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
1966年8月發(fā)生的紅衛(wèi)兵“破四舊”行動和“文化大革命”(1966—1976),不僅使我國的公私藏書資源遭受了空前殘酷的破壞,而且嚴重摧殘了新中國以來形成的圖書出版行業(yè)的生產力。
據(jù)《全國總書目》統(tǒng)計,1949年10月1日至1954年底為止,全國各種類型的236家出版機構所出版的,經由新華書店發(fā)行或者經銷的圖書多達21661種。1958年,我國出版圖書有45000種左右,至1965年急劇減少至9300多種;而在1966—1970年間,全國的出版物更銳減到三四千種,釀成了中國圖書文化史上的罕見“書荒”?!赌暇┦行氯A書店史志:1949—1990》披露說:
在“破四舊”,批“封、資、修”之后,即形成了許多文化禁區(qū)。除了毛澤東著作,馬、列著作,可供書店銷售的書籍種類極少,整個“文革”期間發(fā)行量稍大的書籍,只有《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樣板戲”劇本集;《艷陽天》、《金光大道》、《飛雪迎春》、《海島女民兵》等小說;以及一些如《赤腳醫(yī)生手冊》、《機械手冊》、《電工手冊》等技術書籍。其種類之少,可以說是創(chuàng)了“歷史之最”。但毛澤東、馬、列著作,“文化大革命”中黨的歷史會議文件匯編、學習材料,以及“文革”后期與“批林批孔”、“評法批儒”、“評《水滸》”、“反擊右傾翻案風”等運動相關的各種書籍、宣傳小冊子的發(fā)行量之多,也是歷史少見。這就是“文革”期間書店圖書發(fā)行的基本狀況。
圖書館里讀“禁書”
當年,書刊資源集中卻又被單位封閉起來的各級各類圖書館(室),自然成為好學愛讀的青少年人注目尋書的所在。上世紀50年代出生于浙江海寧的作家周佩京回憶說:
小學六年級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正常的教學秩序被徹底打亂。懵懵懂懂的小學生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對老師寫“大字報”,開“批斗會”。我因為一向學習成績好,又是貧農成分,就當了“紅小兵”頭頭。學校騰出一間小屋子給我們作“指揮部”?!巴Un鬧革命”的那一段長長的日子,我就在這間小屋子里“辦公”?!爸笓]部”的隔壁是學校圖書室,不大的一間屋子,滿地都是書。門沒上鎖,無人管理。于是,喜歡閱讀的我便一頭鉆了進去?!都t巖》、《青春之歌》、《苦菜花》、《暴風驟雨》等一系列的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便是在那個時期讀到的。初中畢業(yè)后,下了鄉(xiāng),清苦、孤寂的鄉(xiāng)野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就是讀小說。朋友告訴我,讀小說當讀名著,而讀名著就該從“國粹四部”——《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發(fā)軔。于是四處訪借,終于到手。
1956年出生于蘇州的葉正亭在《借書》一文中回憶說,“自幼想看書,家里卻是沒書可看”,因此當在業(yè)余合唱團結識了一個生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本人又在大學圖書館工作的女友時,便有了走進圖書館的機會,幾乎每月去兩次,把《紅與黑》、《戰(zhàn)爭與和平》、《怎么辦》、《悲慘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約翰·克里斯朵夫》、《大衛(wèi)·科波菲爾》等許多被當時封閉起來的“禁書”給讀了。
較葉正亭晚兩年出生于蘇州的王稼句在《書荒記事(一)》中,敘述了在那“整個社會給人一種灰蒙蒙的感覺,思想受到禁錮,情感受到壓抑,寂寞而又無奈”的人生狀態(tài),而自己又是如何在江蘇師范學院圖書館老館員瞿冕良先生的幫助下打開了閱讀面的:
一個深秋的午后,陽光很好,金黃色的葉子在片片飄落,我走了好久,第一次踏進那所大學,老館員在大門口迎著我,帶我去他的住處,那是藏書樓里的一小間。我走在走廊里,腳步咚咚地響,心也怦怦地跳,因為我看到了一間間、一排排的書??!……我要借書,老館員拿出了兩本書《雷鋒的故事》和《王杰的故事》,我搖搖頭,他又從一個柜子里掏出幾本《常熟地方小掌故》,說:“沒什么書,這幾本是自己的,拿去看看吧,看好了還我?!蔽倚睦镫m然不滿意,但也只好拿著書走了。臨走時,我隔著玻璃門,望著灰封塵積的書不忍走,閃躲看一眼也是好的,這一眼,我永遠也忘不了。過了幾天,我去還書,老館員笑瞇瞇地遞給我一本《水滸》,我高興得幾乎叫起來,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喜滋滋地跑回家去。就這樣我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還,讀了《水滸》、《儒林外史》、《封神演義》、《說唐》、《西游記》等許多找不到的好書,這是在枯槁歲月里的一段充滿色彩的日子。
作為一個圓滿的尾聲,他終于在多年后考上了這所大學——江蘇師范學院中文系(即今蘇州大學),成為該系1978級的學生。
覓書廢品站化漿池
在“文革”的特殊歲月里,各地的廢品收購站也成為了一部分讀書人關注的書籍資源地。1972年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外語系本科的王偉瀛(1948—2010)在《十年露冷霜林夜》一文中說,凡是能說出“有書讀是福”這種話的人,多半是那些曾在“文革”中在文化沙漠上跋涉過的人。他回憶說:
(當年)“封、資、修”三個字,就可以給人類文化的結晶品貼上封條……“修正主義”不是物,是賜給人的標號,貼在了那些知識分子和干部的頭上。這其中很多人是有著作的,于是那些著作就名之曰“修正主義大毒草”。古人的作品貼上了“封建主義”的封條,建國前的作品貼上了“資本主義”的封條,建國后的作品當然是非“修正主義”莫屬了。但是常常又附加上一條“資本主義”。沒被貼的只有一個魯迅。魯迅是毛澤東封的“圣人”,其書代表著30年代的一條“紅線”,魯迅在那(“文革”)十年中由人變成了“神”……雖然解放后魯迅走紅,但他的書并不普及。那10卷本的全集絕不是窮學生所能買得起的。人們有的多是一些單行本,常見的也就是《吶喊》、《彷徨》等幾種?!拔母铩敝袝昀餂]有賣的,有魯迅的書的人把書當成了寶貝,不肯外借。不知是誰出了一個主意,讓我與廢品收購站聯(lián)系,看看是否能從那里淘出幾本。當時,人們處理個人藏書分為幾種情況:一是全部上交,聽憑處理;二是交上一部分,私下留一部分;三是論斤賣給收購站。朋友介紹我認識了收購站專管過秤的小劉……從此每個周日我都去小劉那里,多是空手而歸。偶爾也有收獲。如建國初期出版的紅色封面,魯迅自己題寫書名的《吶喊》,沒有封面、封底的《花邊文學》,60年代出的《墳》、《熱風》、《二心集》,小劉都給我揀出來了。
王英琦在《書緣》一文中也曾回憶說,當她四五年級時,便已將《紅巖》、《苦菜花》、《三家巷》、《西游記》、《三國演義》、《紅樓夢》,乃至《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官場現(xiàn)形記》,以及《復活》、《紅與黑》、《高老頭》、《死魂靈》等中外古今名著給讀過了,當這一喜好讀書的興趣和愛好養(yǎng)成后,卻不料遭遇了“文革”,當時“所有的書被掃蕩一空,校圖書館也行將倒閉”。正當百無聊賴之際,卻無意中在廢品收購站邂逅了一個賣書老人,結果她以五角錢買下了《毀滅》、《貝姨》、《聊齋志異》、《戰(zhàn)爭與和平》、《三國演義》等七本書,從此這里便成為其時常去淘書的好去處:
我在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就拎著小黃包來到收購站。照例老頭每天都要收進一批新的舊書。每進一批書時,他總愛對我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哇,可肥了咱廢品收購站。”……記得當時除了小說書外,我還買了《世界歷史》、《中國通史》、《中國文學史》、《歐洲哲學史》以及《歷史研究》、文史哲一類的書籍和刊物。
1968年我下放農村,這些書被裝滿了一大箱帶到農村。為了打發(fā)農村那些吃飯干活百無聊賴的日子,昏暗的煤油燈下,霪雨綿綿的歇工日,這些書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和精神伴侶。我開始一本本、一冊冊系統(tǒng)地認真地讀這些書……我的那些在“文革”中在廢品收購站里弄來的書,后來便成了我的豐富財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批藏書,不僅成就了我,也成為當時我的一些朋友的共同精神食糧。
她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那個老頭的廢品收購站造就了我,使我在人生讀書的‘最佳峰值年齡里,讀了一批有價值的書?!?/p>
除了廢品收購站外,造紙廠的化漿池也能成為有心讀書、有志成材者的書籍資源地。藉由一個當年只有初中畢業(yè)文化程度的紙漿工顏桂海的回憶可知:“當紙漿工再簡單不過了,沒文化的我也可以做。每天,我把造紙廠的汽車運來的一些舊書籍舊報紙舊紙皮成捆成捆地扔到浸料池里浸泡,只要有力氣就行了。浸泡之后,便將它撈起來放到粉碎機絞成紙漿,重新造紙……為了打發(fā)無聊時光,我就在運來的舊書籍舊紙皮中,尋找一些自己認為好看的舊書籍來閱讀,反正時間有的是??赐炅耍侔阉舆M放滿生石灰的浸料池里浸泡。就這樣,只要是汽車運來的舊書籍舊報紙舊紙皮,我都一一將它們翻一遍,找?guī)妆緛泶虬l(fā)時間。就是在那段當紙漿工的歲月里,我讀完了郭沫若的《女神》,茅盾的《子夜》、《林家鋪子》,巴金的《家》、《春》、《秋》,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老舍的《駱駝祥子》,等等?!本瓦@樣,依仗著紙漿池邊的書香,這位有心讀書的青年終于在兩年后被組織上發(fā)現(xiàn),調去做了一名宣傳干部。
讀書成最好的避難所
在“文革”的特殊歲月里,還有更令人想不到的故事發(fā)生過。
1930年出生于北京的文藝評論家李子云(1930—2009)回憶說,“在經歷了大半生的風風雨雨之后,我更加堅信世上最有福的就是那些與書有緣的人的。書是人們最可信賴的朋友”。他指出:
即使是在公然標榜“焚書坑儒”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書仍未能禁絕,人們讀書的權利也未能全部被剝奪盡。在紅衛(wèi)兵上街“掃四舊”、上門抄家之后,我家雖反復被洗劫,卻仍有一套汝龍譯的《契訶夫全集》和契訶夫有關資料因置于廢物中得以幸存。如有時間翻一下這套書,就會使自己暫時忘記現(xiàn)實的處境,得到某種安慰。這二十幾本書我?guī)缀踝x得倒背如流。甚至到我后來被隔離,并被禁止閱讀一切書報之后,我也并沒有與書完全絕緣。這應該感謝被派來監(jiān)守我的小馬同志,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她。在我處境最惡劣的時候,她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善良的人性,曾給了我極大的精神支持。她不僅從未迫害過我,而且,當她了解我的情況之后,立即表示理解和同情。她每天偷偷帶來當天的報紙和一些小說書。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帶來的小說大半是《艷陽天》、《金光大道》之類。她說她所能借到的只有這類小說。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這些書也使我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得到某些消遣。
1950年出生于浙江奉化的孫颙,1968年下鄉(xiāng)到位于崇明島上的前哨農場,1978年考入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他回憶說:
好像是1966年歲末,我和我的幾個同學,由于當“?;逝伞保谥袑W里成為灰溜溜的角色。當“英雄”們占領學校并“殺”向社會后,我們在校園里無聊地閑逛,空蕩的心胸仿佛需要填補。那天,一位同學來報告,說在某處防空洞里發(fā)現(xiàn)大量藏書。那個防空洞原是一家“造反派”的司令部,“造反得意”,在高級住宅里建立“大本營”,把防空洞遺棄了。夜里,我們幾個悄悄地進了防空洞,打開昏黃的電燈,頓有眼花繚亂之感。還從沒見過這么多好書呢!即使在“文革”開始之前,要想從學校圖書館借外國文學讀物,也不是容易的事。有好些書,不讓我們中學生讀呢!現(xiàn)在,全有了!歐美、俄蘇、亞非拉,各國作品琳瑯滿目,真不知從何下手!從那天開始,我們天天溜進防空洞去讀書。撈到一本讀一本,覺得不好看,扔下?lián)Q一本再看。我們不敢把書拿回家看,因為這些書“來路不明”,也不敢讓旁人察覺行蹤,怕“造反派”找我們算賬。那段時間,我完全陶醉在文豪們藝術與思想的海洋里,忘卻了外面世界的紛爭。漸漸地,也不再覺得空虛與惶恐。天地是那么寬廣,人生是如此壯闊。我從前人的蹤跡里尋找明天,我從歷史的磨難中發(fā)現(xiàn)未來。
在1968年到了“北大荒”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陸星兒(1949—2004),于1978年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她回憶說,家藏書中有一部快被翻爛了的長篇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
上、中、下三本,包著的牛皮紙封面,邊邊角角又毛糙又破舊。我把三本書托在手心上,只感到內心有一種很深沉的分量,有一股扯不斷的思緒……那時在北大荒,沒有更多的書可讀,而這部描寫庫頁島開發(fā)的小說,像經典著作被大家傳閱,我自己看了幾遍,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段段地做筆記,仿佛要從翻過的每一頁里都能找到理想,找到激發(fā),找到楷模。而只要讀到一點共鳴、同感,我會激動很久,好像精神里撐起一根支柱,它能確立自己,證明自己。那是一段很年輕、很艱苦和特殊的生活,有這樣一部書伴隨著,給心靈注入了向上的、崇高的精神。我始終認為,北大荒十年,是我人生的基礎,因為有精神的存在,艱苦與特殊的經歷,便成為不可多得的財富。所以,在離開北大荒時,我把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或送人了或扔掉了,但這部書和一本本用紙訂起來的讀書筆記,都隨身帶回了——它們是一段歷史的見證,它們幫助過我,支撐過我。我從那成千的書頁中也找到過那個單純熱情又充滿理想的自己。
作為“知青”也到黑龍江“上山下鄉(xiāng)”多年的當代作家何志云,1950年出生于浙江杭州。他回憶自己當年的讀書經歷時說:
我開始讀“初中”是在1963年,算來離“新文學運動”不到半個世紀,讀來讀去,所讀的無非是魯迅、茅盾、郭沫若、巴金等不多幾個。印象中巴金的一些書(如《愛情三部曲》),須持語文老師的手令才能從圖書館借出來,后來很快就搞“文化大革命”了,再后來又“上山下鄉(xiāng)”了。十多年就這么一晃而過,定下心來想想,書或許是多讀了幾本,可是關于現(xiàn)代文學,知道的還是不出過去那個框架?!拔幕ù螅└锩钡淖詈髱啄?,我還在黑龍江,不過已經從農場調到了機關……這時就常有了出差的機會。一人出差在外,閑極無聊的時候,最好的消遣就是逛書店,要是買下了什么書,漫漫長夜便也可順便一并打發(fā)。只是那時實在是沒有書可買。政治類的書,主要是有一些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讀來還饒有興味,比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反杜林論》等,我都是那一陣買下并且認真讀了的。文藝類的,可謂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所幸還有一個魯迅,還有一批魯迅的書。于是就只買魯迅的書,漸漸買齊了人民文學出版社正陸續(xù)出版的一套小薄冊子。
1966年8月紅衛(wèi)兵們在全國發(fā)動的大破橫掃“四舊”的社會行動,使得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長期被作為意識形態(tài)工具管制著的書籍資源失了“控”。蘇州作家王宗拭在《書緣》一文中回憶說,破“四舊”活動“反而使書在地下迅速流轉,成了讀書的好機會。那是我讀書最多的時期。不受約束和限制,不管是‘橫掃一切,還是‘文攻武衛(wèi),讀書是最好的避難所,進入書的境界,意會書中的人生。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曾在一年中讀完那么多的書;那段著魔的日子,令人向往。緊接著下鄉(xiāng)插隊的十年,在笠澤茫茫的屯村一隅,書又成為我的伴侶……”于是在時政要素、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的三重制約下,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到70年代中期的華夏大地上,上演了在世界圖書文化史上也少見罕有的若干中國特色畸像。
(選自《博覽群書》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