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妻子在陽臺上曬太陽。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陽光充裕，大束的陽光幾乎沒有什么阻礙地傾瀉到了我們的小陽臺上。我扭過臉看著她，她此刻正瞇著眼睛，全身心地投入到享受陽光的過程中。她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白色。她的睫毛很長，當初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我喜歡長睫毛的女人，她們很美麗，我以為憑我的條件，一輩子也不會娶上長睫毛的女人了，但事實證明，我還是挺幸運的。我把長睫毛的女人娶回了家。她現(xiàn)在就坐在我的身邊，坐在一把帶靠背的木頭椅子上，張開雙臂，擁抱著陽光。偶爾有溫煦的風吹過，她身上輕盈的衣服就會產(chǎn)生波紋的形狀。夏季是美好的，她可以穿上她最喜歡的這件輕薄的橘色紗衣。她穿上它真的很好看。但因為比較難洗，她并不經(jīng)常穿它，她像是愛惜小動物一樣愛惜著它。

在我們腳下，是小如螞蟻的人群，公路上的車輛如河流般流淌。我們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切，并沒有感覺到不好意思。時光是美好的，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閑適的時光了。我們各自坐在木頭椅子上，光著腳丫，把腳伸出陽臺的欄桿外。腳丫沐浴著陽光，顯得晶瑩剔透，像是玉石。陽光暖呵呵地照著，我的腳心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針刺般的癢的感覺。我看著她的玉足。構(gòu)造很完美，大小勻稱，并且有著優(yōu)美的弧度和細嫩的皮膚。我用虔誠的嘴唇親吻過它們。它們曾給我?guī)淼目旄袑嵲谑菬o法形容的。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陽光有點太強烈了。還有周圍的高樓，似乎完全是用玻璃做的，陽光打在它們身上，亮度就擴大了一百倍。玻璃反射出的尖銳的光芒不斷晃著我的眼睛，這讓我的眼球很難受，不一會兒就充滿了腫脹感，快要流出淚來。我的全身已經(jīng)大汗淋漓，白色襯衫粘在皮肉上，感覺很難受。我覺得如果再多坐一會兒，我就要被曬成干了。于是我站起來，想回屋休息休息。妻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你為什么不好好享受陽光呢？”妻子問我。她瞇著眼睛，看著遠方的某一點，可我懷疑在如此熾烈的光芒中她什么也看不見。盡管如此，她的細長的手指還是精準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靠上一點的位置——我不知道那里該叫什么。我感到她很用力。

“唔……”我站在那里，有點窘迫，“陽光太曬了，我想要沖個澡。”

她沒有放開我。

“你為什么不好好享受陽光呢？”她又重復了一遍。

我只好重新坐下。我感覺我的皮膚在一點點燒焦，并且翻卷起來。但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要珍惜這樣的日子。是的，我要好好珍惜才是。這樣悠閑的日子不是說有就有的。你看，樓下的人們忙忙碌碌，誰也顧不上享受陽光的妙處。他們的皮膚只是被陽光潦草地拂過，一點也不會燒焦。他們更不會因此感到興奮。

這樣美好的日子是我的前任老板賜予我的。他在前幾天剛剛辭退了我。是的，現(xiàn)在我很想大聲喊出他的名字，然后謝謝他，感謝他讓我擁有了這個早晨和這個早晨所有的陽光。感謝他，我的皮膚正在變得焦黃。

我的妻子比我更加專注。她像是一個太陽能發(fā)電機，努力地吸收著來自15000萬公里以外所有的陽光。我看到她裸露的雙臂上被太陽照得清晰可見的細小的白色絨毛，汗液正從毛孔里滲透出來。她的臉上汗津津的，脖頸以及順脖頸而下、敞開的領(lǐng)口處，皮膚都變得紅潤而潮濕。我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

妻子不滿地睜開了眼睛，轉(zhuǎn)向我。

“你根本沒有專注。”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用一種錐子似的眼神看著我。這種眼神讓我心痛，因為這種眼神似乎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相信眼神能讓人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事實如此。

“你還記得你在斯德哥爾摩的時候嗎？”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變得迷離起來，“那真是美好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令人難忘。而那時的你也比現(xiàn)在可愛得多?！?/p>

斯德哥爾摩，我當然記得，事實上我只是在它附近的一個村莊待過一段時間；事實上，我也并不是待在村莊里，而是住在離村莊還有一段距離的小火車站旁；事實上，我也不認為我曾經(jīng)可愛過，重要的是，她根本沒有見過我在小火車站時是怎樣的一副嘴臉，怎么能說那時的我更可愛些呢？那時我們只能通過信件彼此聯(lián)系，或許在信上的我確實顯得更可愛一些吧。

應該說，我對那里還是挺滿意的。我住在緊挨著火車站的一間小木屋里。木屋看上去很舊，似乎隨時都會倒塌?？蓪嶋H上它很結(jié)實，在一場風暴過后，我見識了它的威力。我還記得，風暴來臨時，有翻天覆地之感，仿佛地皮都被刮起來了，樹木被連根拔起，石頭漫天飛舞。我窩在小屋中，隨時準備著承受最后一擊。后來我就在風暴中睡著了。醒來后，看到大地如初，小屋巋然不動。

如果沒有火車經(jīng)過，這里就是一片荒原。孤零零的樹木，像是城市里的電線桿，絲毫感受不到生機。遠處是連續(xù)的山脈，呈灰白色。地質(zhì)很硬，用鋤頭敲擊地面，你可以聽見梆梆的聲音，似乎是敲在石頭上。這里可以說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對鐵軌從遠處鋪過來，鑲嵌進堅硬的土地中。我曾無數(shù)次沿著鐵軌行走，有鐵軌，我就不至于迷路。一般情況下，方圓幾里都看不到人影，只是不時會有飛鳥從頭頂掠過。不知為什么，它們從我頭頂飛過時，總會叫喚兩聲，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它們，所以每次都很尷尬，只好低下頭，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走路。

我之所以沿著鐵軌走，純粹是出于無聊。對于一個小火車站的管理員，平日里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娛樂的事物。走路起碼可以打發(fā)一些時間。我一般都會走到海岸邊，然后返回。鐵軌則繼續(xù)延伸到遠方。

那里真的很冷。不論我穿多少衣服，回來的時候都會被凍得全身僵硬。我點燃火爐，烘烤一會兒才能恢復過來。因此，慢慢地我便不再走那么遠的路了，因為這無異于找死。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失去知覺，凍死在鐵軌上。我的尸體不會那么快腐爛，因為很冷，我更有可能被凍成一坨冰?；疖嚂_過來，將我軋得粉碎。鳥兒飛過的時候，它們照例還會叫兩聲，然后落下來，落到我粉身碎骨的尸身上，飽餐一頓。

我毫不懷疑這里會有人凍死，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我。所幸的是，這里很少下雪，只是在平日里會突然飄下雪花。雪花像是頭皮屑一樣，這里落幾粒，那里落幾粒，之后雪便停了。這是很無聊的事。

就是這樣。我透過木屋的窗戶，看到的是一片荒涼景象。鐵軌閃爍著幽冷的光。我躺在床上，爐子上燒著水，鋁壺吱吱作響。幾個星期都看不到活物。我蜷縮在棉被里，憂愁地看著窗外，計算自己什么時候會被凍死。

我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我知道是我的皮膚發(fā)出的味道。陽光太過熾烈，我已經(jīng)被灼傷了。我很快就將起皮，然后皮膚剝落，我將變得像蛻皮的蛇一樣敏感。我扭過臉，看著妻子。奇怪的是，她的皮膚似乎一點也沒有問題，相反，似乎更加柔潤了，白里透紅。我懷疑她在皮膚上抹了一些東西。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總不能在這個美好的早晨被活活曬死。于是我下定決心，站起身，離開了陽臺。妻子并沒有阻攔我。當我打開陽臺的門，準備離開時，我聽到她在我身后說：“那時的日子多么難忘?！?/p>

我走進臥室，坐在沙發(fā)上。身上還隱隱覺得疼，紫外線似乎還附著在我的皮膚上。于是我便一動不動地坐著。我的屁股深深陷入沙發(fā)里。坐了一會兒，我轉(zhuǎn)過頭，看到妻子還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從客廳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一個幽暗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種感覺，陽光正在大口吞噬著她……我揉了揉眼睛，覺得我的視力退化了。無疑，這與剛才長時間的陽光照射有很大關(guān)系。屋子里很黑暗，適宜我慢慢療傷。

我正對著電視機。電視機微微凸出的屏幕映射著我變形的影子。這使我很不適應。我摁下遙控板，電視機發(fā)出“砰”的一聲，打開了。

我搜到了一個旅游節(jié)目，是講斯德哥爾摩的。里面的女記者一臉興奮地向觀眾介紹著斯德哥爾摩的自然風光，那里的天，那里的海，那里的海天一色和雄偉的皇宮與教堂。我盯著畫面中的景象看。這是讓我覺得完全陌生的異國風景，我確信我沒有去過那里。那么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又是哪里呢？是的，印象中我的確去過斯德哥爾摩，并且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涩F(xiàn)在，這些仿佛是別人經(jīng)歷的，與我無關(guān)。于是那段日子變得虛假，我開始懷疑，我從未去過什么斯德哥爾摩，也沒有去過它附近的村莊，那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城市的名字，僅此而已。

可是這時我又聽到了妻子的呢喃。她仍坐在那把椅子上，連姿勢都沒有變化。陽光包裹著她，使她像是一團發(fā)光體?！澳菚r的日子多美好啊?！彼f。與其說是說給我聽，倒不如說是她在自言自語。我知道她在回味著一段對她而言美好的時光，同時，這也預示著我需要與她一起回憶。我努力打撈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嗎？這要從我沒有被凍死說起。是的，我曾連續(xù)躺在床上好幾天，我以為我肯定會被凍死。我盡力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條件有限，還是會有少量的皮膚裸露出來。后來那些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就長出了凍瘡。我以為我就要死了，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后，凍瘡并沒有繼續(xù)發(fā)展，而是凝固，像是一層堅硬的殼。而且并沒有新的凍瘡長出來。

我知道，是我的身體迅速適應了這里的氣候。我沒有被凍死，我甚至可以走出木屋，帶著裝著熱氣騰騰的茶水的水壺，一邊喝茶一邊觀看這里的景象。之前那些被我忽視的東西開始深深吸引著我。

我從未看到過這么藍的天空，就像是一條嶄新的藍色桌布一樣。我站在木屋前，看著它，總覺得它正在慢慢下垂。它變成了水珠的形狀，就快要落下來了。當然，這將是一滴巨大的水珠，在它落下之前，在它無限接近我的過程中，我將看見上面映射著我的倒影。我還能看見那上面倒映出來的山川河流，森林湖泊，林立的都市和蜿蜒交錯的立交橋。在這些事物里，我和我的小木屋實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見。

唯一能拉開我與天空距離的，是天空的云朵。它們幾乎靜止，硬邦邦的，像是一條條冰凌或是不規(guī)則的石膏像。它們富有層次感，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條紋理，你會覺得，它們是被人用刀子雕刻出來的。我一邊喝著茶一邊感嘆造物主的神奇，當巨大的云朵像一艘航空母艦緩慢移動到我頭頂?shù)臅r候，它會投下同樣巨大的影子，將我和我的小屋覆蓋。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感覺大地微微顫抖。

火車并不常來，這很容易讓人理解，誰會喜歡常來這種荒涼的地方呢？作為小火車站的管理員，我配有一張火車時刻表。那上面有火車每次光臨的具體時間。時間并不固定。除此以外的時間都由我自由支配。因此在這個地方，我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我有用都用不完的時間。我在小站供職的時候，正好趕上連續(xù)數(shù)月的極晝?nèi)兆樱刻熘挥腥齻€小時的黑夜。最初我患上了失眠癥，漫長的白晝讓我精神幾乎崩潰。后來與寒冷一樣，我的身體也適應了這里的晝夜。我每天大概只睡四個小時，這已經(jīng)足夠了。我沒有什么太費精力的事情，四個小時的睡眠足夠使我精神煥發(fā)。

總得有些打發(fā)時間的辦法。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不會被凍死，起碼不會被輕易凍死，于是我恢復了我的遠足。沿著鐵路，我一直走到海邊。在海邊我會消磨很長的時間。我很奇怪，為什么這里的大海不會被凍住。海面總是很平靜，波瀾不驚，但卻永不停歇。溫柔的海浪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礁石與巖壁。聽著這樣的聲音，很快就會讓人安靜下來，并且思緒會飛到很遠的地方。

火車來的時候，老遠就能聽見嗚嗚的聲音。然后就能看見白色的煙霧，而火車就在煙霧的籠罩中緩慢停下。我站在鐵路旁，白色煙霧直噴到我的臉上。

我雖然是小站的管理員，但火車與我并沒有多少聯(lián)系。我只是負責記錄幾個簡單的數(shù)據(jù)就算完成工作了。我看著火車停在這里，心中滿是愧疚。因為我從未看到有人在這里下車，它仿佛僅僅是為了我才停留幾分鐘的。車窗里的乘客裹緊衣服，大多在酣睡。有個別的人醒來，看著窗外的景象，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我想，他們可能以為火車壞掉了。

在這里設(shè)立小站不知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這很有可能是個誤會，就像我來到這里當小站的管理員，也是一個誤會。我本來是想去大城市里打工賺錢的，我來到異國他鄉(xiāng)，想憑借自己的雙手打拼出一番事業(yè)。但是由于種種機緣巧合，我來到了這里，這個荒無人煙的小火車站。說實話，這里的報酬確實不低，而且沒有什么能用得上錢的地方，所以我很快就能攢出一筆錢，寄回家里。這也算是沒有荒廢時間吧？盡管這個工作總是讓人感覺奇怪。

我與幾個列車員很快就混熟了。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可以看出他們同情我。最初，他們每次來都會給我?guī)б恍┏缘暮陀玫摹Ｂ兀麄兒臀易銎鹆松?。他們會帶來一箱箱貨物，而我負責買下它們。這些貨物他們是隨意帶來的，因為我并沒有什么要求。有時是皮鞋、皮衣或是罐頭、酒之類的東西，還有一次竟然是一箱子壁畫。只要在我的計劃支出的范圍內(nèi)，我基本上照單全收。說實話，這些東西都很便宜，大概是一些賣不出去的滯銷品吧。我樂于買下它們，這使我與列車員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由于火車停留時間短促，他們從來沒有進過我的小屋，我們只在搬運貨物的時候聊上幾句。然后他們與我匆匆握手告別，登上火車。在震耳欲聾的嗚嗚聲中，在四處彌漫的白色煙霧中，我目送著火車開遠。

火車開遠后，火車的聲音還會在山谷中回蕩一陣。這時我就會莫名傷感起來。

貨物堆滿了我的小屋，使我?guī)缀鯖]有挪動的地方。當然，這么多東西我一個人肯定用不完，我會把它們出售給附近的村民。

他們往往在火車離去后不久便陸陸續(xù)續(xù)前來。他們就像是逛超市一樣，進到我的木屋里，去挑選他們喜歡的東西。我就坐在床上，與他們討價還價。說句良心話，我給出的價格公道合理，因為如果這些貨物是從正規(guī)渠道運送到這里，往往要貴上好幾倍。這點他們明白，所以他們樂于與我做生意，有些人甚至一下子就買下整整一箱。也有些人沒有錢，他們就拿東西和我交換，比如凍肉和柴禾。后來我與他們之中的某些人混熟了，干脆就讓他們白拿一些東西。就這樣，我與村民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

他們與列車員不同，他們有著大把的時間，因此他們可以在我的小木屋里坐下，和我一起喝茶、聊天。我的生活也因此不再那樣孤寂了。

與我關(guān)系最好的一個，人們都管他叫“拉松大叔”。他是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中年人，早先當過貨車司機，由于一次交通事故右腳受傷，便退休回家了。每次他一瘸一拐地走進我的小屋，我就會很高興。我們一邊喝著熱茶一邊聊天。他要離開的時候，我會送他幾瓶酒。他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買酒，其他的東西他都不感興趣。我曾送過他一件皮大衣，可是他太胖了，根本穿不進去。他的臉微微發(fā)紅，將皮大衣搭在肩上，對我說：“謝謝你，好心的朋友，我可以拿回家給我的兒子穿?！焙髞砦覠o意中從別的村民口中得知，他并沒有兒子。不過這根本不算什么問題。

盡管我與村民們交上了朋友，但他們一般只是在火車離開后的幾天里前來拜訪，其他大部分時間仍是我獨自一人生活。每當我寂寞的時候，就會給家里人寫信。我想念我的妻子，雖然我與她相隔萬里，但我總感覺她就在我身邊。有時我會一口氣連續(xù)寫好幾個小時，激動的心情使我自己都看不懂我的字跡，但我相信妻子能夠明白。這些信我一般都交給拉松大叔，讓他幫我投遞。我妻子的信也由他帶給我。每當我從拉松大叔手中接過信的時候，都會感覺一陣暖流從雙手傳遍全身。我思念我的妻子，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熾熱的陽光。我盼望家鄉(xiāng)的陽光可以毫無遮攔地照耀我。

我關(guān)上了電視。妻子還在那里不停地自言自語。那時的日子多美好啊。是的，那個時候，起碼心中還有那么多的期盼。我坐在沙發(fā)上，不知道該干什么好。屋子里一時靜悄悄的，妻子也停止了呢喃。我想這個時候該有一根針掉在地上，打破這寧靜。但是沒有針，沉默在繼續(xù)。我簡直一動也不敢動，實在是難受極了。妻子也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我們倆像是暗中在彼此較勁，看誰先忍受不了這寂靜。

最后還是我敗下陣來。我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故意發(fā)出很大的響動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故意跺著腳，故意碰撞家具，這讓我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墒俏液芸彀l(fā)現(xiàn)，妻子并不為之所動。她依舊背對著我，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在她的面前，是大片的陽光。

我停下來，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幼稚，同時感到很沮喪。我希望這時她可以罵我?guī)拙?，但是沒有。她只是用她的后背對著我，拒絕著我。我突然想到，她后背的皮膚很光滑。我曾經(jīng)喜歡撫摸她光滑的脊背，像是絲綢一樣華潤，那種身體曲線的美妙感覺簡直使我欲罷不能。她曾俯在我的耳邊，用充滿愛的語氣輕輕地說：“疼。我喜歡疼。讓我再疼一點……”

我深吸了幾口氣，準備去廚房做飯。

案板上放著剛剛買回來的一條魚。她已經(jīng)安排好，今天吃魚?？墒嵌嫉浆F(xiàn)在了，她還在陽臺上曬太陽，沒有一點做飯的跡象。我假裝咳嗽了兩聲，作為提醒。她不為所動。沒有辦法，我只好自己來處理。我承認，做飯我并不在行。面對這條魚，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我想起去魚市時的情景。我不喜歡魚的腥味，可我不會做飯，就只好干些跑腿的活。這是很公平的，我心甘情愿。魚市的腥味遠遠就能傳過來，我盡量降低呼吸的頻率。當我置身于魚市的時候，如此密集的魚腥味還是讓我感到一陣眩暈。我捏著鼻子，一頭闖了進去。很快，我出來了，手里提著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剛剛被魚販的棍子打死的魚。她吩咐我說，一定要買現(xiàn)殺的，這樣的魚新鮮。其實對于新不新鮮，我并不怎么在意。

當我走出魚市的時候，強烈的陽光照耀著我。我瞇著眼睛，抬起頭，看到一碧如洗的天空。我的身上還隱隱散發(fā)著魚腥味。

我看著案板上的魚。我的手里拿著刀，準備先刮魚鱗。我按住它的尾巴，準備下刀。就在這個時候，魚突然動了一下。我連忙松開手，看到它的尾鰭開始上下擺動起來，并且頻率越來越快，并且魚鰓也開始動起來。它竟然活過來了！

鱗光一閃。

我嚇了一跳，刀跌落在廚房的瓷磚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出什么事了？”是妻子的聲音。

“魚，”我說，眼睛盯著那條活過來的魚，“魚出了點問題?！?/p>

“拿過來給我看看?！彼f。

她是在故意給我出難題。不過我并不抱怨，我用左手攥住它的尾鰭，右手捏住它的頭，將它整個提了起來。我可以感覺到它在我手中掙扎著，很用力地左右擺動著身體?；伳伒?。我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在我手中的是一條蛇。

我來到了陽臺。

妻子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露出恐懼之色。

“這是什么？”她用一只手捂著嘴，另一只手一下子將我手中的魚打落，“這是什么魚？”

魚滑到了陽臺的角落里?？梢钥闯觯瑒偛拍且凰にさ貌惠p。它的尾鰭拍打了兩下便不動了，只有鰓還在緩慢起伏。

在陽光的照射下，我看出它確實形狀特別，而且露出了一口密集而尖銳的牙齒。我之前正是被它的牙齒嚇了一跳。

難道是一種食人魚？我暗自思忖。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妻子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此時她顯得很傷心，“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好。我讓你買的是這種魚？”

我又分不清魚的長相。我在心里說。

“還是那時的日子美好啊?！彼龂@口氣說，顯然，她指的又是所謂我“在斯德哥爾摩的日子”。但是我跟她說過無數(shù)遍，我從未去過那座城市，我只是在一個小火車站供職，做一些倒買倒賣的生意……可是她總是會時不時提起“斯德哥爾摩”這幾個字。久而久之，有些時候我真的會以為我去過斯德哥爾摩。

“還是那時的日子美好啊?！彼貜偷?。

那個時候可沒人幫你買魚買菜。我心里說。

“我一直有個問題?！逼拮油蝗晦D(zhuǎn)變了話題，“那些信確實是你寫的嗎？”

“什么？”我驚訝。

“那些信，確實是你寄給我的？”

“不是我還能有誰？”我又好氣又好笑。

她沉默不語了。過了半晌，她喃喃地說：“有時我總覺得，那些信不是你寫的。寫信的人和你或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我無法回答。這個時候，陽光已經(jīng)不像早晨那樣光芒四射了。已經(jīng)到中午了，陽光收斂了許多，也厚實了許多。我曾聽說，中午的陽光里有大量的紫外線，是有毒的，長時間照射對人并不好。于是我說：“你進屋歇歇吧?！?/p>

“你可要承認啊?！彼涿畹孛俺鲞@么一句，“那些信到底是不是你寫的？”

我啞然失笑。那些信不是我寫的又能是誰寫的呢？都是我親手交到拉松大叔手上的，這還能有錯嗎？拉松大叔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接過我的信，然后揣進大衣里。這還能有錯嗎？他很樂意為我干這件事，因為我經(jīng)常送他東西，使他覺得過意不去。他說，他以前的手不是這樣粗糙丑陋的，以前他當貨車司機的時候，根本不用干這么繁重的家務(wù)。他的妻子很久以前就離他而去了，他已經(jīng)受夠了當單身漢的苦。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悲悲切切的，似乎隨時都要哭出來。但是隨后他就轉(zhuǎn)換了話題，他說不久以后他可能就要結(jié)婚了，別人給他介紹了一個附近村子的女人，也就是說，這樣的日子終于要結(jié)束了。我為他祝賀。

過了一段時間，天氣稍微暖和了一些。拉松大叔又來到我的小屋。不同的是，這回他帶來了一條他養(yǎng)的獵犬。這條獵犬全身的毛都是黑色，總是時不時地聳起脊背，目露兇光，一副要進攻的姿態(tài)。拉松大叔給它取名為“比利”。它剛剛見到我時，不停地吼叫。我很害怕狗，它吼叫的時候我一動也不敢動。它認為我好欺負，就叫得更歡了。拉松大叔就開始踢它，用粗糙的手掌打它，罵它。拉松大叔說，這是我的好兄弟，你不許再叫了，否則我一腳踢死你。

他雖然這么說，但我可以看出拉松大叔對比利很是愛惜。每次打完后，他會用手慢慢地撫摸它，就像撫摸自己受傷的孩子，眼睛里全是慈愛。

比利很快就跟我混熟了，不再對我吼叫，而是用它明亮的黑色眼珠安靜地看著我，不時用舌頭舔一下鼻子。慢慢地我竟然也敢去摸摸比利，顯示自己親近動物的一面。當然這完全是做給拉松大叔看的，否則我巴不得對這東西敬而遠之。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對拉松大叔說：“你們的村子是什么樣子？我還從沒去過呢?！?/p>

拉松大叔正坐在床上，喝我給他煮的茶。他用雙手捧著茶缸，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喝著。顯然這個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然后說：“村子嘛，有什么好看的？不過就是一個村子?！闭f完還胡子拉碴地對我笑了笑。

可我并不死心?！澳銈兘?jīng)常過來，但我還沒有去看過你們的村子，”我堅定地說，“所以我很想去拜訪一下?！?/p>

拉松大叔半晌沒有說話。我看著他一點點喝完茶，最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罢娴臎]啥可看的?！彼欀碱^說，“我們村里人不愿意見陌生人。他們……都比較敏感，或者說警惕?！彼f話的時候并不看我，而是看著趴在他懷里的比利。他撫摸比利黑得發(fā)亮的絨毛。

“我也算陌生人？”聽到他的話，我有點生氣。雖然我來的時間并不長，但我給村民們帶來的實惠是顯而易見的。不知有多少人從我這里買下比外面便宜數(shù)倍的東西，有些時候我干脆直接白送給他們。陌生人會這么做嗎？

“我該走了。”拉松大叔顯得有些尷尬。他站起身來，比利從他身上一下子躥到地面。他戴上厚厚的棉帽，對我揮了揮手?！拔以摶厝チ?，謝謝你的茶?！彼f。

他就這樣走了出去。我披上大衣，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后面。一開始，他以為我是在送他，便笑著說：“好兄弟，不用送了，你回去吧?！弊叱隽撕荛L的一段路后，他意識到，我并不是在送他，而是在跟著他。他有些緊張起來。

“你在干什么？”他不安地搓著手，“你想一直跟著我？”

“我想去你們村子看看?！蔽艺f。我承認，那個時候，我似乎有點賭氣。

“真的沒啥可看的?！彼f。然后他突然跑了起來。這個舉動我沒有想到，于是我也只好跟著他跑起來。我們一前一后跑了一段路。地面是坎坷不平的，跑起來很費勁，非常消耗體力。拉松大叔停了下來，彎著腰，氣喘吁吁。

我也已經(jīng)跑不動了。我們倆就這樣對著喘了一會兒。

“你為什么非要去呢？”他似乎有些生氣了，用腳踢著地上的硬土，“以前那樣不是挺好的嗎，你干嘛非要去村子里呢？”

我往前走了幾步。這時，比利對我怒吼了起來。我停了下來，恐懼地看著它。它呲著牙，露出鋒利的牙齒，雙目欲眥，口水四濺。這次拉松大叔沒有踢它。

就這樣，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拉松大叔和他的狗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之中。

我聞了聞手指，還殘留著一股魚腥味。妻子已經(jīng)安靜下來。那條魚早已死去，躺在陽臺的角落里。屋子里又寂靜了下來，只有外面?zhèn)鱽淼泥须s聲，似乎與我們相隔萬里。我看著妻子。她閉著眼睛，靠在椅子背上，似乎睡著了。

我走到浴室，好好地將雙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我聞的時候，還是會有魚腥味。我回到客廳，想好好地在沙發(fā)上睡一覺，讓這一切都過去。睡了一會兒，我醒來，發(fā)現(xiàn)才睡了很短的時間。我坐起來，看見她還在陽臺上，保持著同樣的姿勢。陽光依然猛烈，似乎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噬著她。我不愿去打擾她。

魚腥味怎么也散不掉。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有幾縷光線斜照進客廳。我看著光線經(jīng)過的地方，空氣中浮動著數(shù)以萬計的灰塵。它們上下翻動。

我聽到“砰”的一聲鈍響。我扭過頭，看到妻子從椅子上摔倒在地。我走過去，把她扶起來。她已經(jīng)昏迷過去。我抱著她，往臥室走。她的身上很燙，皮膚發(fā)出燒焦的味道。我把她平放在床上。一種生活似乎就快要結(jié)束了。

你體會過生活快要結(jié)束時的感受嗎？我曾經(jīng)體會過。那是由于巡視員的到來。我在小火車站供職的這段時間他從未來過。可是那天他來了，冒著漫天飛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雙肩上和胡須上，將他點綴得斑斑點點。

我從未遇到過這么大的雪。天地一片潔白。我縮在我的小屋里，聽著房頂吱吱呀呀地響。我想，或許我不會被凍死，但是會被積雪砸死。即使這樣，我也不愿意出門。起碼小屋里很溫暖，我聽著水壺的吱吱聲，就感覺很心安。

巡視員來了，沒多一會兒，他就冒著大雪走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請他喝杯茶。他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告訴我一個消息。他說：“這里的小站馬上就要取消了，以后火車不再經(jīng)過這里了。”他說：“你好好準備吧，去別處謀一個好差事?！?/p>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

村民們紛紛到來，和我告別。同時，他們知道我這里還囤積著數(shù)箱之前沒有人要的貨物。主要是一些皮鞋、皮衣甚至手表，這些東西他們不需要太多?？墒撬麄冎牢揖鸵x開了，以后小站也要被取消了，也就意味著，他們?nèi)蘸笤僖矡o法以這樣低的價格買這些東西了。于是他們準備買下它們，作為對我的告別。

我和他們握手，并且承諾，他們可以隨便拿走他們喜歡的東西。我想，我這樣做在我走以后或許可以讓他們繼續(xù)記著我，說不定還會念著我的好。我不知道讓他們記著我這件事有什么意義，但人并不都是為了什么意義而生活的，不是嗎？

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打開我積存的箱子，從里面拿東西。我坐在床上，看著他們進進出出，絡(luò)繹不絕。有時我會突然覺得，我的木屋像是被一群強盜打劫了，而我這個主人則若無其事地看著。我理應阻止?？墒俏矣窒氲?，他們是經(jīng)過我允許的，他們走的時候，還會向我道謝。

我有時會走出木屋，呼吸一下雪后新鮮而凜冽的空氣。下過雪后，這里的天空更加澄明，更加一塵不染，似乎可以映照出我的影子。我看著四周的山脈和石頭，和大地上沒有融化的積雪?？諝饫鋸胤胃?。月球在天空的一邊若隱若現(xiàn)，像是一座巨大的磁場。我重新走回木屋。來往人群絡(luò)繹不絕。

拉松大叔也來了。我們早就已經(jīng)和好，上次的不愉快在我們之間沒有留下半點影子。我不再提起去村子里的事，我們像以前那樣聊天談心。他再沒有把比利帶來過。

他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剛剛送走一批村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我這里已經(jīng)沒剩多少東西了?！蔽抑附o他看一個個空空如也的箱子。我說：“我給你留了幾瓶酒?！?/p>

“沒事沒事，我是來和你告別的。”他說，但我可以看出他眉宇間的失望之情。我覺得十分對不起他。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聽到了屋頂吱吱響的聲音。他摸著木屋的門框，說：“這座木屋快塌了?！弊詮纳洗文菆龃笱┻^后，我就沒有鏟除過屋頂?shù)姆e雪。并不感到驚訝。他又說：“這座木屋用的木頭材質(zhì)很好啊。”他看了看我。我回應似地點了點頭。

在我走的那天，拉松大叔借了一輛貨車，艱難地開到了這里。他還帶來了一個強壯的男人。他們站在我的木屋前，仔細地研究如何推倒木屋而又不損害木材。當然，這一切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了。我坐在離去的馬車上，看著他們兩個人離我越來越遠，最后連同那輛貨車一起消失不見了。

我走到陽臺。午后的陽光已經(jīng)疲軟，但余威尚存。光芒像是一束束箭簇刺向我。我需要陽光，甚至需要更加猛烈的陽光和陽光里全部的毒素。這讓我感到舒服。我喜歡聞皮膚燒焦的味道，這也讓我感到舒服。我站在陽光里，似乎成了這里唯一的陰影。

我想，我應該從未去過斯德哥爾摩，也從未去過那個偏僻的小火車站——已經(jīng)不存在的小火車站。去過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他或許還在那里，縮在溫暖的小木屋里，思念著家鄉(xiāng)的陽光。他代我生活著那業(yè)已消逝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