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士佳
摘 要:《詩經(jīng)·商頌·玄鳥》篇記載了商始祖契的降生,是現(xiàn)存最早“感生神話”之一。由于其史料言之不詳,學者對此神話產(chǎn)生的原因各懷己見。本文認為,在“簡狄吞卵生契”的感生方式爭議未決下,從經(jīng)典文本重新判斷,毛傳“禖而生契”的解釋也具有一定合理性。
關鍵詞:商頌 玄鳥 感生神話 神性闡釋 統(tǒng)治力符號
在較完整保存上古神話的典籍中,《詩經(jīng)》是最早的一部,具有原典文化的價值。其《商頌·玄鳥》篇描述了商代始祖契的神異誕生,因其母簡狄是對自然物感應而孕生,所以有學人稱之為感生神話。如臺灣鐘宗憲說:“感生神話意指著有關于‘感應而‘孕生的神話,通常以處女生子的非?,F(xiàn)象來突顯所生子女的神圣性?!盵1]
關于“感生”的關鍵記載為: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2]
這篇極為樸略的文字,后世命名為“簡狄吞燕卵而生商”,文學史一般認為:原始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不能正確認識自然變化,人們以為萬物有靈,對其加以神化,在解釋自然之謎,對民族始祖追問過程中,產(chǎn)生了簡狄吞卵生契等神話。[3]當代學者探討古人創(chuàng)制“吞卵生子”神話的心理動機、思維狀態(tài),一直未有定論。本文選取主要觀點列下:
生殖崇拜說:郭沫若認為鳥到現(xiàn)在都是生殖器的別名,卵是睪丸的別名,這傳說是生殖器的象征,[4]有人發(fā)展此說,認為讓女神懷孕的,如龍、卵等,是男根、男性象征物,所孕生的全部是男性始祖,簡狄是母系社會末期部落首領或部落名字。[5]
卵生神話說:范文瀾說這是一則卵生神話,開始在東方諸族中流行,殷地受其影響造出同類神話。[6]有學者從此出發(fā),指出這是原始初民對自身的認識,卵生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自然界,先民靠采集、漁獵生存繁衍,鳥蛋、爬行動物的卵最易獲取,這些物象強化了人是卵生的意識。[7]
玄鳥圖騰說:將玄鳥作為氏族圖騰而解釋“玄鳥生商”的觀點影響極大,基本思路是簡狄吞玄鳥卵而感生契,反映出商族是“尊崇鳥類為圖騰的部族”。[8]
在這三類主流闡釋中,互有對其他觀點否定之處,如對圖騰說,有人指出:商代早期青銅器的紋飾中并沒有禽鳥類的特征,[9]這不能說全無道理。諸如此類,不再贅述。
本文梳理諸說后認為,在尚無定論的情況下,不妨重回歸經(jīng)典文本尋找答案。實際上,詩中并沒有契母簡狄“吞卵”的直接描述?!缎B》“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可與《商頌·長發(fā)》的“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合起來看待,毛亨曰:“將,大也。契生商也?!笨芍跄赣袏皇祥L大后,玄鳥得天命,幫助有娀氏生契。這些文字并未明言契母以何種方式生契,一些學者為了討論“簡狄吞卵生契”相關議題而引用的史料中,有一部分雖然涉及簡狄與契,但并未明言以吞卵這種方式生子。因此可說“天命玄鳥”只是敘及先民對天的神性感應而未明言具體感應方式,“簡狄吞卵”這一事件實為后世所造。追溯文獻,涉及簡狄、契、玄鳥的典籍有《禮記》、《尚書·中侯》[10]、屈騷、《呂氏春秋》、《春秋繁露》、《淮南子》、《史記》,直到《史記》才對“簡狄吞卵生契”做出最完整的建構。
較早提到這一事件但未詳及因果的是屈原,《離騷》中說:“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氏之佚女”、[11]“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盵12]《天問》有:“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13]《說文解字》曰:“貽,贈遺也。從貝臺聲。經(jīng)典通用詒。致,送詣也。從夊,從至?!盵14]這兩句可釋為玄鳥到這里致送某物。鐘宗憲指出:“帝嚳派遣玄鳥送給簡狄禮物,到了《史記》以后,簡狄生契就完全被改為吞下鳥卵之后才生契?!盵15]《呂氏春秋·音初》載:“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16]依然無法看出燕卵與女之關系。再看《淮南子·墜形訓》也有類似情況:“有娀在不周之北,少女簡翟,少女建疵?!盵17]東漢高誘對《淮南子》的注解與東漢王逸對屈原辭句的注解相同,可釋為:簡狄在臺,吞玄鳥所遺之卵,因之生契。但這反映的是東漢部分學者的觀念,或受前代“簡狄吞卵生契”一說的影響。因此我們認為上述幾條史料(最晚的當屬《淮南子》,時間已是西漢初)無法切實證明簡狄以吞卵方式生契。
古代學者就曾在契降生的方式上產(chǎn)生觀點分歧。西漢初傳《詩經(jīng)》的毛亨說此篇:“玄鳥,鳥也。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盵18]毛亨或是附會《禮記》而來,《禮記·月令》載“是月也,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盵19]這里指帝王挑選吉祥的日子,到郊外祭祀求子,玄鳥至時而契降生。郭若沫說玄鳥是鳳凰,一種神鳥,[20]毛說本身也明白指出帶有天命的玄鳥令契降生,是一種神性感應的降生。
即使西漢司馬遷的《史記·殷本紀》對簡狄吞卵生契構建了完整故事,在它之后的漢代《禮緯》[21]仍然給出了不同的說法。
《史記·殷本紀第三》: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庥谏?,賜姓子氏。[22]
針對上述引文的“賜姓子氏”,《史記集解》引漢代《禮緯》曰:“祖以玄鳥生子也。”[23]毛說作為神話歷史化的典型遭到后世的否定。如果說吞卵生子可以視為一種神話,那么《禮緯》拋出的“玄鳥生子”論顯然是與“簡狄吞卵生子”不同的另一種神話闡釋。
本文之獻疑即在這里:以當代科學精神判斷簡狄生契這一事件,毛亨所說的祭祀求子顯然更接近歷史現(xiàn)實。因為生育經(jīng)驗可積累、生育時期也是可控的,玄鳥(春歸)至而(喜或驚)影響到懷孕臨產(chǎn)的概率比吞卵生子和玄鳥生子的概率要大得多,而后兩者顯然是不可能發(fā)生的。[24]同時,從先民角度來看,《玄鳥》篇來自的《商頌》是殷商祭祀始祖、宗廟的樂歌,在古人尊天重祀的心理機制下,感天、神而生能夠更真實地宣揚虔誠的神性信仰。同書可證,一樣是追述始祖的《大雅·生民》便是一種夸大的感應而生:“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履帝武敏欣……載生載育,時維后稷。”[25]我們還原上古情境也可以從發(fā)生學角度進行確證,早期古人的存在觀念、思維結構傾向于天人、物我合一,從伏羲氏的“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類比思維到近代王國維的“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意境論都是這一原始思維的流變。借用學者的觀點來說明:原始思維認為世界是一個聯(lián)系的整體,物與物、人與物之間,都是互相感通的,天和人都處在一個相互感應的生命大系統(tǒng)中。[26]因此毛傳關于祀神求子之說未必沒有道理。
可以這樣理解,作為貴族宣揚天、神信仰的作品,契的降生就是當時或后來的統(tǒng)治階層在集體無意識中對自己始祖做出的一種神性闡釋,目的或是維護政治統(tǒng)治。我們還可以以《史記》秦先祖女脩吞卵生子大業(yè)為例,此事在先秦典籍中無任何記載,只能說是后人對前人的追述。冷德熙指出:“秦祖大業(yè)的感生神話顯然是為要‘寵神其祖而對商始祖神話的仿造。”[27]從后人的目的性創(chuàng)造來看,“感生神話都具有一個‘神化祖先與‘鞏固政治的功能,模仿者不絕如縷。[28]當然,后世的仿造與先民的創(chuàng)造一定是不同的,但心理機制、思維狀態(tài)一定存在相似性。
作為感生而孕的兩種形式,毛傳的“禖而生契”與“吞卵生契”具有相似的思維結構,同樣表達一種崇祖崇天相交融的虔誠敬畏與信仰。況且,鐘宗憲說:“到了《史記》以后,簡狄生契就完全被改為吞下鳥卵之后才生契,已經(jīng)是間接的感應而生了,其原始性與神圣性就大為降低了?!盵29]那么既然不否認“吞卵”傳說,則也不應該否定神性更高的“祀神求子”說。
司馬遷作為嚴肅的史學家,將虛幻的神話載入《史記》是尊重歷史傳說,除了或是本著“疑則傳疑,蓋其慎也”[30]的態(tài)度而做,還可能跟其創(chuàng)作帶有文學藝術化傾向有關。文學研究要趨向于審美特質(zhì),但它也離不開歷史與政治,因為“神話既是文藝,又是歷史的影子,它是‘歷史上突出片斷的記錄?!盵31]對經(jīng)典文本的分析應該本著藝術判斷與歷史辨析相結合的原則?!对姟费彭炂琴F族階層的產(chǎn)物,作者神化傳說是出于其統(tǒng)治的需要,契是一個創(chuàng)造出來的具有統(tǒng)治力的符號,毛說有理。
注釋:
[1]鐘宗憲:《“圖騰”理論的運用與神話詮釋—以感生神話與變形神話為例》,《民間文化青年論壇第一屆網(wǎng)絡學術會議論文集》,2003年8月。
[2]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22頁。
[3]褚斌杰:《先秦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頁。此段文字略有刪減。
[4]郭沫若:《郭若沫全集·歷史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328頁。
[5]吳天明:《中國遠古感生神話研究》,《江漢論壇》,2001年第11期。
[6]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06頁。
[7]向成國:《人類起源‘卵生說意象》,《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二期。
[8]劉城淮:《中國上古神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510—520頁。
[9]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上海博物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紋飾》,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0一11頁
[10]此篇不見于今本《尚書》,可存疑?!短接[》卷八十三引《尚書·中侯》句有:“玄鳥翔水,遺卵于流,娀簡拾吞,生契封商?!?/p>
[11]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頁。
[12]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頁。
[13]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5-106頁。
[14]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863年版,第131頁、112頁。
[15]鐘宗憲:《“圖騰”理論的運用與神話詮釋—以感生神話與變形神話為例》,《民間文化青年論壇第一屆網(wǎng)絡學術會議論文集》,2003年8月。
[16]呂不韋著,陳奇猷校:《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頁。
[17]高誘:《淮南子注》,《諸子集成》,第7冊,第63頁。
[18]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22頁。
[19]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61頁。
[20]郭沫若:《郭若沫全集·歷史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328頁。
[21]任蜜林、柳蘭芳:《<禮緯>、<樂緯>合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1年第五期。此文認為《禮緯》成書于漢成平帝,推論有理。此時已在《史記》完成之后。
[22]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1頁。
[23]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2頁。
[24]這里涉及到一個問題是:假若簡狄之前已懷孕,吞卵之時恰值臨產(chǎn)也是可能的。但是后人在敘述流傳這一神話時顯然沒有考慮這一點,而單純認為簡狄吞卵之后即生契。
[25]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28頁。
[26]孫喜燕:《論“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與比興思維方式之異同》,《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五期。
[27]冷德熙:《超越神話—偽書政治神話研究》,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99頁。
[28]梁艷敏:《略析<詩經(jīng)>“感生神話”之涵義》,《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三期。
[29]鐘宗憲:《“圖騰”理論的運用與神話詮釋—以感生神話與變形神話為例》,《民間文化青年論壇第一屆網(wǎng)絡學術會議論文集》,2003年8月。
[30]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87頁。
[31]侯忠義:《<史記>與神話傳說—<史記與文學>研究之一》,北京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