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晨明
故事得從上世紀50年代講起。
1956年,一個4歲的孩子隨家長乘船來到了衡水。這里的汪洋讓他真切感受到,“衡水”果然是座“水城”。不過,那年他見的水不是什么“好水”,而是洪災。
這樣的“壞水”在老衡水人看來,并不稀奇。衡水在歷史上就是一片鹽堿地,“夏天一片水汪汪,冬天一片白茫茫”,曾是最精準的衡水素描。
那個4歲孩子叫楊占杰,他來到的地方當時叫做“千頃洼”。用現在的詞兒來講,就是一片大面積的濕地。
既往的“千頃洼”,有水就是澇災,無水就是蝗災。楊占杰的父母就是來開墾“千頃洼”的。此前的1948年,這里就有了中國第一個機械化農場—冀衡農場。1956年、1957年間,正是這個機械化農場墾荒的高潮期。
楊占杰后來成了冀衡農場的工會主席。在楊占杰的記憶里,“千頃洼”開始有人喚作“衡水湖”,是從1958年開始的。從那時起,楊占杰的命運就與冀衡農場、衡水湖拴在了一起。
一個人、一座農場、一片洼地的變遷,恰好構成了衡水這座城市變綠的歷程。
1958年,之所以有了“衡水湖”的稱呼,是因為國家決定借洼地在此圍堰蓄水,農場只好棄耕。楊占杰的同事管鳳鳴回憶,第一次蓄水并不成功,由于配套設施不足,反而造成當地鹽堿問題更為嚴重,于是又棄水還耕,“衡水湖”又成了“千頃洼”。后來又反復歷經復耕、蓄水,一直到1985年,此片洼地才正式長期蓄水,“衡水湖”作為一個湖名,才算正式固定下來。
其間不斷的反復,也使冀衡農場無法固守傳統(tǒng)的農耕,開始逐漸轉向農工結合,以至完全成為一個化工企業(yè)。當時的產品以消毒劑為主。轉產起初很成功,消毒劑遠銷國內國際市場。
彼時的衡水還十分貧窮,衡水其實最初是一個“扶貧專區(qū)”。1962年6月,國家為集中扶貧,批準衡水專區(qū)復置,將原屬石家莊、滄州專區(qū)的11個貧困縣劃歸在一起。衡水的經濟基礎由此可見一斑。
到了80年代末期,由于國內外市場變化,即便是令人艷羨的冀衡農場也陷入困境,工資經常一拖就是半年多,楊占杰與老婆是廠里的雙職工,全家生活成了問題。一次,楊占杰要去買塊豆腐,老婆舍不得,說“要買就買你一個人的,我不吃”。楊占杰當場就掉了眼淚。
與生活窘狀相似,當時衡水的環(huán)境也不容樂觀。
衡水湖雖然長期蓄水,但水量無法保證,時多時少,時斷時續(xù),隨著湖邊居民、養(yǎng)殖廠、橡膠加工、電鍍、煤場等工礦企業(yè)的增多,所排放的生活和工業(yè)污水嚴重威脅著衡水湖。像冀州市二甫鐵廠當時就向湖內傾倒有廢渣、粉塵、垃圾。湖水水質最差時曾局部達到五類甚至是劣五類。
市區(qū)的滏陽河,也早已不再有“沿岸楊柳青,滿耳聽鳥鳴,貨船通津衛(wèi),河中魚蝦肥”的盛況。楊占杰回憶,“大概從70年代以后滏陽河水就不多了”,污染也越來越嚴重,成了名副其實的“臭水溝”。而“臭水溝”的水,流進衡水湖,進一步加劇了湖水的污染。
90年代初期,冀衡農場新擴產的部分,由政府決定交給衡水地區(qū)化肥廠,農場徹底成了一個半停工的工廠,只有一些幾乎棄用的老設備與老人為伴。職工們只好輪番上訪。冀衡農場的去留成為政府頭疼的大事。
1996年,衡水地區(qū)撤地設市,這成為衡水變遷史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農場接下來也迎來了歷史節(jié)點,1997年,市政府決定將冀衡農場整體并入衡水地區(qū)化肥廠,后組建為冀衡集團。那時,楊占杰已經做了4年工會主席,“從那以后,我就領著7個在職的、還有退休的170多戶人家,在湖邊的老廠區(qū)家屬院這邊呆著”。
衡水湖的水質還沒有改善的跡象,甚至在淺水區(qū)域出現了多次大面積臭水死魚現象。
可喜的是,環(huán)境治理開始引起公眾和政府的高度關注。衡水設市后,就著手申報省級濕地和鳥類自然保護區(qū),2000年獲得批復。其后,申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又成為新的動議。
2002年,衡水市頒布實施《衡水湖濕地和鳥類自然保護區(qū)管理辦法》等一系列政策,取締了燃油機動船,對有污染的工廠、飯店、養(yǎng)殖場要求限期遷出,并取締了網箔、“迷魂陣”等滅絕性捕撈工具。
2003年,衡水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獲批。
50年前,為了填飽肚子,人為改造自然,將濕地改造成耕地;50年后,通過退耕還湖,保持自然生態(tài),衡水湖又回歸了濕地本色。這是衡水湖的輪回,也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場生態(tài)再認知。
楊占杰一直生活在湖邊的家屬區(qū),據他回憶,衡水湖片區(qū)一直都有鳥類活動,長期蓄水后,鳥兒有所增多,尤其是這些年作為自然保護區(qū)進行治理之后,能見到的鳥類就明顯增多了。
近幾年,楊占杰眼看著湖邊400多家企業(yè)被關?;蜻w走,至今他仍感慨,“那些廠子都拆了,治污的力度真的是很大!”
滏陽河也逐漸納入了治理的范疇。2008年,衡水專門成立了滏陽河環(huán)境保護督查中心,除了關停沿河部分企業(yè)外,還將滏陽河沿線各縣(市、區(qū))水質考核與財政掛鉤,超標排污的地區(qū),則被扣繳生態(tài)補償金。第二年,滏陽河市區(qū)段綜合整治被列為“一號民心工程”。
生態(tài),逐漸成了衡水人談論的關鍵詞。
2012年春,根據衡水湖的規(guī)劃,冀衡農場最后的印跡—農場家屬院實施集體搬遷,178戶老職工離開了他們奮斗了半生的土地。這也意味著,冀衡農場徹底告別了歷史舞臺。十幾年前先是單位的歸并,現在,最后的有形建筑也從衡水人的視野中消失了。
不過,如果還有人要追尋冀衡農場的遺存,也可以去衡水湖畔的衡水規(guī)劃展館。講解員會告訴你,展館中部分裝飾現代的柱子,其實就是老冀衡農場車間的廊柱。展館建設時,沒舍得將老車間全部拆除,而是充分利用了原有的構件。
這也算是為后人留下了一點冀衡農場的記憶吧。
展館中,廊柱的一側展示著五光十色、圖文并茂的衡水規(guī)劃藍圖:
“按照生態(tài)城市、田園城市的理念,以衡水湖為中心,將主城區(qū)桃城區(qū)與冀州市區(qū)連接起來,濱湖新區(qū)‘中間開花,‘一湖三區(qū)的大衡水將呈現在世人面前”;
“保護與發(fā)展并重,以衡水湖為核心全力推進‘美麗新衡水建設,實現衡水綠色崛起”;
“到‘十二五末,衡水湖將打造成5A景區(qū),進而把衡水市打造成京南生態(tài)腹地和京津冀魯中心區(qū)域生態(tài)隆起帶”……
楊占杰說,農場家屬院的搬遷,其實是為湖畔的馬拉松廣場騰地兒。2012年9月22日,首屆衡水湖國際馬拉松賽在此舉行。衡水湖的知名度借機攀升,當年國慶節(jié)的游客數量同比增長了124%。
楊占杰也和大家一樣,因為馬拉松廣場的建設而徹底告別了冀衡農場。也正是在這一年,他辦理了退休手續(xù)。他說,“要說沒一點留戀,那是瞎話,干了大半輩子,什么也沒留下。但生態(tài)是個大事,湖好了大家都高興”。
這多少有點悲壯的意味。
如今的衡水湖,碧波蕩漾,荷花盛開,小島、游船、群鳥、蘆葦蕩,盡收眼底。據統(tǒng)計,衡水湖已觀測記錄到的鳥類多達310多種,連對環(huán)境十分挑剔的東方白鸛、黑嘴長腳鷸都以此作為棲息地。據專家研究,衡水湖已成為國際鳥類遷徙通道的重要“驛站”。
經過連年治理,“十里長廊·龍脈滏陽”也成為衡水的標志性景觀,滏陽河畔不再是垃圾與污水,而是一處處濱河公園與三三兩兩遛彎的市民。
同時,冀衡農場與衡水化肥廠合并組建而成的冀衡集團,在搬離衡水湖之后,延續(xù)了20多年前的消毒劑產品優(yōu)勢,成為亞洲規(guī)模第一、世界規(guī)模第二的消毒劑生產基地。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生產基地即冀衡循環(huán)經濟工業(yè)園,是全國第一批循環(huán)經濟試點單位。
從中國第一個機械化農場,到全國第一批循環(huán)經濟試點單位,冀衡的變遷也耐人尋味。
更耐人尋味的是衡水人的生活。衡水人開車不急不躁,綠燈亮了也是慢悠悠地開過去。衡水一位老司機師傅說,衡水就這樣,小城生活悠閑嘛。
更悠閑的場景,在衡水湖的清晨。天剛蒙蒙亮,三五成群的市民,正結伴環(huán)湖騎行。一家單位的6位同事,一邊騎車一邊說笑,其中一位小伙子說:“我們每天五點多就開始騎,環(huán)湖一圈一個多小時吧,回去沖個澡,吃飯,再上班,很爽的?!?/p>
這也是衡水市市長楊慧向記者重點推薦的衡水湖一“景”。楊慧說,衡水湖就是生態(tài)衡水、宜居衡水的代言。
史料記載,衡水所轄、衡水湖畔的冀州為古代九州之首,衡水湖則是大禹治水時在此留下的一處“禹跡”。
誰曾想,四五千年之后,這處古代的“禹跡”竟成了今人生態(tài)認知與探索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