書,但他可以回顧記憶中的詩句并學其深意。今道友信對此極為感慨,他認為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應反復回顧記憶中的詩,若能如此,“過去自我的記憶與現在的自我會相互照應”(87頁);詩既是文學也是語言,語言因記憶才成為可能,我們都是從小記著母親的話而成長起來的,大家都在心中種植下那種能自然記住的好的話語,因此,記住和領會詩歌,會讓我們的人生更加豐富。
今道友信借與張岱年筆談的話題想要說的是,詩對于我們的人生是多么的重要。在今道友信的詩論中,詩與人的現實生存、精神超越緊密相關,如果沒有詩,那么人在世界存在中最高層面的東西就難以言說,他在《言說我的哲學》中引用《論語》來闡明自己的觀點??鬃友浴芭d于詩”(《論語·泰伯》),今道友信認為這是對孔子的另一學說——“正名”說的超越,“正名”是邏輯性的定義,而只要是定義就存在界限,就不能言說神秘的最高存在,而“興于詩”的重要性在于,“人的精神超越那樣的定義而興起。那么,通過什么超越呢?孔子說,人的精神通過詩超越定義的界限。的確,詩的感受性能夠感知如天那樣壯大的東西吧。如果能夠領會詩,而且理解象征,那么就能夠超越定義的界限”(188頁)。在今道友信看來,正因為詩是這種超越性的語言,所以孔子才會對自己的兒子伯魚說“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而對于這樣的“無以言”的狀態(tài),孔子還對伯魚說過另外一句話:“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保ā墩撜Z·陽貨》)孔子這句話對“無以言”比喻得很形象,他告誡兒子如果不學《詩經》中的《周南》、《召南》詩篇,那么就像一個人面墻而立,看不到前方也不能前行,今道友信說這就意味著受限于定義的界限,無法言說超越者。對于詩的超越性這個本質特征,今道友信將孔子詩論中的“興”與“無邪”關聯起來,他認為孔子所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中的“無邪”意味著思想面對界限沒有傾斜,而是垂直性地興起和超越。在今道友信對孔子詩論的闡發(f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理論所體現的鮮明的形而上學特征。
今道友信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認為在宗教與詩歌融合的境域中同樣能夠感受到那種使人精神興起和超越的力量,詩的力量甚至能讓身陷困境的人戰(zhàn)勝困苦和擺脫危機,就像《舊約全書》詩篇中記述的公元前十世紀猶太大衛(wèi)王的一個事跡。今道友信在《言說我的哲學》中將這個事跡轉述為:大衛(wèi)王曾經遭到兵變而深夜出逃,當他逃至一個山洞時才發(fā)覺倉皇中竟把豎琴當作寶劍帶來,這就像地震時人們會在驚慌失措逃離之際拿錯東西一樣,身處危機的英雄也同樣會如此。大衛(wèi)王看著琴心想,如果被叛兵追到必死無疑,倒不如趁活著的時候彈彈琴。在彈的過程中他又想,即使死也得像個王一樣死,于是他就朗朗彈唱呼喚黎明的歌。對于這個情景,今道友信說:“大衛(wèi)王也許是詩人吧,如果心中沒有希望的話是不可能呼喚黎明的?!保?9頁)在詠唱過程中大衛(wèi)王逐漸升起勇氣,于是就走出洞穴外高聲彈唱,搜尋而至的叛兵見大衛(wèi)王如此風采不禁大為折服,最后竟高呼“大衛(wèi)王萬歲”而返回。在古時詩與歌是天然同體,因而今道友信將雖身處危機之中卻能引吭高歌,并在歌聲中精神昂揚勃發(fā)的大衛(wèi)王稱為詩人。
詩與藝術使人超越,這同時也意味著能夠使人獲得慰藉,今道友信早在大學時代的藝術慈善實踐就已體現了這種蘊意。他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時正值日本面臨“二戰(zhàn)”戰(zhàn)敗之際,持有反戰(zhàn)觀點的今道友信認為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不允許表露反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但有一個地方卻接納了他,那就是由神父巖下壯一任院長的教會麻風病院,今道友信與兩三個同學一同探望該院,為患者演劇或讀詩,使患者深為感動。人面臨危險或身患疾病,都屬生存的臨界狀態(tài),無論是大衛(wèi)王還是麻風病患者,都是處于臨界狀態(tài)的人,但他們又都在詩與藝術中獲得某種超越和慰藉,這說明藝術對人的精神還具有救渡作用。作為東方學者,今道友信對中日兩國古代美學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兩國的古詩也常在他的著述中被引用,而《言說我的哲學》所引用的我國唐代詩人項斯的詩《贈日東病僧》,就讓人的臨界狀態(tài)呈現在藝術的世界中,這種呈現也即是藝術對臨界狀態(tài)所給予的一種救渡。
云水絕歸路,來時風送船。
不言身后事,猶坐病中禪。
深壁藏燈影,空窗出艾煙。
已無鄉(xiāng)土信,起塔寺門前。
這首詩展現的是一種孤絕的、離我們的日常生活非常遙遠的場景,作為尋常人的我們當然與病僧苦行的生存方式和狀態(tài)沒有什么關系,但這首詩營造的藝術氛圍還是能讓我們有所感悟和思考。對此,今道友信說:“反復讀這首詩的話,即使我們沒有那樣地過宗教的生活,但病僧所擁有的靜謐中的嚴峻、孤寂卻傳達而來。燈影表現了亡故的哪一個人的魂靈嗎,那是母親嗎,等等,使人想到很多。能產生這樣優(yōu)秀的詩,是因為宗教的善行。”(32—33頁)宗教的善行產生了優(yōu)秀的詩,而沒有詩的藝術創(chuàng)造,我們也的確很難領略人在那種環(huán)境中尋求救渡與超越的狀態(tài),如果我們在讀詩的過程中有所思有所悟,那也就是在詩歌藝術中得到了某種凈化。
說到凈化,就會想到古希臘悲劇,其實古希臘悲劇在當時就是詩,今道友信對此還做過考察,在這里就不贅述。我們要關注的是,今道友信在說“希臘悲劇,與倫理有非常深的關系”(39頁)時所意指的、遙遠古代的詩歌所蘊含的東西對現代人生存的揭示性,這也就是說,詩的藝術具有穿越千古的力量。我們在今天誦讀古詩時還會被感染和熏陶,就不能不說是詩的力量在我們心中的體現,而這即是今道友信所說的詩的照應,當然,只有好的作品或是杰作才能引發(fā)這種照應。今道友信在被稱為“日本《詩經》”的《萬葉集》中選取一段詩,將其翻譯成現代文為:“對伊人的思念充溢胸間,終日心神不定無所事事,唯有走出自家,去看一看伊人的家門?!保?28頁)今道友信認為這首詩可能是有身份差距的男女相愛的贈答詩,但讓他驚異的是,這首詩仿佛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今道友信說,他上中學二年級時路遇一位少女,在他心目中這位少女是那么美麗圣潔,就不由得悄悄尾隨她歸家,卻又不敢上前打招呼,于是每當在傍晚散步時他就去看一看少女家的門,如果樓上的燈亮著,就在心里想象那少女是不是在學習呢。這是一段美妙的往事,今道友信講自己的這個故事時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但在古詩的誦讀中,往事清晰浮現,其情真切感人,在這樣的詩的照應中無論是說者還是聽者,內心都可獲得一種凈化。
今道友信談詩,蘊含著他對美、宗教、倫理、人生等問題的思考,我們聽他談詩,也就會對他學說的精神品格有一定的了解,而他談到的詩能夠使人的精神興起、超越,獲得慰藉、救渡和凈化等意蘊,也的確關聯著我們的現實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