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牧
【摘要】斯賓諾莎在《神學政治論》當中對希伯來國歷史制度進行內在不一致的三個層面分析,他利用自然狀態(tài)、契約等政治語匯重新解釋了神約的性質與國家興衰的聯系,揭露了希伯來政體最初建立時對人民權利的侵犯。從歷史教訓來說,他對希伯來國“初始”權利和契約的曲筆旨在警告新興起的精神權利被濫用的可能后果。
【關鍵詞】神權政治 神約 初始權利
近四十年來,對斯賓諾莎政治哲學的研究順應啟蒙研究的潮流重興,但是其政治思想與希伯來國神權政體討論的關系仍顯薄弱。本文將主要從《神學政治論》中討論猶太神權政治制度的部分入手,分析其對立約、律法和國家治亂的敘述和判斷,藉此理解其批判的真正著眼點:一個國家建國之初的權利與人性的關系,進而判定斯賓諾莎對“啟蒙”的謹慎態(tài)度。
斯賓諾莎敘述的三層不一致之處
政權起源。在希伯來國的“起源和建立”上,斯賓諾莎表現出傳統(tǒng)和激進的雙重面向。首先他承認了神約建國的標準敘述:出埃及后被奴役和追趕所逼迫的人民接受摩西的指引與上帝立約,立約突出的是人民的“頑?!迸c人民不可能運用平等權利的羸弱狀態(tài),同時也肯定國家起源的“神性”和希伯來人經濟和政治利益的需要相關。隨后他卻以近代政治術語剖析猶太先民曾經在“自然狀態(tài)”下與上帝立約、授權的過程:人民最初組織模式是“民主制”,具有平等自主的自然權利,它不可能在自然狀態(tài)過渡到社會時完全讓渡。但因恐懼“放棄了與上帝立約”之后,人們才接受了以摩西為中介的立約程序。后面這種敘述方式很明顯強化了人民建立秩序起點的權利,質疑“神約”之“名”,為政權起源的新解釋埋下伏筆。
權威維系。在希伯來國“權威的維系”上,斯賓諾莎從上層組織的層面敘述,首先強調摩西嚴格掌握祭司權力和統(tǒng)治權的重要意義,贊揚摩西治政體有一些優(yōu)點,比如主權權威的高度統(tǒng)一:摩西獨享預言家的資格,其他祭司不敢侵犯律法的完整,各支派權利相對平衡,軍隊編制設計等因素也使國家繁榮穩(wěn)定。但是這種穩(wěn)定難以維系,摩西之后的祭司被野心所誘惑,競相發(fā)明新的崇拜方式以蠱惑人心,與統(tǒng)治者爭權。這些看似一致的贊頌摩西統(tǒng)治的敘述之后卻隱蔽地提出一個革命性看法:“摩西”時代的希伯來國含有根本制度缺陷,他并沒有真正將權利平等授予所有人,也未對身后祭司制度的特權作出規(guī)定。強人統(tǒng)治終歸陷落:人民的意志被宗教弱化之后,上層統(tǒng)治也隨之腐化。
民情與國運。在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方面,斯賓諾莎著眼于教育和律法對民情乃至國運盛衰的影響。宗教意識形態(tài)灌輸的狹隘使希伯來人“頑固”又“多變”得幾乎讓人絕望。其“頑固”在于始終盲信唯本國國民是“選民”、外國人都是敵人的觀點。而其“多變”則在于只要生活安定就會輕易背叛上帝的信仰,并以預言家興起為由頻頻反叛等。以此為依據斯賓諾莎先指出是“民情特殊”導致亡國,在《神學政治論》“導言”中他哀嘆:“人們保持穩(wěn)定的方式其實是頑固不化?!绷硪环矫嫠治稣f這是因為“法律使得他們順從”同時又帶有“使之違反的緣由”,但是律法和習俗禍國的根源為何?
斯賓諾莎對希伯來國衰落的歸因經歷了制度維系不力,到歸咎于“人性”冥頑多變,再到“律法”終指“立約”的轉變,實質上抨擊希伯來國“神選”之“虛妄”。事實上,他絕對地抬高了民風的確立和政權起源“神約”之間的關系,將希伯來國的衰落歸結到開端以“契約”確立的“惡法”對人性弱點的利用。從而希伯來國衰落不被歸咎于人民頑劣多變或是律法過分嚴苛和意識形態(tài)的狹隘,而在于國運起初就為“神意”所制。上帝利用希伯來人“天性”的“頑固”報復希伯來人的“多變”,立下惡法,盡管起初國家繁榮昌盛,但法律不是按照“各支派權利和榮譽平等的方式設計”,使統(tǒng)治者、祭司階層和人民必然互相嫉恨內訌,即使人民立意革命也無非開啟新一輪惡性循環(huán)。律法與習俗之狹隘為“表”,立意欺瞞之神約為“里”,希伯來國實為一個從頭失誤、步步走錯、難以改善的神權政體的例子。
綜上所述,以上三個層面重構了“自然狀態(tài)”、“二次契約”、“權利”和祭司(精神)權利的屬性等要素,斯賓諾莎循名責實,特別強調作為秩序“起點”的“神約”。相較之下,第一個契約特指從歷史開端就陷入詛咒的不平等的契約,是人民“放棄了第一個和上帝的契約”才得來的;第二類“契約”是多次重現的徹底放棄(惡)律法重構神約的契機,其實就是遵守(理性)“自然法”的所謂“自然狀態(tài)”。斯賓諾莎的敘述與判斷的內在不一致這一點不妨礙我們問出以下問題:這種內在不一致具有什么意義?它最終指向秩序“起點”的人民權利預設了什么?
初始權利和政治原理
斯賓諾莎的民主傾向固然明顯,但是無法說明斯賓諾莎描述希伯來國制度的各個細節(jié)及評判的緣由。綜合《政治論》中顯示的原理看,他不能被簡單劃為“公民宗教”的倡導者,他希望提示人們在追求穩(wěn)固良好的政治秩序之路上還有很多通向類似希伯來國失誤的陷阱。正是這種曲折的寫法帶來了歷史敘述和判斷不一致的假象,這和他對人性和政治制度更深的思考相關。
首先需要說明,為什么斯賓諾莎會對希伯來人的自然權利及其政治實踐感興趣?最直接的歷史解釋是斯賓諾莎針對在荷蘭鼓吹復興神權政治的加爾文教徒發(fā)出告誡:政府不可踏出這危險的一步掌控精神權利。這種對于新興起的精神權力的警告可以分為兩個層面:對上層政治和下層民情的影響。
十七世紀荷蘭共和主義自由與其宗教信仰自由相關,但有效操縱民意的誘惑首先來自預言家,而“尋租”的政治勢力隨后就會興起—無論是上層還是下層均不可避免。上層的荷蘭執(zhí)政和貴族可能會希望操控新興起的精神力量,并很快陷入神權政治斗爭的魔網。因為對預言的熱忱與對精神權威的要求是和改變“政體”相聯系的。這必然威脅政治權威統(tǒng)一性的基本原則。就下層民眾來說宗教熱忱使其輕易屈服于增加精神權利的誘惑。放眼荷蘭,尋求“精神權威”的人民最終也會拋棄騎在自己頭上的預言家和與預言家聯手的政府,并“頑固”地尋找許諾“恢復”精神權利的權威。精神權利的要求固然重要,但審慎觀察它帶來的潛在的政治權力擴張和民心蠱惑之后果,是斯賓諾莎對堅持信仰自由的荷蘭共和國的告誡—如果忽視精神權利的性質,信仰自由的威脅可能來自它本身。
希伯來國經歷敘述的內在矛盾不僅彰顯人民的精神權利被濫用的惡果,還在于顯示秩序“起點”人民精神權利和國家力量的關系。人民的精神權利作為國家力量的來源在秩序開端就基本奠定,改變它需要考慮這種“起點”的權利構成的界限。這源自人民很難改變依照自己以前生活方式產生的結構和心性(ethos)這一事實。
傳統(tǒng)解釋認為斯賓諾莎反對輕易變革與提倡宗教世俗化的矛盾建議是針對十七世紀荷蘭共和國搖擺于共和制和君主制的歷史,這是片面的判斷。如果政體起點的人民權利已經由法律和習俗扎根人心,那么改變政體確實很容易陷入循環(huán)。可他建議希伯來國必須從“根源上”加以改革,拋棄神授契約和律法??梢娝嬲紤]的是民情乃至人性的代際變革。盡管他偏好自由甚于君主制的穩(wěn)定,并深知“自由”或“穩(wěn)定”都難以擺脫對精神權利的誤用。斯賓諾莎對政治哲學的思考是以個體的“精神能力”(判斷和理智思考能力)為基礎的,只有這種“能力”能夠實現自己的“權利”,而這決定了“個體”(無論國家還是個人)的“力量”。而民眾團結宛若一人依靠的是“共同的激情”。
進一步說,國家和其民眾是矛盾統(tǒng)一關系。在《政治論》當中作者認為:“國家的權利取決于多數民眾的共同力量。……國家感到畏懼的理由越多,他所掌握自己的權利越少。最高掌權者對其國民的權利也是這樣?!睂Κq太人問題具有獨到眼光的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這樣總結:“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能力取決于被統(tǒng)治者被統(tǒng)治的能力?!睆倪@個角度看神權政治案例的經典性質恰來自其初始權利是“宗教權利”,這種權利的性質是對“中介”的全面依賴,僭越個人判斷的權利,以新的“希望和恐懼”保證國家的權利,路徑依賴的后果是沉疴難治:人們對權威保障的慣性與對它壓制人性的反抗構成了持久張力。業(yè)已形成的“恐懼和希望”決定了國家可以控制人性的范圍。啟蒙民心的限度及國家改革的能力之間的關系是政治體自我控制和改善的關鍵。著眼于為了啟蒙而改革的事業(yè),斯賓諾莎將改革政體的“限度”歸結到秩序起點基于民情建立的權利,這是他的告誡繞過表面的歷史敘述不一致的棱鏡折射出的內在一致性。
以上兩個原理并非出自同一邏輯,原理一著眼于短時期內政府受制于統(tǒng)治慣性受到權利蠱惑的可能性,原理二較之政體慣性的原理意義深遠:政體起初的權利作為自由的軌道已經基本奠定,今后改革難以逃出這個范圍的訴求。另外,前一種原理涉及信仰和言論自由的擴張造成的越界;后一種則是站在政治體的立足點針對有待轉化為權利的人民權力的處理。神權政治在歷史中展示的個人精神獨立和國家可動用權力界限的悖論是后世引以為重要原則的政治個人主義的淵源。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編/許國榮(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