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懿
包克木龍騎著父王闊闊托依的瑪尼凱爾駿馬,在原野上涉獵,盡情地追逐一頭精疲力竭的母鹿。那頭母鹿身上仿佛折射出一種無形的引力,強烈地誘惑著他。這是他狩獵一個多月來所發(fā)現(xiàn)的第一匹身姿妖嬈的母鹿,他舍不得一箭射穿它,他想完完整整地活捉它。他長到十六歲還真的沒有這樣的沖動和欲望,沒想到在一匹母鹿面前,他產(chǎn)生了幻覺,一個青春期少男的幻覺。他沉浸在這奇妙的幻覺中,壓根沒聽到身后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
他憤懣地騰空甩了幾下鞭子,若是換作別人,他會毫不猶豫地抽上去,來者是父親的忠實侍從,他忍住了,問道:“說吧,父王的病情如何了?”
侍從的眼圈紅了一下,他迅速擦干眼淚委婉地說:“稟報王子,那勇猛的黑色單峰駝離開了人間。”
“我問你父王的病情,你說駱駝死了,死了一頭駱駝你們也要告訴我一聲?”包克木龍沒有理解侍從的話。
駐守在塔什干的汗王闊闊托依一直沒有兒子,包克木龍是他在一個叫作卡依普奇的地方撿到的棄嬰。把這個棄嬰抱回家后,他視如己出,吩咐下人三天為他換一次衣服,一天為他殺一只羊,舉行薩哈達儀式保佑孩子健康平安。不知道被什么樣的生身父母遺棄的包克木龍就這樣有幸成為了哈薩克汗王闊闊托依的王子,被視若天賜的珍寶。他被嬌生慣養(yǎng)到了十六歲,沒有受到過半點委屈,也不懂得孝敬父母尊重別人,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和他喜歡的事情,就是狩獵。他從九歲就開始馴養(yǎng)獵鷹和獵犬,闊闊托依也任由這個上天賜予的兒子騎著他的神駿東游西逛。然而,在他彌留之際,他最想見最后一眼的兒子卻根本不把他當回事,派侍從出去叫了幾次也沒叫回來,最終,這個可憐的父親遺憾地告別了人世。
包克木龍回到氈房,呆呆地望著父王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他不知所措,派人叫來了叔父玉爾畢。玉爾畢井然有序地指揮著每個人,清洗完闊闊托依汗的尸體,用白布包裹好,裹尸布的兩頭被緊密捆扎住,安放入地宮,挑選出了十個守墓人,在汗王的陵墓旁守候,日夜誦經(jīng)。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后,他鄙夷地瞟了一眼包克木龍,暗想:哥哥真夠可悲的,撿來這么一個不孝又無知的棄嬰。同時,他又竊喜,現(xiàn)在也只有他來代替哥哥的位置了,兄長的寶座和那個漂亮的嫂子都將歸他所有了?!案兄x庫達依賜予我兄長這么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兒子!”他不停地在胸前比劃著,口中念念有詞,神情嚴肅而莊重。包克木龍對叔父很感激,他以為叔父在為父親做著禱告,心中微微觸動了,也面對著父親的陵墓落下了眼淚。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何而流,是因為父王,還是因為叔父,抑或是他自己?玉爾畢甚至將闊闊托依留給瑪納斯的信也付之一炬,里面的內(nèi)容誰也不知道。包克木龍一想到畢竟是父親的遺囑,流著淚,想從火堆里搶出那封信,被玉爾畢阻攔了:“就把它托付給火神吧,愿火神保佑你的父王?!?/p>
包克木龍不敢頂撞玉爾畢,父親去世后,在潛意識里,他有點懼怕這個叔父了,那種懼怕是作為每個王子的一種心理本能。他低聲說:“叔父,您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逆子,我想親自為父王主持祭典,在這個虛幻的世界中,我不想在懊悔中虛度一生?!?/p>
闊闊托依離世的消息沒幾天就傳遍了各地,包克木龍在叔父玉爾畢的指揮下開始籌備四十天的大型祭典活動,并開始邀請各地的汗王首領(lǐng)來參加闊闊托依汗的隆重祭典儀式。
玉爾畢在邀請各汗王的問題上特意囑咐包克木龍:“記住,我們絕對不能邀請瑪納斯。他驕橫、狂妄自大,我們協(xié)助他打敗了卡勒瑪克人,繳獲了好多戰(zhàn)利品,而他把戰(zhàn)利品卻獨吞了,我們什么也沒有得到。對這樣一個自私的首領(lǐng),沒必要邀請。”
包克木龍疑惑地望著叔父:“瑪納斯不是把戰(zhàn)利品都分給了貧窮的老百姓嗎?”
玉爾畢眼神躲閃了一下,吱唔了一句什么。包克木龍沒有聽清楚,但他還是依照叔父的吩咐去安排了。
我正在騎馬練習射箭,忽然聽到后面一陣匆促的馬蹄聲奔馳而來。我還沒來得及回頭觀望,就聽到身后有個熟悉的男聲叫我的名字:“薩依卡麗,我們一起去參加闊闊托依的祭典吧。有好戲看。”這是卡勒瑪克人首領(lǐng)阿牢開的兒子空吾爾,他在我面前飛身下馬,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但我們并不友好。他經(jīng)常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似乎要把我整個人吸進他的眼睛,我不討厭男人霸氣的眼神,我甚至渴望我以后的男人是霸氣的,用霸氣的眼神凝視我融化我。但我討厭眼前這個霸氣的男人,從骨子里討厭他那種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討厭他經(jīng)常鞭打我們柯爾克孜人,雖然他對我和我的爺爺卡特卡郎貌似很尊重。
“闊闊托依汗王去世了?”我有些震驚地問。
“對。一個多么偉大的英雄也抵不過時間和疾病對他的摧殘和毀滅。他那蠢兒子包克木龍居然邀請我們參加他的祭典。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前去?!笨瘴釥栒f完,很得意,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用命令的口吻說。
“好吧?!蔽覐男【屠斡洜敔?shù)脑挘肋h不要和卡勒瑪克人作對,等我長到十四歲的時候,我開始否定爺爺?shù)暮枚嘣?,那些怯懦的話讓我感到了強烈的自卑,我暗地發(fā)誓要找回我作為柯爾克孜人的自尊,但這自尊怎么找回來?這自尊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這是所有柯爾克孜人的愿望。
我知道,空吾爾收到闊闊托依祭典請柬的欣喜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趁機占領(lǐng)塔什干。闊闊托依的離世令塔什干失掉了強有力的支柱。
“又可以見到瑪納斯了。這次我要向他挑戰(zhàn)?!弊詮闹酪獏⒓娱熼熗幸赖募赖?,這個念頭就像個符咒一般牢牢貼在我的心里。
在臨走的前一天夜晚,我鬼使神差地來到了肖如克的陵墓前。這是我們柯爾克孜人的仇人,從內(nèi)心來講,我恨不得再把他從墳?zāi)估锿诔鰜矶缢椋业撵`魂深處的那種仇恨情結(jié)難以克制,這與我的血統(tǒng)有關(guān),我血管里流淌的是柯爾克孜人的血液。我出生在卡勒瑪克人中,又成長于卡勒瑪克人中,我是悄悄出生靜靜成長的,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我的父輩也悄悄將族人的悲慘命運深植于我的大腦??墒?,我兒時的玩伴娜克萊是肖茹克的掌上明珠,她漂亮、高傲,但又是那么柔弱,我是親眼看到瑪納斯殺了肖茹克后,帶走了娜克萊。我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腕上的藍寶石手鏈,那是在一個麥子熟了季節(jié),娜克萊送給我的禮物,她說:“薩依卡麗,不論發(fā)生什么事,愿我們永遠是好朋友?!边@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紀念了。
我永遠忘不了娜克萊離開城堡時的悲愴神情,那種悲愴像一枚冷箭突然占據(jù)了那個還沒有長到花季的少女。我和娜克萊的童年情誼成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最牽掛也最矛盾的一份情感,我常常在假設(shè),如果她是柯爾克孜人該有多好……我望著漆黑的墓地胡思亂想著。我不想成為任何一個民族的殺手,而我的族人被四處驅(qū)逐和殺戮使我不得不做出選擇。我回想起我和瑪納斯第一次過招的場景……肖茹克身亡于瑪納斯的色爾矛槍時,我握著矛槍的手在輕顫,我驀然觸及到了瑪納斯那充滿不屑和蔑視的眼神,那眼神深深刺傷了我,也刺痛了我內(nèi)心的一個秘密。因為這樣的眼神,我滿懷怨恨地舉起矛槍沖向了他,我承認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也不愿意成為他的對手,因為我們都是出自同一個祖先。可是我依然毫不留情地刺傷了他的脖頸,然后帶領(lǐng)我的人馬揚長而去。能夠刺傷瑪納斯令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是他故意讓著我還是他太輕視我這個女子了?我忽而覺得是他故意讓著我,也許是我的美貌讓他舍不得大打出手;忽而覺得他是輕視我甚至無視女輩,一想到此,我憤怒的血液立刻涌滿全身;忽而我又仿佛在他冷峻眼神的后面讀懂了某種密碼,這密碼抑或是我母親離世時交待我父親的那番話……我這次同意與空吾爾一同參加祭典,就是想再度會一會這個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瑪納斯,那個與我同祖同宗的英雄,那個俘獲了娜克萊同時將她變成了女人的男人……
瑪納斯自從娶了卡妮凱后,就冷落了娜克萊,這個卡勒瑪克人美麗的女兒,這個與他一同變成了“男人和女人”的女俘。當初他一槍將肖茹克挑下馬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殘忍的卡勒瑪克戰(zhàn)將會有那么美麗可人的女兒。在他年輕的思維里,卡勒瑪克人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只在戰(zhàn)爭中相遇、決戰(zhàn)、仇殺,這種簡單和血腥味十足的相遇讓他產(chǎn)生過種種錯覺,他將每一個矛頭對準柯爾克孜人的卡勒瑪克人都看成了殺人惡魔,在他的夢境中,他們都是青面獠牙,面目猙獰,渾身沾滿了鮮血,那鮮血是他的白氈帽族人的。他做夢都想趕走卡勒瑪克人,趕走這幫青面獠牙的侵略者,還原柯爾克孜族人的平靜幸福的游牧生活。他是接受了父親加克普的指示去俘獲娜克萊的,在他看到娜克萊的那一瞬間,他確實被那耀眼的少女之光擊中了,他情不自禁做了一個禱告的動作,感謝“庫達依”賜予他一個如此貌美的女子。他也敏感地捕捉到了楚瓦克注視娜克萊的眼神。在對待女人這件事情上,男人是從來不懂得謙讓的,俘獲娜克萊的那天夜里,他就進了關(guān)押她的氈房……他未諳男女之事,但面對她裸露的潔白身體,他如同在對他的青春期的青澀和懵懂做一次訣別,他沒見過女性如此飽滿白皙的乳房,他近乎貪婪地撫摸和吸吮著那潔凈、稚嫩的雙乳,娜克萊被那份原始的沖動所擺布……隨著身體被撕裂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摟抱住了身上這個男人雄壯的腰。
有那么幾個月,瑪納斯沉迷于娜克萊的氈房,侍從為了防范意外,將氈房所有可以變成兇器的物品都收走了?,敿{斯忽略了娜克萊眼睛里的仇恨和悲愴,在他的身體下,那些仇恨和悲愴逐漸變幻成了無奈和無助,直到最終的依賴和需要。漸漸地,娜克萊已經(jīng)不愿意離開這個殺父仇人了,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沒有舉行任何形式的婚禮,他只是用身體娶了她,她想成為他唯一的妻子。事實上,她只是他的女人,身為一個女俘,一切都是奢望,瑪納斯能夠與她相擁而眠似乎成了對她最高的恩寵,她開始慢慢學會了忍耐和理解。她的族人瘋狂地侵占柯爾克孜人的領(lǐng)地,屠殺了無數(shù)柯爾克孜人的生命,她親眼看到她的父親肖茹克是如何殘忍地折磨柯爾克孜俘虜?shù)模粋€鮮活的生命落到她父親手里,太陽還沒有落山,就變成了白骨……她是女人,她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侵略和廝殺。而與殺父仇人相擁而眠又是她的命,她每天都想殺死這個男人為父親報仇,她在他的身體下面甚至幻想有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穿他的腸子,而當他深深進入她的身體時,她的殺心被洶涌的愛潮完全地淹沒,她在一陣陣的眩暈中感受到莫大的幸福。她心懷感激地認為,是瑪納斯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直到瑪納斯正式迎娶了卡妮凱為妻。
這天中午,瑪納斯端坐在宮帳中的正座中和巴卡依及四十名勇士在議事。夫人卡妮凱匆匆走了進來,說:“剛才得到消息,闊闊托依汗王去世了。現(xiàn)在包克木龍正在卡爾克拉舉辦大型祭典,他們邀請了各路汗王,居然邀請了康阿依人,沒想到空吾爾帶領(lǐng)了十多萬人到那里搗亂,現(xiàn)在塔什干有淪落空吾爾之手的危險……”
“你說什么?闊闊托依汗王去世了?什么時候?空吾爾帶領(lǐng)卡勒瑪克人侵擾塔什干?到底怎么回事?”雄獅瑪納斯聽到這個消息后,神情變得緊張和嚴肅起來,雙眼冒著兇光,他最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
卡妮凱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的人,按照規(guī)矩,把手里的一封信交給了色爾哈克,說道:“是闊紹依大伯派阿依達爾來送的信函,他們遇到了劫難,希望阿依闊勒前去阻止空吾爾的陰謀,讓祭典順利進行。”
“遇到了麻煩才想到向我求援,包克木龍為什么沒有邀請我?闊闊托依汗王的去世讓我痛失了一個得力的朋友和助手。他們?yōu)槭裁床辉诘谝粫r間通知我?這個愚蠢的包克木龍……我要殺了那個誤事的阿依達爾?!爆敿{斯站起來按捺不住地咆哮起來。
卡妮凱趕緊走到瑪納斯面前,柔聲低語勸說:“我親愛的阿依闊勒,我知道你感到傷了自尊,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別沖動,大度些,這事與阿依達爾沒有關(guān)系,他得到闊紹依大伯的指令后就快馬加鞭來到了這里,他害怕見到你,就找到了我。你冷靜一點,我們現(xiàn)在首要的任務(wù)就是盡快去卡爾克拉,趕走空吾爾一伙,讓祭典順利進行下去。你不會看著那里的老百姓再次受到卡勒瑪克人的欺凌而視而不見吧,我相信你會顧全大局。我愿意陪你一起過去?!?/p>
瑪納斯聽了卡妮凱的一番話,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些,但他依然心存怒氣,對包克木龍對他的這種不敬,他必須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智者巴卡依老人聽色爾哈克讀完了來函,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說:“阿依闊勒,決定吧,為了那里的老百姓不要再淪落為奴?!?/p>
宮帳里的四十勇士也在期待瑪納斯一聲令下,準備啟程前往參加闊闊托依汗王的祭典,同時解救那里的百姓。
“明天就出發(fā)!”瑪納斯在宮帳莊嚴地發(fā)出了號令。
按照戰(zhàn)前規(guī)矩,每一位勇士的手都同時放入馬血里,折枝盟誓之后,手與手重疊到了一起。
夜晚,卡妮凱依然在忙碌,她早已預(yù)知到瑪納斯與空吾爾的這次較量,只是,她不能說出來。這次祭典隱藏了太多的較量和險惡。她悄悄囑咐忠實而機智的阿吉巴依:“我為阿依闊勒縫制了一件專門摔跤的褲子,是用山羊皮鞣制而成,我將它壓在馬鞍下面,到時你必須讓瑪納斯換上這條皮褲。記住,我已經(jīng)給皮褲施了法術(shù),它的名字叫卡尼達哈依,它會護佑瑪納斯的?!笨輨P對阿吉巴依相對于其他人要更加接近一些,因為他是她和瑪納斯姻緣的媒人,如果不是他的極力說服,父王不會同意她嫁給瑪納斯這個讓她在湖邊一見鐘情的男人,她縈繞了他整整兩年才等到了他的求婚。她的母親告訴她,她只能是瑪納斯的妻子,如果瑪納斯不娶她,她這一生是不可能再嫁給其他人。母親是薩滿,特意給瑪納斯縫制了刀槍不入的阿克奧勒波克戰(zhàn)袍。母親將薩滿法術(shù)夢授給她后就離世了,她沒有發(fā)現(xiàn)母親的遺體,誰也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只是在有重大事件的夜晚,她會隱約聽到母親從遠處傳入她耳畔的聲音,告訴她該怎么做和不該做什么。母親離開了人間,但并沒有離開她。她迷戀瑪納斯,迷戀這個霸氣、正直、善良的男人,崇拜這個所向披靡的英雄,當她得知瑪納斯在撒馬爾罕獲勝,大敗卡勒瑪克人,并且將所有的戰(zhàn)利品分給了柯爾克孜及卡勒瑪克的窮苦老百姓時,她內(nèi)心更是對他充滿了敬仰,這絕對不是一個只知道仇視其他民族而只偏愛本民族的狹隘的汗王。她暗自發(fā)誓,要用自己畢生的精力和能力去協(xié)助他完成民族的使命,哪怕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一定要陪伴瑪納斯去參加闊闊托依的祭典。她放心不下。
她依偎在瑪納斯的懷里靜靜地一動不動,望著這個勇猛、智慧但又嗜睡的男人,她嘴角露出了一絲母性的笑意。她輕輕吻了吻瑪納斯那高傲寬闊的,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額頭。她的這一舉動居然弄醒了沉睡中的瑪納斯。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好像想起什么,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輨P透過宮帳看到他走出的方向,猜到他進了娜克萊的房間,她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她的出身高貴和與生俱來的高傲不允許她阻止瑪納斯做她內(nèi)心最不情愿的事情。她好久沒有看到瑪納斯進娜克萊的氈房了,今晚,瑪納斯是去向娜克萊道別還是什么,她不得而知,她也不想知道。
瑪納斯借著月光邁進娜克萊的氈房,他看到娜克萊在熟睡,又長又卷的黑睫毛翹翹地緊貼在她透亮的臉龐上。他俯下身子,掀起搭在她身上的那層薄單。她是個崇尚自然的女性,她喜歡裸睡,無所約束地睡在他給她特意安排的氈房里,她對這氈房絲毫不設(shè)防。他好久沒有碰她的身體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考慮到卡妮凱的內(nèi)心感受。明天他要帶領(lǐng)大隊人馬向塔什干進發(fā),去收拾那個叫空吾爾的卡勒瑪克首領(lǐng),雖然不曾會過這個空吾爾,他知道他武藝高強且詭計多端,從明處與他對峙,他沒有絲毫的懼色,但聽說這個空吾爾很陰險,他無法預(yù)測他會不會揭穿那一個又一個的“陷阱”。他凝視著眼前這個與他有著肌膚相親的卡勒瑪克女人,企圖從她那里得到一些什么信號,可是她卻在他要去行軍打仗的前夜睡得如此酣甜,心里閃過一絲不快。他把她身上的薄單扔向了一邊,分開她的身體,強有力地鉆了進去。他感到了一股溫熱的蠕動和嬌喘,一雙纖手輕輕環(huán)住了他的臂膀:“我親愛的阿依闊勒,我終于將你盼來了……”
“你沒睡?”這個雄壯任性的男人驚奇地問。
“……沒,我一直在盼你來……我想對你說,空吾爾沒什么可怕,你只抓住他……軟肋……”娜克萊在瑪納斯激烈的沖擊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他停了下來,俯在娜克萊身上認真地聽她說話:“他現(xiàn)在的軟肋就是對你絲毫不了解,對不了解的事物只有兩種心理,一是膽怯,二是無畏,這兩種心理都很容易被攻破。他擅長搞那些背地里害人的把戲,這個你必須要嚴加小心。記住,不要相信與他有過來往的所有柯爾克孜人?!?/p>
“你說不讓我相信柯爾克孜人?”瑪納斯聽到這話顯得有些激動,他抽身,拿起衣服就準備離開氈房。
“瑪納斯汗,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那些柯爾克孜人有可能被他所收買,他很會搞這套……”娜克萊對著離去的瑪納斯焦急地喊道。她知道瑪納斯明天就要離開撒馬爾罕去參加祭典,這是一場空前盛大又極其險惡的祭典,她為瑪納斯擔憂著。她好想跟隨瑪納斯一起去,可是她只是一個女俘,她沒有權(quán)利也不方便表達自己的這一愿望。她只能默默祈求庫達依的護佑,希望瑪納斯能平安歸來。
我隨同空吾爾來到了闊闊托依的祭典上,如此盛大的祭典實屬罕見。沒有看到瑪納斯的身影,我突然感到奇怪,也有些失落。我對空吾爾帶領(lǐng)手下在祭典上胡作非為顯得無動于衷也無可奈何。這個張狂的男人跟他的父親一樣奴役著我的爺爺卡特卡郎和我的父親卡拉恰,甚至控制了我,對這份控制我顯得無力掙脫。我明白空吾爾對我是有感情的,他幾乎每天都在對我表白,事實上,那種表白顯得很空洞,我永遠不可能嫁給他,他也不可能真正娶我,因為,我們是“對手”,我知道自己遲早會與他進行民族間的較量,忽略溫情的一種殘酷的較量。我的父親卡拉恰已經(jīng)在悄悄籌備轉(zhuǎn)移了。在潛意識里,我痛恨瑪納斯對我們的忽視,如果我在祭典上看到他,我會用我的馬鞭狠狠抽打這個所謂的英雄,所謂的柯爾克孜汗王。
“薩依卡麗,我的美人,等我占領(lǐng)了塔什干這塊肥沃的寶地,我就娶你?!笨瘴釥柾蝗粊淼搅宋疑磉叄瑖娭鴿庥舻鸟R奶子酒味,沖著我耳邊說道。在月光下,我看到了一個英俊魁梧的男人,我也看到了這個男人眼里泛溢出的些許柔情,但我一想到他是卡勒瑪克人,一想到他平時對柯爾克孜人的殘忍和無情,我根本無法對他動心。我從開始懂事時就牢牢記住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我們所有的柯爾克孜人都是他的奴隸。我瞟了他一眼,不愿意再看,但如果我不回答他,這個暴脾氣的惡少會有過激的反應(yīng),他不允許別人對他的無視和冷漠。我對著遠處折射回來的月光笑了一下,說:“我有權(quán)利不同意吧。”
“當然,你也有權(quán)利同意。我尊重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我相信你只會選擇我。我有足夠的耐心等你長大等你同意?!彼f完,呼出一口酒氣,揚長而去,隱匿在卡勒瑪克人群當中。我看到他們在拼命地搶吃搶喝,別人根本就沒辦法靠近那些擺好的宴席。他們已經(jīng)開始掠奪和宰殺卡爾克拉老百姓的物品和牲畜。我預(yù)感到將要發(fā)生一場無可避免的爭斗。
闊紹依帶領(lǐng)人馬在山岡上焦慮地守候著,眺望著,這時,他看到瑪納斯帶領(lǐng)著四十勇士策馬朝這邊飛奔而來,他激動地迎了上去。
“闊紹依大伯,到底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情況如何?”瑪納斯躍身下馬,雙手扶住跌跌撞撞迎面而來的闊紹依,急切地問道。
“阿依闊勒瑪納斯啊,我的英雄,終于盼來了你。包克木龍不懂事理,他聽從了玉爾畢的安排,居然邀請了卡勒瑪克人來參加闊闊托依的祭典,空吾爾帶領(lǐng)著克塔依的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進來了,有十幾萬人,大有占領(lǐng)塔什干的勢頭。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霸占了祭典的場地,并且開始掠奪百姓的牲口和物品了……”闊紹依回答說,有點吱吱唔唔。
“不邀請我參加祭典也是玉爾畢的意思吧?”瑪納斯問道。祭典能被邀請是柯爾克孜人深感榮幸的事情,做為七個汗王的頭領(lǐng),這件事確實嚴重傷害了瑪納斯的自尊。他從撒馬爾罕趕到卡爾克拉,那種被無視的屈辱一直尾隨著他。
“我的瑪納斯汗,我知道這件事讓你受到了屈辱,現(xiàn)在也只有你能扭轉(zhuǎn)局面,讓祭典繼續(xù)進行下去?!遍熃B依不想說得太仔細。
“闊紹依大伯,希望你能對我說實話。”瑪納斯的神情變得莊嚴不可侵犯。
“是玉爾畢的意思……”闊紹依沒有說出其他汗王對玉爾畢的支持,他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提醒一下瑪納斯,他喜愛欣賞重視這個年輕的、有著仁慈之心同時又有著超人意志的汗王,柯爾克孜人不能沒有他,他也不能沒有其他汗王的輔佐。
“這個自以為是的蠢貨。我們快去看看祭典的情況吧?!爆敿{斯一邊罵道一邊上馬命令所有的人向祭典的場地飛奔而去。
身穿白色戰(zhàn)袍的瑪納斯帶領(lǐng)著他的四十勇士飄然而至,如同一陣荒漠中的旋風,給祭典中無助的以至有些絕望的汗王們帶來了希望?;秀敝?,我看到瑪納斯策馬奔馳過來,空吾爾從來沒有見到過傳說中的瑪納斯,我的目光掠過他呆滯的表情,聽到他由衷贊嘆了一句:“簡直就是古代英雄如斯塔姆的化身?!边@是空吾爾第一次發(fā)出如此贊嘆,且是贊嘆“對手”。我不喜歡“敵人”的稱謂,只能用“對手”這個詞匯,在我的腦海里沒有敵人也不希望有敵人。我們只是站在自己的民族立場上看待對方,若干年前,或許我們是親人,現(xiàn)在,我們被侵略,成了羸弱的一方,我們開始對立,甚至仇殺。我幻想再過若干年以后,我們又會和平共處,像親人。在我此時此刻的骨子里,一直烙著“和平”這個飽含溫情的詞語。而就在我胡思亂想的當口,也是在空吾爾贊嘆瑪納斯的同一時間里,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巨大的陰謀誕生在這個卡勒瑪克人首領(lǐng)的腦海中……他的陰謀誕生的那一刻,我感到內(nèi)心被什么東西使勁戳了一下,我微微晃動了一下才站穩(wěn)了,我在瑪納斯耀眼的身影下失掉了自身特有的法術(shù)和預(yù)見。這成了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情。
瑪納斯不愧有王者風范,他策馬飛躍進混亂的人群中,眼里冒著怒火,甩動著皮鞭,厲聲吼道:“阿拉什人站到一邊,卡勒瑪克人站到另一邊!”他看到玉爾畢時,揮起皮鞭狠狠抽向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的這一皮鞭只是警告和提醒,若不是玉爾畢的狹隘和自私,闊闊托依的祭典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混亂的局面。玉爾畢的臉上留下了永遠的鞭痕,這個鞭痕仿佛也成了某個遙遠的預(yù)示?,敿{斯也不看滿臉是血的玉爾畢,大聲說道:“所有在場的朋友們,同胞們,能夠參加闊闊托依的祭典是我們每個人的榮幸。我希望懷著這份榮幸來祭奠我們逝去的闊闊托依汗王,他的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
所有的人安靜了下來,都在平心靜氣聽著瑪納斯講話,都將眼光聚焦在瑪納斯這位傳說中的英雄身上。尤其是柯爾克孜人,無比驕傲地注視著瑪納斯,恨不能將他整個人用眼睛拽入心中。
看到瑪納斯如此霸氣地驅(qū)趕著所有的人,空吾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侮辱,他翻身上馬想沖向瑪納斯,被手下戰(zhàn)將涅斯卡拉制止了:“空吾爾,小不忍亂大謀。不要鋒芒太露,我們見機行事?!闭f罷,狡猾地使了一個空吾爾才明白的眼色。
當卡妮凱看到涅斯卡拉阻止空吾爾時,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占據(jù)了她的內(nèi)心,心臟隨之一陣刺痛,她一眼看穿了這個長著一雙小眼睛的男人,那眼睛里閃動著星星點點的惡毒和殘忍,還有無法破解的狡猾。她開始為瑪納斯的安危擔憂。
闊闊托依汗王的盛大祭典終于在瑪納斯的主持下井然有序,歡快地進行著。人們開始了各種競技比賽。
這時,闊紹依感激地對瑪納斯說:“我的瑪納斯汗啊,今天多虧你來得及時,否則會出大事了?!闭f罷,望了一眼卡妮凱說:“夫人至今還沒有身孕?”
卡妮凱有些羞澀地低垂下眼簾,沒有回答?,敿{斯看了一眼卡妮凱,眼光里不自主地閃爍出一種說不清的東西,說:“沒有。我一直在等候庫達依賜予我們一個強健、勇敢的孩子?!?/p>
“是啊,你們應(yīng)該有一個孩子了,像瑪納斯汗那樣英勇無比。我現(xiàn)在為你們做求子儀式,不久的將來,你們就會有一個健康勇敢的兒男?!遍熃B依說道。
“大伯,太好了?!爆敿{斯和卡妮凱都知道闊紹依是懂得求子法術(shù)的,能得到他的祈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倆幾乎是同時歡呼起來的。
闊紹依帶領(lǐng)他的所有懂得薩滿法術(shù)的人為瑪納斯和卡妮凱求子,他嘴里念念有詞。此時的卡妮凱仿佛被某種神力來回推動和扶持,她不由自主地扭動著身體,臉頰兩邊泛著少女般的紅暈,她的衣裙隨著一陣風輕輕地依戀和纏繞著瑪納斯,來回地飄舞和包裹……
過了一會兒,闊紹依一撥人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一切平靜下來。闊紹依走近瑪納斯說:“求子成功。你們的兒子出生后就叫賽麥臺依。他將會和你一樣勇猛、智慧?!?/p>
瑪納斯喜形于色,忘形地抱起卡妮凱轉(zhuǎn)了一圈,不顧旁人的目光,用手緊緊握住了卡妮凱豐滿的乳房:“我親愛的夫人,我們將會有自己的孩子了?!笨輨P害羞得滿臉通紅,拿開他的手,提醒道:“好多人在看我們……”“怕什么,讓他們隨便看吧,我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來看。”他無所顧忌地親吻著卡妮凱。
“阿依闊勒,你的阿克庫拉駿馬不見了?!闭敩敿{斯沉浸在自己的那個最隱秘的幸福之中時,阿吉巴依急匆匆地跑來稟報。
原來在賽馬時,空吾爾和涅斯卡拉派人做了手腳,讓瑪納斯的阿克庫拉駿馬也參加了比賽,他們試圖在比賽中將這匹神駿悄悄轉(zhuǎn)移到克塔依。空吾爾的父親早已告訴他,瑪納斯所騎的神駿是來自卡勒瑪克人的馬圈里,那匹馬曾經(jīng)瘦弱無力,毛色灰暗,可是一看到瑪納斯,立刻變成了一匹健碩的神駿。并且聽說吃了瑪納斯母親綺依爾迪的乳汁后,與瑪納斯成了同乳兄弟,有了瑪納斯一樣聰慧的眼睛,可以連續(xù)跑三個月的路途不用休息??瘴釥柺莻€貪婪得沒有底線的家伙,他不僅做夢都想占有瑪納斯這匹寶馬,同時也向包克木龍討要了闊闊托依的瑪尼凱爾駿馬。這讓瑪納斯大為惱火。
緣分往往就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的。如果不是空吾爾做了手卑劣的手腳想占有阿克庫拉神駿,瑪納斯也不會認識阿勒曼別特??吹浆敿{斯沒有了自己的馬,阿勒曼別特將自己的克勒節(jié)然神駿讓給了瑪納斯。他對哈薩克王子闊克確低聲說:“瑪納斯汗絕對會打敗空吾爾的,放心吧!”
空吾爾挑釁:“瑪納斯,你要能打敗我,我就把阿克庫拉神駿還你。”瑪納斯本來想和平結(jié)束闊闊托依的祭典,不希望在這里發(fā)生戰(zhàn)爭,而面對這個囂張的卡勒瑪克人的后代,他內(nèi)心的憤怒又迅速被點燃。他騎上克勒節(jié)然神駿,手里握著色爾矛槍沖向空吾爾。空吾爾看到瑪納斯無所畏懼,加之他經(jīng)常聽說瑪納斯英勇善戰(zhàn)、天下無敵,竟然有些怯場了,在他走神的當口,箭一般飛來的瑪納斯拿著色爾矛槍戳入了他的肩膀,鮮血很快糊滿了戰(zhàn)袍,他騎著他的阿勒喀拉神駿逃跑了……
“要是我的阿克庫拉在,我一定殺了這小子。”克勒節(jié)然神駿年老體弱,又換了人,相互之間還不適應(yīng),沒能追上逃命的空吾爾,瑪納斯遺憾地嘆道。
阿勒曼別特幫助瑪納斯把阿克庫拉牽了回來。在瑪納斯與阿勒曼別特對視的一霎那,冥冥中的心靈感應(yīng)使兩個人彼此照耀,仿佛相識多年的老友。
(選自長篇小說《瑪納斯》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