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輝
在公眾的眼中,舒婷是一個名人,是一個被許多國家頻頻恭請,坐飛機來來去去的世界級詩人。
在我的眼里,舒婷是一介平民,是清清的小溪邊搗衣洗菜的少婦,是廚房里系著圍裙煎呀炒呀的主婦,是前街棋牌室內(nèi)手中稀里嘩啦搓牌嘴里嘻嘻哈哈的大嫂,是書房燈光下寧靜碼字的纖纖宅女。
近二十年前,我與舒婷第一次謀面。跟隨單位一個領導,前往廈門,與當年曾在閩西下鄉(xiāng)的一幫知青會面,一是請他們?yōu)槲覀兊膱蠹垖懜澹茄埶麄兓氐诙枢l(xiāng)觀光,參加筆會等等。中午由我們做東,請他們吃便飯。舒婷與她的夫君陳仲義先生也在邀約之列。事先,我心里有些惴惴,舒婷會賞臉到場嗎?結(jié)果,他們夫婦都來了。我心頭興奮,終于見到大詩人了。舒婷衣著素樸,言語平和,很親近地與我們拉呱,詢問閩西的近況,回憶當年下鄉(xiāng)時的一些人和事。將要就餐時,舒婷對我們說,很抱歉,婆婆生病,兒子上學,得回去熬藥、燒飯,有先生跟你們在一起就行了。
過不多久,她和先生與一幫知青作家一起,應邀回閩西參加“紅土地。藍海洋筆會”。聞聽舒婷來了,許多人爭相一睹真容,她便成了視覺熱點 。在連城賓館晚間舉行的見面會上,舒婷有意分散眾人對她的聚焦。如當他先生謙虛地說自己這些年無甚建樹時,舒婷卻贊賞地逐一點出他近年發(fā)表的詩評論著,“內(nèi)舉不避親”。她的良善用心,過后我才品味出來。
那次筆會,眾人游覽了冠豸山,當晚宿在“凝碧山房”。由我和同事小許當主持人,舉行了一場小型晚會。小許聲情并茂地朗誦了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舒婷坐著,專注地聽,末了,報以感謝的掌聲。這般的詩歌朗誦場面,那些年在大江南北不知上演過多少。記得有一位文友迎回了嬌妻,幾個同道去鬧洞房。我們沒帶什么禮物,就與一對新人一起,齊聲吟誦舒婷的《致橡樹》。
第二年,省里舉行文代會,我忝列其間。會上,又見到了舒婷。坐在主席臺上的她,當選為省文聯(lián)副主席。會議休息時,她與我們一塊坐在會場外聊天。我們向她表示祝賀,她嘻嘻地笑著說,這個官,賣給你們當,看看能值多少錢?哈哈,大家伙被她逗樂了。我發(fā)現(xiàn),凡是有她的場合,因為她的幽默、她的隨和,氣氛總是很活躍。有一回筆會,一行人坐中巴車往江西瑞金。舒婷坐在前邊。車上的人你一段,他一節(jié),說起了搞笑的段子。舒婷也聽得咯咯地笑,并轉(zhuǎn)過身來,也來了雅俗共賞的一段。也許是車內(nèi)的笑聲飄出去,感染了前邊坐轎車的老詩人蔡其矯,途中休息時,他從小車上下來,強烈要求改坐中巴,可是,領導不讓,他嘴里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被拉回到轎車里。
非正規(guī)場合,舒婷活潑放松,笑語連連;正式的會場上,她卻基本不發(fā)言,主持人請他講話,她總以自己不善言辭、沒啥可說等理由推托。也未曾聽說她以著名詩人身份到處開講座、作報告。相形之下,許多有名或不甚有名的作家、詩人,倒是熱衷于趕場子,講話,研討,露面等等,喜歡被人簇擁著拍照、簽名。就如筆者,在文場中廝混了一些年頭,也染上了這般毛病,咋咋呼呼,好熱鬧,好為人師。想想舒婷,臉上有點發(fā)燒。
兩年前,舒婷參加上杭縣新建的瓦子街開街儀式。她又被請上了主席臺。仍然是沒有講話。我在下面看她,與前些年相比,她本就不屬俏麗的容顏,顯見得有些老態(tài)了。歲月無情?;氐脚_下,她開朗詼諧如故。
有一次見面時,我?guī)弦粌詭啄昵百I的她的詩集,請她簽幾個字。舒婷提筆寫道:不好意思,讓您掏錢買這本小書了。朋友張燦隆對我說過,他年少時,騎單車從永定山鄉(xiāng)到了廈門,專為拜見景仰已久的詩人。當他誠惶誠恐地走進鼓浪嶼中華路十三號時,舒婷熱忱接待了這個不速之客。她削了一只蘋果讓小張吃,細致地翻閱了他帶去的自己的詩歌習作,誠懇談了她的看法。小張請她在本子上簽字,舒婷寫道:愿你愛詩勝于愛詩人。燦隆兄如今是從商之人,一如既往喜歡買詩集,讀詩歌,偶爾也寫兩首。
壬辰年仲冬,一群喜愛詩歌的人們走進了舒婷插隊的上杭太拔鄉(xiāng)院田村。東道主也邀請了舒婷夫婦,可不巧,他倆因事走不開。舒婷已好幾次回過院田,看望她的房東、房西,看看村里其他熟識的鄉(xiāng)親。她寫了不少遙想院田、紀念鄉(xiāng)親和已逝知青的文字。我們在村里找著了她住過的房間。門鎖著,我們站在外邊,想象著她和知青姐妹在這間屋子里的呢喃絮語。她曾經(jīng)住過的另一幢房屋,已拆舊建新。問老房東,當年舒婷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他道,沒什么特別呀,就是喜歡安靜,收工回來,有空就待在房間里讀書。
當今之世,做普通百姓不易,做名人不難。名人大多風風光光,衣食無憂。然,做一個有平民情懷、不擺架勢、不做秀拿腔的名人,難!
而舒婷,在她的血液中,在她的骨子里,似乎上天賦予了她平民的基因。否則,當她遙眺著神女峰,也就吟不出這樣的千古絕唱: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