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寶
町田三郎,《明治の漢學者たち》,1998;《明治の青春》(續(xù)明治の漢學者たち),2009,東京:研文出版。
町田三郎《明治時期的漢學者們》及其續(xù)篇《明治的青春》大多以漢學者為中心展開論述。日本研究漢學者的著作其實頗多,如吉川幸次郎編著的《東洋學的創(chuàng)始者們》(講談社,1976)、礪波護和藤井讓治編著的《京大東洋學百年》(京都大學出版會,2002)、陶德民《明治漢學者與中國》(關西大學出版部,2007)等。其中《京大東洋學百年》多為名家論名家,如我最感興趣的是興膳宏論吉川幸次郎,猶如杜甫寫李白,實在令人心動;陶德民教授則討論重野安繹、西村天囚、內藤湖南三人的中國觀,頗多新見史料,論述引人入勝。因為這些著作中部分論文已經(jīng)翻譯成中文,讀者自可查閱。另外,李慶教授《日本漢學史》對漢學家的介紹相當完備,該書出版以來,已經(jīng)取代了同類研究。
相比之下,町田三郎這兩種著作,在規(guī)模和視野上并沒有特別之處,不過,作者的關注點倒是值得介紹?!睹髦螘r期的漢學者們》(本書大陸尚未有中譯本)一書首篇《明治漢學備忘錄》一文,將明治時期四十余年的漢學分為四期,每個時期都有各自的重心:第一期從明治元年到明治十年,主要表現(xiàn)為漢學的衰退與啟蒙思想興盛;第二期為明治十年初到明治二十二、三年間,主要為帝國大學古典講習科與斯文會的活動;第三期為明治二十四、五年間到明治三十五、六年間,表現(xiàn)為東西哲學的融合與關注日本學;第四期為明治三十七、八年到明治末年,主要表現(xiàn)為日中學術綜合、漢文大系面世。這里以事件為中心而展開的漢學史的劃分,是值得思考的。
明治十二年(1879),綜理東京大學的加藤弘之向文部省提案設置古典講習科,但未獲得允許。明治十四年(1881),再次建議而獲得許可。明治十五年(1882),附屬于文學部的“古典講習科”成立,主講“國學”,而后設立“支那古典講習科”,講授“漢文學”,至明治十七年(1884),分別改稱為“國書課”、“漢書課”。當時招生名額計四十名,而明治十六(1883)年第一屆報名人數(shù)達一百六十名。
該書《東京大學“古典講習科”的人們》一文,通過學生的回憶,重建“古典講習科”的歷史場景,指出明治維新以來,碩學凋零,漢學命脈幾乎斷絕,而“古典講習科”具有承前起后的巨大作用,雖然它在歷史上存在的時間并不長,猶如民國時期的清華國學研究院,但同樣在學術史上有巨大影響。在我看來,網(wǎng)羅中村正直、三島毅、島田重禮、井上哲次郎等人進入“古典講習科”的教授陣營,其實就是讓古典學研究進入現(xiàn)在學術體系,更何況“古典講習科”還培養(yǎng)了一批著名的學生,其對漢學的意義當然重大,作者因此而視為此一時代漢學發(fā)展的重要事件,自然很有說服力。
《關于漢文大系》一文介紹了明治四十二年(1909)至大正五年(1916)間刊行的大型叢書《漢文大系》的情況。該叢書由富山房出版社社主坂本嘉治馬提議,服部宇之吉編集,解題者有重野安繹、星野恒、小柳司氣太、安井小太郎、岡田正之、島田均一、兒島獻吉郎、井上哲次郎等一批漢學研究最高水平的學者。該叢書共二十二卷,計三十八種,選目可謂是中國古典知識系統(tǒng)的基本圖書??羞@一叢書,通過精審校注、詳細提要解說,介紹了中國古典的代表作,同時也是幕末以來日本漢學成果的集大成,作者還說明了該叢書也吸收了當時中國古典學的研究成果,可以說這一叢書具有世界漢學的里程碑意義。
《明治的青春》一書也是以漢學者研究為中心,不過視野較前書為廣,個別論文的論述更為細致,如《久保天隨的日本漢學史研究》一文比較具體集中在漢學者的漢學史研究。該書中《福岡的漢學》一文的視角比較少見,一般認為福岡人尚武重商,而作者則以人物為經(jīng),以教育為緯,展示了日本漢學的地域傳播特點。
三浦葉,《明治の漢學》,東京:汲古書院,1998。
《明治的漢學》書中《明治漢學的盛衰》一文,與町田三郎《明治的漢學者們》對明治時代漢學發(fā)展有著不同的認識,了解不同立場、不同視角的學術史劃分,有助于整體把握明治漢學的發(fā)展。町田三郎側重于事件為標志的劃分,而三浦葉此書則側重于漢學與洋學的此消彼長的競爭狀態(tài)。
作者指出,明治初期延續(xù)幕府而來的漢學素養(yǎng)尚存,至明治五年(1872)政府發(fā)布《學制》,取締私塾,漢學開始衰退,至明治八九年(1875—1876)間,以漢詩文為主的幾種雜志刊行,可見漢學已成歐化背景下的一種潛流。明治十五年(1882),東京大學設古典講習科,地方上三島中洲的二松學舍、島田篁村的雙桂精舍、蒲生褧亭的有為塾等也開始發(fā)力,京都的草場船山、大阪的藤澤南岳等墪生達到三四百人,漢學在洋學盛行的背景中也仍有一定勢力。直至明治十八年(1885)森有禮主政文部省,推行極端歐化教育,私塾衰退,漢學衰微。
明治十八年后,漢學首要任務是反歐化宗教、道德,針對提倡歐化的《國民之友》雜志,漢學者們也創(chuàng)辦《日本人》提倡國粹主義。明治十九年(1886)東洋學會、東洋哲學會創(chuàng)立,一時之間東方哲學研究興起,當然,這也是在歐化背景下展開的。明治二十年(1887)前后,當時日本人的中國觀發(fā)生了變化,學者也開始在中國史學研究上開始用力,至明治二十八年(1895)兒島獻吉郎《東洋史綱》、三十年(1897)市村瓚次郎《東洋史要》、三十一年(1898)桑原騭藏《中等東洋史》等刊行,一時風頭頗盛。從作者的論述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漢學其實是歐化思潮刺激下的發(fā)展。從這個意義上看,該書對明治以前并非“不知有漢”,其實是側重于“學”的邏輯,這與李慶教授《日本漢學史》從明治時期開始書寫,具有相近的“漢學”范疇觀。
該書還特辟四章來交代明治時期的各種漢學觀,其中第一部第五章《啟蒙思想家的漢學觀》尤其值得細讀,作者詳細列舉了新島襄、內村鑑三、中村敬宇、福澤喻吉、西周、加藤弘之、中江兆民、西村茂樹、井上毅的漢學觀,他們的漢學觀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漢學的發(fā)展。第六章還介紹了明治時期文人學者如高山樗牛、大町桂月、田岡嶺云、山路愛云的漢學觀。漢學史著作中回顧漢學觀,這對學術史寫作很有啟發(fā)意義。
該書對明治時期中國文學的研究并不特別深入,只是介紹了當時幾部中國文學史,作者認為這些中國文學史之作可能是受到了日本文學史寫作的啟發(fā)。眾所周知,這些日本漢學者的中國文學史對中國人編寫的中國文學史有一定影響,可惜目前關于日本文學史寫作與中國人編寫中國文學史之間的聯(lián)系,少有人發(fā)掘。作者對這些“文學史”的介紹頗為簡略,倒是相關幾篇文章對這些文學史的作者作了比較深入的論述,如第二部第一章主要是論述“赤門文士”,第二章直接討論兒島獻吉郎,相關資料都值得注意。
關于“赤門文士”,目前國內學界的研究并不多。作者稱這批“赤門文士”為新漢學者,他們都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漢學科(關于東京大學的學科發(fā)展,可參見東京帝國大學所編的《東京帝國大學學術大觀》、《東京帝國大學五十年史》等論著),校內的“赤門”為其重要標志。這一學科的畢業(yè)生中,漢學科有:藤田豐八、狩野直喜、桑原騭藏、白河次郎、久保天隨、鈴木虎雄等;國文學科有:大町芳衛(wèi)、武島又次郎等;國史料科有:笹川種郎、幸田成友等;哲學科有:姉崎正治、蟹江義丸等;漢學科選科有:田岡嶺云、小柳司氣太等;哲學科選科有:西田幾多郎。這一批赤門文士其實就是后來漢學界的中堅力量,其實值得從教育史、漢學史等多角度作一個群體研究介紹給中國學界。
雖說此書出版已有一段時間,其中所論今天看來似乎也失去了前沿性,比如作者在書中概括出明治漢學的四個特點:一為洋學的影響;二為學風較幕府時代更為自由活潑;三為明治漢學家具有國際視野;四為漢字研究??雌饋碓诒爸疅o甚高論,但作者引證的材料卻仍值得關注,如在第三點中作者指出明治時期,很多漢學家用漢文來翻譯西方作品,不但有文學作品,甚至連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也被中江兆民翻譯成了漢文《民約譯解》,這一現(xiàn)象似乎還沒有引起國內學者足夠重視。
岸田知子,《漢學と洋學:伝統(tǒng)と新知識のはざまで》,大阪:大阪大學出版會,2010。
三浦葉的《漢學史》從漢學與洋學的關系角度下考察漢學,其所謂的漢學,幾乎可以說是西方學術體系下的產(chǎn)物,是“洋學”所催生出來的一門學問。但漢學與洋學的關系還存在著另一種形態(tài)。岸田知子這本《漢學與洋學:傳統(tǒng)與新知識之間》描述了現(xiàn)代學術體系建立之前的“漢與洋”的關系。
該書所謂的洋學,其實是指幕府時代的蘭學,更具體地說是從荷蘭人那里傳來的醫(yī)學。醫(yī)學在日本學術史上的意義,可能與地理學在中國學術史上的意義相近,這些知識傳入之初,可能是作為傳統(tǒng)學問、技術的一種旁證,但它們所具有的強大實證能力,對傳統(tǒng)知識人的認識世界具有顛覆性的作用,傳入中國的地理學打破了中國人的天下觀,而傳入日本的荷蘭醫(yī)學,也具有類似的作用。
從文化交涉的角度看,它們是如何進入傳統(tǒng)東方學術體系的呢?岸田知子該書《洋學者與漢學》一文列表統(tǒng)計,指出當時很多學者是用漢文來吸收蘭學的。筆者所見《重刻解體新書》就是以漢文寫成的醫(yī)書,雖然書中加了假名訓讀,若當時讀者不深通漢文,恐怕是無法接受西方醫(yī)學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所謂蘭學要搭上漢學的車才能進入日本,而明治時代漢學要進入現(xiàn)代學科體系才能發(fā)展,這時洋學成了搭載那輛的車,這之間的變化很值得深入深思。
不過,岸田知子該書屬于普及性質,對于學術史和思想史角度的闡發(fā)是不足的,該書介紹了中國的五行與蘭醫(yī)中的四元,介紹了幕府時代蘭學學習的情況,介紹了當時日本學者如何運用朱子學中格物窮理的觀念來接受蘭醫(yī),但總體上來看,仍多屬于介紹性的文字。我希望讀到是“漢學”觀念映照下的“洋學史”,這在中國和日本似乎都沒有理想的著作。
村山吉廣,《漢學者はいかに生きたか》,東京:大修館書店,1999。
本書的主體當然是八位漢學者的傳記,也許題目可以譯成《漢學者傳略》,不過全書第一部分有三篇文章分別介紹了明治以來的漢文學情況,倒是可以與其他的漢學史著作參看。該書中《明治的漢學》一文就非常不同于三浦葉的寫法,三浦葉側重于學術性的漢學研究,相比之下,本書作者的“漢學”則側重于漢文學,他認為雖然明治時代洋學盛行,可漢詩文創(chuàng)作也非常發(fā)達。作者認為明治中期可以說是“愛好漢詩文”的時代,社會上層人士傾倒于漢詩文,甚至流傳有“現(xiàn)在參議都是書生”的話頭,他們出口即為漢文,出手即是漢文調的文章,當時較為流行漢文和漢文直譯體。其次在現(xiàn)代新語詞的形成中,當時學者往往援用漢語詞匯,甚至借中國古典語詞創(chuàng)制新詞。對明治漢學兩種不同的論述,正可以豐富我們對明治漢學和漢文學的認識。
該書中另有一篇《大正昭和的漢學》,描述了孤軍奮斗的漢詩文作家,但將歷史追溯到甲午中日戰(zhàn)爭,認為日本戰(zhàn)勝以后,國民心態(tài)急劇膨脹,報紙雜志上的“漢詩欄”漸次衰退,終于消失,而漢詩文作家也迅速減少。作者所舉例的漢詩文作家僅聊聊數(shù)人,如國分青厓以批判時事的“評林詩”聞名于世,而后就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幾位畢業(yè)生,包括久保天隨和鈴木虎雄等人。至于在漢文學的形態(tài)上,則已大不如明治時期的前輩了,他們開始以日語翻譯漢詩,當時稱為“漢詩和譯”,著名的有土岐善麿、佐藤春夫、井伏鱒二等人。
《戰(zhàn)后社會與漢學》一文從倉石武四郎說起(倉石武四郎也有《本邦漢學之發(fā)達史》的講義,似乎已經(jīng)翻譯成中文出版)。倉石武四郎關于訓讀的觀點,在本書作者的筆下,成了漢學轉型的標志性事件,漢學開始蛻變成東洋學。這一轉變并非只是一個名詞上的變化,而是整個學術體系的調整。
歐美漢學和中國國學研究,似乎有著共同的研究對象,甚至在研究方法上也可以互通有無,其區(qū)別看起來只是研究者的身份不同。但從學科體系的角度看,中國學術研究對象往往從時間上分,如先秦思想、唐宋文學、明清史等,雖然國學研究的定義言人人殊,但最大的共識應該是在時間上;而歐美漢學研究往往從屬于東亞系,是作為區(qū)域研究而展開的。換言之,國學是歷史研究,而歐美漢學則是地理研究。而日本漢學卻近于中國的國學研究,日本漢學轉向東洋學,事實上就成了歷史研究轉向地理研究,雖然他們也還是關注古典中國,但論述的前提卻轉換成了當下。本書作者認為,二戰(zhàn)結束以來,日本東洋學界取得了相當好的成績,凌越歐美漢學自不待言,很多成果連中國學者都不能無視,可惜未作詳細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