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李志的生活落到了低谷。他覺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個盆地里，并且這個盆地還在往下陷。他等待著最后大地將他徹底吸收，那時他將融入大地，成為大地的一部分，重新進入到自然界的循環(huán)中。就像是蒸發(fā)掉的水，最后還是會落下來，然后再蒸發(fā)掉。他相信生命就是這樣輪回的。這樣想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好受一點，仿佛找到了一個退路似的。

像這樣艷陽高照的天氣已經持續(xù)了好幾年了。在這幾年里，他就沒有在天空中尋找到一絲云朵的影子。他想，云朵都被高溫蒸發(fā)掉了?？墒潜徽舭l(fā)掉的云朵又到了哪里呢？他看著湛藍的天空，思考著這個問題。他覺得，被蒸發(fā)掉的云應該是逃離了這個地方吧？它們應該逃到了更適宜它們存在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它們可以舒服地飄在天上，感到無比輕盈與涼爽。那個地方的太陽沒有這里這么熾烈。那個地方的陽光暖洋洋的，像是小爪子似地撓著行走的人們。云朵移動得很慢，像塊海綿懸浮在人們頭頂，因為它們根本舍不得飄走。

想著云朵的時候，他的腦袋似乎也變成了云朵。他覺得自己可以慢慢升起來。他閉上眼睛，點燃一根煙，讓身體隨著煙緩緩地旋轉著上升。他坐在床上，上身穿著一件白色背心，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床很柔軟。在想到興奮的事的時候，他喜歡使勁搖擺他的臀部，床也就隨著他的節(jié)奏起伏，并且隨著起伏的節(jié)奏加大，床的彈性也越來越大。很快，他就覺得自己像是在玩小時候最喜歡玩的蹦蹦床。他的屁股都快要彈離床面了。

這樣的舉動必然會引起彈簧的劇烈反應。床吱吱嘎嘎地響起來，仿佛快要承受不住重壓?？墒撬麉s越來越興奮，使的力氣也越來越大。他似乎回到了小時候的蹦蹦床上，他越往下壓，就反彈得越高。等高到一定程度，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飛了。那種感覺是美妙的。

李志的老爸就是在這個時候沖進來的。他伸出寬大的手掌，朝李志的腦袋上來了那么一下。李志感覺到疼痛從頭頂擴散開來。他停住了，可床沒那么快停住，依然上下劇烈起伏著，像是一艘在大海中搖擺不定的小船。剛才的一番折騰使他很累。他急促地呼吸著。胸脯上下起伏著。

“床都快被你弄塌了！”李志的老爸一邊嘆息一邊訓斥道，“這么大了一點正形都沒有，你知道現(xiàn)在都幾點了？趕緊吃飯，一會兒上班該遲到了?！?/p>

李志看了一眼床頭的電子鐘。已經七點了。時間確實不早了。從家里趕到上班的地方，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按照現(xiàn)在交通情況的惡化程度看，兩個小時也說不定。汗水從他的額角流淌下來，他渾身濕透，像是一條沒擰干的毛巾。從小他就喜歡出汗，總是會比別人出更多的汗。他時常會擔心，自己出那么多的汗，會不會有一天全身的水分都被太陽蒸發(fā)掉了？他會不會變成類似于木乃伊的東西？當然，他覺得變成木乃伊也可能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他從床上起來，把煙頭熄滅，然后捋了捋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有點長了，在這樣高溫的天氣里總是顯得油膩膩的。他穿上褲子，走到客廳吃早飯。依舊是攤雞蛋、面包片和牛奶。這樣的早餐他已經吃了二十多年了。起碼從他記事起就是這些。他慢吞吞地啃著已經變硬的面包片，不時喝一小口牛奶。他瞥了一眼老爸。他的老爸正在點香，為了祭奠李志死去的母親，這是每天例行的工作。他又重新低下頭，專心吃有點糊味的攤雞蛋。

祭奠完畢，他的老爸坐到他面前，看著他。

“你要好好工作，知道不？”他的老爸說。每天他都會這么說?！班??！崩钪久看味歼@么回答。吃完早飯，李志抹了抹嘴，說：“那我就上班去了。”

“去吧?！崩习终f，隨后他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昨晚我又夢到那時陰雨綿綿的天氣了……”說著，他自嘲般短促地笑了兩聲。

出門之前，李志還想沖一把臉?？墒撬堫^里的水斷斷續(xù)續(xù)的，咕嚕咕嚕地響，好像哪里被堵住了一樣?！鞍郑趺椿厥?？”他喊道。“今天停水啊?！彼睦习衷诳蛷d里回答道。李志沒有辦法，只好關上水龍頭，穿上襯衣套上套裝，出門上班去。

從現(xiàn)在算起，李志需要打發(fā)五個小時的時間。他其實已經失業(yè)一個多月了，但他沒有告訴老爸。他每天仍舊按時上下班，只不過他的工作是無所事事地閑逛。在這期間，他也面試過一些單位，但是都失敗了。就在今天下午一點半，還會有一個面試機會。他準備去碰碰運氣。不過在這之前，他需要先打發(fā)掉不長不短的五個小時的時間。

他走出樓門，陽光沒有任何阻礙地照到他的臉上，就像是一下子浸泡到了溫水中。他向前走著，汗水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高溫已經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過一場雨。高高的太陽每天都會準時和人們見面，甚至就連其他季節(jié)都被太陽蒸發(fā)掉了?，F(xiàn)在一年中只有無盡的酷暑。每個人都盼望著下一場雨來緩解酷熱的天氣，可是天空哪里看得見一絲云朵呢？李志抬起頭，陽光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天空藍得非常徹底，沒有絲毫雜質。他甚至覺得天空藍得有點假。

他走了沒幾步，渾身就難受得不得了。這也難怪，為了不讓老爸起疑，他仍舊每天穿著黑色套裝，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標準的上班族的模樣。這身衣服無時無刻不在吸收太陽強烈的光線。他把套裝脫下，拿在手里都覺得很燙，像是剛被熨過一遍。他把套裝搭在肩上，盡量緩慢地走著。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像是一個老人那樣走著。突然，有一個東西“啪”地一聲從天上掉落在他面前。他停住腳步，仔細看了看。是一只死麻雀，看樣子已經被烤焦了，還在冒著煙。他往天上看了看，天上除了一團火球般的太陽外沒有任何東西。他想，這實在太恐怖了，連麻雀都被太陽烤熟了?？墒撬仓皇窍胂攵?，對這樣的天氣他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只能繞開那只死麻雀，拖著腳步繼續(xù)走。

他越走越疲倦，但他知道自己其實并沒有走出去多遠。四周全是玻璃制成的高樓大廈，它們一個比一個高，陽光照在它們身上，光芒就被擴大了數(shù)百倍。每一座寫字樓都像是一座巨大的發(fā)光體。而行走的人們就穿梭在這些發(fā)光體的縫隙中。如果有誰動一下窗戶，那么就會像一道閃電一樣晃花周圍人的眼睛。由于光芒實在太過強烈，有些人只是被這么晃了一下，視網膜就被灼傷了。所以最近一段時間，醫(yī)院眼科的病人急劇增多。更嚴重的是，還有一些司機在駕駛中被晃到了眼睛，導致各種慘烈的車禍。因此，政府號召那些在寫字樓里工作的人不要隨意開關窗戶。但號召畢竟不是強制，窗戶晃人的問題并沒有得到什么明顯的解決。走在路上的人只好戴上墨鏡。很多人自覺地組成了社團，天天都在一些大的寫字樓下進行游行抗議。很多行人紛紛加入了他們。而那些在寫字樓里辦公的人則反擊說，開關窗戶是他們的個人自由，如果不讓開關窗戶，那么寫字樓里的空氣怎么流通？如果寫字樓里的空氣不能流通，難道不會產生有害物質嗎？如果產生了有害物質，那么誰能對此負責呢？總之，雙方各執(zhí)一詞。有趣的是，一些人在上班時堅決支持開關窗戶的自由權，而下班以后他們就自動加入了反對開關窗戶的隊伍中。所以雙方的人員總是不固定的。

李志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東西。他想，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天上那顆太陽的緣故。它總是不知疲憊地燃燒著自己。以前由于有云彩，有霧氣，對陽光總還算是一種削弱或遮擋。而現(xiàn)在，云朵已經不見了蹤影，聽說臭氧層也已經快消失殆盡。太陽已經無所顧忌了。

走了一段路，李志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往街心公園的方向走去。他想這樣也好，起碼有可以休息的地方，而且還有蔭涼。想到這兒，他加快了腳步。路過一家冷飲店的時候，他看到了冷飲店外排起的長長的隊伍，足足有三百米長，這些人全都是來買冷飲的。自從天氣變得異常炎熱以來，聽說沒過多久，冷飲店的老板就買了最豪華的轎車和別墅。當然，這些并不是李志所關心的事。他看了看冷飲店大大的招牌，想起了傷心往事，不由得鼻子發(fā)酸。他低下頭，穿過長長的隊伍，快步走了過去。

終于，他來到了公園。這個時候，公園里沒有什么人，但如果是下午的時候來，這里就變得人滿為患了。其實不光這里，這個城市中每一處有蔭涼的地方都是人們爭搶的對象，甚至不惜大打出手。當然，這會兒正是上班的時候，公園里的人并不太多。他只等了半個鐘頭，就搶到了一條長椅坐下。長椅被陽光曬得很燙，他忍耐了一會兒屁股的灼熱，才慢慢適應過來。有座總比站著強，他堅信這一點。況且，還是一處有蔭涼的座位。他看到旁邊站著一個光頭的中年人，正怨恨地看著自己。很明顯，剛才他在搶座的斗爭中落敗了。但是他并不甘心，仍然站在大太陽下等待著座位。李志覺得很歉疚，因為那個中年人似乎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可是李志心里清楚，他還要在這里坐四個小時。

坐下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領帶解開，脫下了襯衣。襯衣已經完全濕透了，剛才他走得快了點，所以流了更多的汗。他使勁地擰著襯衣，從里面擰出好多水來，于是他的腳下就濕了一大片，就像是在擰一件剛從洗衣機里拿出來的衣服。擰干了，他并不想立刻穿上，比起穿套裝，他更喜歡穿背心。其實他更想干脆把背心也脫了，光著膀子，這樣不是更涼爽嗎？可是他知道，光膀子是損害市容的表現(xiàn)，很可能會被取消座位。這樣就得不償失了。

一陣風吹過來，雖然并不涼快，但李志感覺很舒服。他閉上眼睛，享受了一會兒小風的吹拂。風吹過后，他重新睜開眼睛。在他眼前，最顯眼的是一個廢棄的噴泉。這本來是街心公園標志性的建筑，可是由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降雨，水價飆升，很多附近的居民就拿著水桶過來接噴泉的水。沒多久，公園就無法償付噴泉昂貴的水費了，就只好關閉了噴泉?，F(xiàn)在，噴泉池里已經沒有一滴水，只堆積著落葉和各種垃圾，還有動物的排泄物。在高溫的作用下，散發(fā)出一陣陣惡臭。不過這里的人早就已經適應了這種味道，已經不覺得臭了。

除了廢棄的噴泉，還有一座雕像。雕像是一個穿著鎧甲的將軍。李志每次看著那層厚厚的鎧甲，都會心生憐憫。他想，雕像應該也會很熱吧？但是沒辦法，雕像是不能動的，它只能穿著鎧甲接受著太陽的烘烤。它應該也很無奈吧？

李志正這么想著，就看見那個光頭的中年人軟綿綿地倒了下去。李志想，他肯定是累得實在不行了，他的啤酒肚那么大，站著一定很累，更何況還有烈日的照射呢？他很想為這個中年人讓一個座，可是想到自己還有三個半小時的無所事事的時間，他就心生恐懼。如果自己不在這里，還能去哪里呢？哪里都是艷陽天，哪里都這么熱。

李志把目光從暈倒的中年人身上挪開，看著頭頂茂盛的枝葉。正是由于這些枝葉，才遮住了陽光，才能讓自己心平氣和地坐著。他感激這些枝葉，盡管他知道，這些枝葉是假的，是塑料制成的。公園里以前那些真的樹木由于缺水早就被曬死了。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這些塑料的樹木比真實的樹木更茂盛，更能遮蔽陽光。而且，它們的顏色是那么翠綠，是那么賞心悅目，盡管翠綠得有點假——李志又看了眼天空，其實天空也藍得很假，是不是天空也是塑料做的？那真正的天空呢？是不是也被太陽烤焦了？

李志覺得自己的身上又開始冒汗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努力使自己閑適一些，用一種悠然的心態(tài)觀察周邊的事物。他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自燃后被燒焦的汽車，遍體都被燒成了黑炭的顏色，只剩下一副汽車的骨架。而在它旁邊，停著一輛嶄新的汽車，幾個孩子正在那上面攤雞蛋。他們把生雞蛋磕到汽車的前蓋上，雞蛋吱吱作響，很快就攤熟了。一個騎自行車路過這里的年輕人朝李志看了一眼，突然前胎爆炸。他猝不及防，摔了出去。李志使了很大勁才憋住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兩個小時過去了，周圍已經沒有新鮮的事物。李志又陷入到了冥想中。他感覺全身癱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朵云。如果他真的變成了一朵云，會是什么感覺？他努力想象著云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正在升騰，身體變得輕盈，到最后失去了所有重量和知覺。

李志再次醒來時，時間又過去了一小時。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了一眼手表，猛地從長椅上蹦了起來。他急忙朝街口跑去。他跑了幾步，看到之前那個光頭中年人還躺在那里。因為要趕時間，他并沒有停住腳步，而是把速度稍微放慢了一些。他就這樣慢慢地走過了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走過之后，他還回頭看了一眼。中年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李志想，他大概是死掉了吧。

幾分鐘后，李志再一次路過了冷飲店。冷飲店外的長隊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李志甚至覺得，它比早晨的時候更長了。他看著長長的隊伍，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女朋友。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為什么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就落入了谷底。似乎只是一夜之間，女朋友和工作就都丟掉了。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冷飲店紅色的招牌，有些排隊的人由于忍耐不了酷暑的天氣，排著排著就中暑倒在了地上。發(fā)生這種情況后，后面的人就會齊心協(xié)力把暈倒的人扔出去。李志看著眼前壯觀的排隊場景，不由感慨萬千。他最終還是走過了冷飲店，但是被開啟的記憶卻沒那么容易刪除掉。他就這樣帶著滿腦子的痛苦回憶來到街口打出租車。

打出租車的過程倒是挺順利，他很快就打到了一輛車。但不幸的是，同時他遭遇了一場全城大堵車。五顏六色的汽車在公路上排起了長龍，一眼望不到邊。誰也無法挪動分毫。那些司機為了緩解自己心里的怒火，玩命地按著喇叭。汽車的喇叭聲匯成了一片，充斥在人們耳朵里的全是嗡鳴的聲音。李志覺得這比冷飲店外的隊伍壯觀多了。他在嗡鳴聲中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他看到別人的嘴一張一合的，卻聽不見說話聲。他靠在出租車骯臟的椅背上，百無聊賴中只好用回憶來打發(fā)時間。

現(xiàn)在想來，其實他的工作和女朋友是有關聯(lián)的。也就是說，看事情要看整體。李志之前的工作在外人看來是很不錯的，就是那種在寫字樓里的工作。他每天穿著職業(yè)套裝，來到辦公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盯著電腦。從早晨九點到下午六點，他重復著幾乎相同的工作。他覺得日子過得很平靜，但這僅僅是他的一廂情愿。他沒有意識到辦公室斗爭其實是十分慘烈的。矛盾的集中點就在開關窗戶的問題上。公司的老總當然是堅定地維護開關窗戶的自由權的，而一些員工卻表面上支持老總的作法，可下班后，他們戴上口罩，轉身就加入了反對開關窗戶的示威者的陣營中。這樣的情況將公司一分為二。而李志屬于中間派，兩邊都想拉攏他。李志對這種事情并不關心，所以在選擇陣營的問題上顯得很曖昧。這樣一來，兩邊對他都十分不滿。那些暗中反對開關窗戶的員工覺得，李志沒有和他們站在一頭，就很有可能在以后出賣他們。于是他們天天在老總面前說李志的壞話。而老總覺得，李志沒有選擇和自己的上級站在一起，很明顯就是傾向于示威者的，這種人怎么能留呢？于是老總私底下整理著李志的犯錯記錄，準備用最小的代價把李志炒掉。

這一切李志當然一無所知。他還是每天樂呵呵地上班，盯電腦，下班。他根本沒注意到無論是同事還是老總，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對了。

是他的女朋友成為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很愛他的女朋友，這不用多說。他的女朋友長得也確實漂亮，李志心甘情愿為她做一切事。不幸的是，他的女朋友最喜歡吃冰激凌。在她想吃冰激凌的時候，李志會不顧一切代價給她排隊去買。每次排隊都要排一整天。期間他中過好幾次暑，吐過無數(shù)次，有時還不惜曠一天工去排隊。這就好辦了。老總搜集了幾次李志曠工的記錄，直接把李志開除掉了。被開除那天，李志抱著裝著自己東西的紙箱子站在路邊茫然四顧。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他抱著紙箱子沒法接手機，只能先把紙箱子放在地上。手機里傳來女朋友的聲音：“我們分手吧?！?/p>

回憶起這一幕的場景，李志不禁兩眼發(fā)酸，差點就落下眼淚。他趕緊用手抹了抹眼睛，才把眼淚止住。他看了看表，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了，可是出租車還停在原地，一厘米都沒能前進。司機們已經筋疲力盡，沒力氣再按喇叭了，所以李志又能聽見聲音了。他聽到出租車的廣播里傳來交通節(jié)目主持人激情昂揚的演說：“聽眾朋友們！聽眾朋友們！本市的世紀大堵車還在持續(xù)中！……”

李志心想，面試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照這種情況遲到是必然的，面試泡湯了?？墒亲屗F(xiàn)在回去，他也不甘心。因為出租車的計價器上已經累計不少錢了。既然都花了這么多錢，總得去些什么地方吧！李志就這樣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越想越著急，越想越躁熱，汗水嘩嘩地流了出來，把座位都打濕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奇異的一幕：一個年輕女孩竟然在車頂上行走著。他揉了揉眼睛，沒錯，那個女孩從一輛車的車頂蹦到了另一輛車的車頂，如此前行著。她留著清爽的短發(fā)，戴著太陽鏡，穿著白色T恤和短褲，身材瘦削，動作敏捷。她的右手提著一雙鞋子，左手則拿著一只垃圾桶樣的東西。李志覺得她的雙腿像一頭小鹿的腿一樣，修長而令人愉悅。他簡直看呆了。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寫字樓的一扇窗戶正被人打開。出租車司機正好看向那個方向，他“??！”地慘叫一聲，捂住了眼睛，呻吟起來。李志看準機會，從車窗爬了出來，爬到車頂，也像女孩那樣脫下了鞋子。汽車的車頂被艷陽曬得滾燙，李志一邊叫喚著一邊蹦向另一輛車子。就這樣，他跟在女孩的后面，在車輛中跳躍著。一開始，他有幾次差點都從車頂上滑下去，但是很快他就掌握了平衡的技巧。由于車頂實在太燙了，他很快就追上了女孩。

女孩看到他后嚇了一跳，但她隨即對李志莞爾一笑。李志也對她笑了笑。兩個人并肩從一輛又一輛汽車上跨越過去。李志覺得這種暢通的快感實在太爽了。

到了一個岔路口，女孩離開車頂，跳到地面。李志也跟著重新回到了地面上。女孩迅速穿上鞋，往前走去。李志也趕忙穿好鞋，跟在女孩的后面。女孩走得不快不慢，而李志一直跟著女孩的腳步，同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此時正是正午，是陽光最毒的時候。每一道陽光都像是一條鞭子，抽打在李志裸露的皮膚上。李志覺得每一處皮膚都在隱隱作痛，他用手摸了摸，竟然摸出了一些顆粒狀的東西——是從他的汗水中析出的鹽。他的眼睛都被汗水迷住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女孩的背影。他就這樣跟著這個模糊的背影，像是接受了一個無言的命令似的。他腳下的瀝青地面開始融化，兩旁的樹木全都無精打采的，干枯的葉子掛在上面，蜷縮著，似乎只要輕輕一碰，頓時就會化為粉末。

周圍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裹挾著他，使他差點喪失了方向感。他們不斷觸碰著他的身體，想要躲閃根本辦不到。這讓他感到一絲恐慌。其實他是喜歡觀察這些行色匆匆的行人的，仿佛在看一幅沒有邊際的畫卷，或者書本。只要他想，他總會從里面發(fā)現(xiàn)一些樂趣。

當然，由于性格的原因，他更喜歡躲在暗處。他不喜歡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他卻希望以某種方式介入其中?；蛟S，這是因為他覺得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存在，他只好主動去關注別人。他想，一個無聊的人，失去了工作的人，總要有點什么事情來打發(fā)時間。

跟蹤。這是李志的無數(shù)個怪癖之一。他時常跟在一個陌生人的后面，那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也不知道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唯一的解釋就是覺得有趣。那些人從未想到會有人注意他們進了哪棟建筑，見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李志覺得他是在以另外一種方式介入他們的生活。這讓他欣喜。

他饒有興趣地跟著前面的女孩。她走得很快，于是他也加快腳步。他倆沿著一條商業(yè)街一前一后地走著，他想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存在什么聯(lián)系。商業(yè)街上人流涌動，她的身影不斷地被擋住、被淹沒，不一會兒又冒出頭來。

他跟著女孩走過了幾條街、轉過了幾個十字路口、路過兩個為了一根棒冰而大打出手的男人、走過了一輛燃燒著的汽車、翻過幾次護欄，最后來到了一幢六層樓的建筑前。李志已經疲憊不堪了，而女孩卻走得那樣堅定。李志覺得自己完全是被什么東西牽引著，像是一條蛇一樣匍匐向前。

他跟著女孩穿過幽暗的樓道，來到那棟六層樓的樓頂。女孩走到柵欄前，一只手握住了欄桿，舉目遠眺。李志則走到女孩身邊，也朝遠處的風景望去。他看到，這是一片很古舊的居民區(qū)，他們所在的樓已經算是附近比較高的建筑了。站在上面，一眼望去全是低矮的樓房。幾乎看不到人，只是偶爾會看到一兩個人影在胡同中一閃而過。陽光灑向這片樓房，將這些建筑點綴成一種老照片式的昏黃。他微微側頭看著身旁的女孩。女孩沉默不語，一直望著遠方。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站了不知多長時間。他觀察到景色的變化。太陽一開始是熾烈的，毫不留情地釋放著自身的熱量。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李志幾乎快堅持不下去了。他即使一動不動，渾身也揮汗如雨。炎熱與刺眼的光芒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轉過臉看了一眼女孩，奇怪的是，女孩卻一點也沒有不適的表現(xiàn)。她還是保持著之前的那個姿勢，甚至連汗都沒出，臉上一直很清爽。她戴著墨鏡的白皙的臉頰上似乎隱約散發(fā)著一種深邃的魔力。這種魔力使李志沒有選擇離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繼續(xù)站下去。后來，太陽的威力就開始減弱了。雖然依然旺盛地燃燒著，可是明顯已是強弩之末。李志可以感覺到，之前那種陽光中的灼燒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和煦感。與此同時，天空的顏色也在慢慢發(fā)生變化。從一開始使人感到有些刺眼的湛藍色慢慢過渡到一種酡紅色。這個過程是十分緩慢的，就像是經歷了一次化學上的轉變。李志驚奇于這神奇的變化。太陽正在為它的落山作著準備?？諝庾兊脹鏊饋怼！澳銥槭裁匆?？”就在這個時候，女孩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俊崩钪疽幌伦記]有反應過來。他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直到女孩又重復了一遍問題，他才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其實他也沒法解釋究竟為什么要跟著她。只是冥冥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心中涌動著。女孩又緘默不言了。他只好繼續(xù)等下去。太陽正在收攏它的光芒，像是一只火鳥收起它巨大的翅膀。

“你知道嗎？”女孩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在人間看風景。”

“什么？”李志嚇了一大跳，“你是說你要尋短見？”

“什么啊。”女孩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算了，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一朵云變的?，F(xiàn)在我要回去了。人間太沒意思了，每天都亂哄哄的，還這么熱。你經歷的事情除了傷害別人就是被別人傷害。沒意思，一點意思都沒有。所以我要回天上啦?！闭f著，她用手指了指天空。李志往天上看了看，還是一絲云都沒有。

“那么，你能帶我上去嗎？”李志也用手指了指天，“我也想變成一朵云，我也想離開這里。”女孩摘下了墨鏡，仔細地打量著李志。李志第一次看到女孩的眼睛。一雙清澈純潔的眼睛。李志可以從中看出一種認真，或者說偏執(zhí)。

“你不是云變的，我怎么能帶你上天呢？”女孩莞爾一笑，“只有我才是云變的。如果每個人都能隨便上天，那天上不是也和人間一樣無趣了嗎？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

李志被噎住了，不知該說什么。女孩說得很有道理。他只是感覺到一絲遺憾。他很想離開這里。但如果自己真的離開了，老爸該怎么辦呢？這確實是難辦的事。李志摸了摸下巴。這個時候，太陽的最底端已經沒過地平線了。夕陽將房屋鍍上了一層好看的金黃色。女孩的臉上也被涂抹了一層淡淡的光芒，顯現(xiàn)出一種金色的輪廓。

“你知道嗎？”李志說，“艷陽天是我老爸最喜歡的天氣。他說在他和我媽談戀愛的那個年代，整天都是陰雨綿綿的。等到好不容易出太陽的時候，我爸就和我媽去公園里面約會，或者看場電影。他說那個時候他最盼望的就是出太陽。而現(xiàn)在呢，每天都是艷陽天，可是我媽卻不在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對一個陌生的女孩說這些。說完這些話后他自己也有點吃驚。女孩看了看李志，突然仰面躺在了地上。李志也跟著躺了下去。

李志仰面看著天空。天空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幾顆星星已隱約可見。他想起了在校園的時候，躺在空曠的操場上的情景。很久都沒有這樣觀察過天空了。他想，天空其實并不虛假，它依然還是當初那片天空。還是那樣的無限、深奧與非凡。他看著遙遠天邊的那幾顆星星，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死去母親的面容……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他坐起來，搖晃了幾下腦袋。女孩不知何時不見了。李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八龖撘呀涬x開這里了?！崩钪鞠?。他抬起頭看了看被霓虹燈照亮的天空。依舊看不到一絲云彩。他的心中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熬退阕兂稍贫湟惨与x這里嗎？”他有些失落。

他以為他會和她發(fā)生點什么故事，但是并沒有。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他走下樓梯，朝家的方向走去。一顆閃爍的星一直在為他指明道路。他想，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到陰雨綿綿的老爸是有福的，因為他每天清晨睜開眼，看到的都將是嶄新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