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總有一天遠走高飛
2006年深秋,翔宇在QQ上彈出視頻請求,我接了,點開后看到他狹長的臉在屏幕上晃動,沖我擠眉弄眼。我說你跑哪去了,你媽急死了。他笑嘻嘻地說,我在海南,看見沒,外面就是椰子樹。
翔宇的手往身后一指,記憶中有如電影鏡頭后退給遠景的畫面,我看到慢慢擴展開的房間里的木地板和白墻,墻上有大窗,窗外樹影搖曳。
你還真在海南呀?我問。
當(dāng)然啦,你跟我媽說我挺好,暫時不回去了。翔宇說著擺弄攝像頭重新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就在這時,我看見半個身影從右邊走進畫面,白裙子,赤裸的小腿。白裙子在翔宇身后站了一會兒,兩手把著椅子靠背。她手指白白的,翔宇轉(zhuǎn)頭和她說了兩句話,那手指就像彈琴一樣飛快地敲打起來,身子跟著前俯后仰,露出窄窄的肩。翔宇在笑,白裙子的手指也在笑,看上去很快樂的樣子??上栌顩]開聲音,我什么都聽不到。
你怎么直愣愣的,讀書讀傻了?翔宇十指如飛,面帶得瑟。
我這不是羨慕你天涯海角逍遙自在嘛。我慢慢地敲字回復(fù)。
我和翔宇是鄰居,從小啥啥都一塊,吃飯睡覺拉屎不在話下,逃學(xué)挨打也是家常便飯。高中最后一年,翔宇踢球砸了學(xué)校辦公室的玻璃窗,老師要他當(dāng)著全校做檢討并罰款,他不服,被罰站一周在墻根聽課。有個周末,校長辦公室的東西被砸得稀爛,大家都說是翔宇干的,翔宇被勒令退學(xué)。翔宇的爸媽帶禮物去找校長,校長勉強答應(yīng)再給翔宇一次機會,但他卻無論如何都不愿去。
翔宇在家被關(guān)了一陣,常聽到他挨揍的動靜,有點聞風(fēng)喪膽,我越發(fā)努力學(xué)習(xí)。有時放學(xué)去摳窗戶眼兒,翔宇告訴我,總有一天我們都要遠走高飛。時間越長,退學(xué)越成定局。翔宇的爸媽終于放棄幻想,托人給他在超市找了份工作。后來翔宇失蹤了,僅帶走他以前幫人拼裝電腦攢的兩千塊錢。他在網(wǎng)上叫我的時候,已經(jīng)離家兩個月。
有種想抽煙的感覺
沒有翔宇的生活對我來說波瀾不驚,高中最后半年只剩下枯燥的苦讀。有時想起翔宇來,我沒有他那種逃家的勇氣,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對青春期的唱和。2006年11月,我交了女朋友,是隔壁班的女孩小夏。我將這個消息告訴翔宇,并約好回家的時候他也帶上女朋友——那個白裙子女生。
班上很多人在偷偷戀愛,我以為我和小夏至少會等到高中畢業(yè)才分手,但最后一學(xué)期過去不到一半她就退還了我送她的幾件小禮物。
附帶的字條上,小夏說:我答應(yīng)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但你卻不是因為喜歡我。她說的是當(dāng)初我追她那件事。那時我們每周兩次在禮堂上大課,小夏總坐在我前面,腦勺圓圓的,馬尾巴沒創(chuàng)意但也蠻可愛。我給她傳張條說做我女朋友好嗎,她說好。然后我們就好了?,F(xiàn)在想想,可能她說得對。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像拉滿弓的箭在尋找靶子,看見是誰就是誰。
分手的感覺說不上痛苦,渾身沒勁,仿佛有點空虛。我趿拉著步子回家,忽然看見闊別已久的翔宇背對著我靠在門邊。我上去沖他肩上招呼一拳,你小子回來了?他轉(zhuǎn)身我才看見原來還有個人,女孩子,身形小小的,被翔宇擋住了。
和白露,你就叫她小白吧。翔宇說。
又對女孩指指我:我哥們兒,徐一冬,你知道的。
和白露站直了,拍拍裙子,對我點頭微笑,略有點羞澀。
因為翔宇帶了小白回來,我不得不盡力挽回小夏。沒什么邏輯,就是單純地覺得,不愿意成為落單的那個。這并不困難,我有自信小夏仍喜歡我。當(dāng)時的我并不知道,很多年后,這些消費掉的感情是要歸還的。
高考前那段時間,我們四個人總在一起,下了晚自習(xí)去吃消夜、喝啤酒,或者就在馬路上吹風(fēng)聊天。和白露比我們大一級,已經(jīng)是海南某大學(xué)設(shè)計專業(yè)的學(xué)生。過去半年,翔宇在她們學(xué)校外面的酒吧打工,兩人租了房子。
送完小夏回家,我和翔宇、小白一路走回。小白突然歪過頭問我,一冬,你跟小夏做作業(yè)沒?我不解,翔宇大笑,伸手去攬小白的腰,叫她不要教壞我。兩人在路燈下扭打嬉戲著走遠了,那天和白露穿的工字背心和熱褲,腿的影子拉得老長。夜深闃寂,我兩手插在褲兜里拖著步子走,有種非常想抽煙的感覺。
像只小貓一動不動
小夏上了西安外院,我考去了成都。暑假我們四人去了和白露的老家張家界,旅途中他倆一間,我和小夏一間。有天夜里我忍不住去小夏床上抱她,她很冷靜,問我,你想好了嗎?我說是。小夏又說,你可不可以很珍惜地對我?我說會的。
當(dāng)小夏整個埋在我懷里,我才發(fā)現(xiàn)她多小,簡直還是個孩子。驟然間很驚慌,還有點為難。小夏說怎么了?后悔了嗎?聲音小小的,然后啜泣起來,我不得其法,只好拼命吻她,狼狽地完成我們的第一次。
后來想起我回答小夏那兩個問題時,根本沒有經(jīng)過考慮。
旅途并不美好,大概我經(jīng)驗不夠,總是把小夏弄疼,平日又不便說。她堅持著和我們在大太陽下面坐長途車和徒步,一面寬慰我沒事,后來她開始發(fā)燒。在離天子山不遠的一個縣城里,和白露押著她去了醫(yī)院,吩咐我和翔宇在旅店等著。
和白露在醫(yī)院里給我打了電話,我趕去,小夏已經(jīng)打著吊針?biāo)?。我們坐在小醫(yī)院的走廊里,和白露好長時間沒說話,我只好瞪著對面的墻壁,上面的綠漆剝落,黑色的水泥墻面像眼睛一樣睜開。
我都能猜到有多疼。和白露說,小夏真可憐。
我吃了一驚,立即坐直身體,卻不敢細問,只等她往下說。
你很愛她嗎?和白露問我。我還沒答,她又說,反正小夏很愛你。
她沒有說得更多,我也不知道可以說什么,手足無措地等著。三個小時后小夏從睡眠中醒來,針打完了,她的臉色褪去潮紅變得蒼白,有點憔悴,但眼睛明亮。她拖著我的手說哎不是叫你別來嘛。其實又很高興的樣子。我默默蹲下來,示意她趴到我背上,小夏似乎嚇到了,像只小貓在我身上一動不動。
從張家界回來后,和白露出發(fā)去海南,翔宇留在家里考駕照。整個八月,我沒有和翔宇打幾次照面。和白露很少上網(wǎng),她改過幾次簽名,有點悶悶不樂。去學(xué)校報到前,和翔宇吃道別飯,他帶了個駕校的女同學(xué),舉止曖昧。
那天我回去,和白露的QQ簽名清空了,頭像也換成一片白色,名字也白了。乍看過去,啥都沒有。
記憶總是落點于夏天
19歲那年,我參加社團,努力學(xué)習(xí),也努力戀愛。我和小夏平均一個月在西安和成都間來回兩次,大半是她來找我,她說我太忙,不希望我辛苦。室友說小夏除了胸小其他都不錯,我對此也沒什么不滿足。每次小夏到了都會先去洗頭,我在旁邊等著,聽她高高低低的聲音,她應(yīng)該很快樂。
這一年翔宇在老家開了修摩托車的鋪子,據(jù)說生意很好,甚至在修車過程中交了一個警察女朋友。我絲毫不意外,翔宇一向很得女生喜歡。翔宇沒有提過和白露,就像壓根沒有過這個人似的。
20歲那年,翔宇騎著他拼湊的一輛爛摩托去西藏旅行,一個人上路,出去三個月,回來時路過成都來找我,身后馱著個破破爛爛的女生,嘴里叼著煙。
長得帥所以多交點女朋友是應(yīng)該的吧。我這樣想,漸漸習(xí)慣了他換人的高頻率。
21歲,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事,是小夏打電話告訴我,她從成都回去后例假一直沒來,大概中招了。對這個消息我措手不及,問她該怎么辦。她沉吟了一下,說,沒關(guān)系,我自己處理,你別擔(dān)心。做手術(shù)那天,她又打了電話過來,問我,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嗎?她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隧道里傳來,我頓覺一陣沉痛,說會的。
另一件事,是和白露來找我。
和白露來找我的那幾天,正好是小夏告訴我她懷孕的時間。有一次和白露甚至就坐在我對面,我拿著手機,大腦空白。和白露說我應(yīng)該馬上去,她說小夏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能這樣辜負她。小夏真的很愛你。和白露說著就哭了起來,于是我沒法走了。
記憶總是落點于夏天,我從籃球場回宿舍,宿管老師說有人找你。我順眼一看,一個白裙子女孩筆直地站在樹蔭下。和白露剛從我們老家過來,翔宇這次交的女朋友是個舞蹈老師,他帶舞蹈老師和她吃飯,她確信他們徹底結(jié)束了。
我說我總覺得你們沒有分手。和白露說她也是。她說在海南的那半年,翔宇說想和她一輩子在一起。那年離開,說得好好的等他過去,可后來為什么又沒去呢?而她也沒來找他……時間太久,竟有些說不清。
你能想象嗎,我在我們住過的房子里等了他三年。拿學(xué)費交房租,每天不敢睡實,怕他回來敲門我聽不見。和白露微笑地說著,漸漸講不下去。而我能夠想到的,關(guān)于那間遙遠的我悄悄夢想過的房子,只有看得見樹影搖晃的白墻大窗,和窗前走過的一抹纖細的白色身影。原來十分心痛的感覺,是沉默如海。
如果我還能夠想到一點點,那就是我們還年輕。
忘了人事易變
我坐火車去找小夏,通宵的普通快車,窗戶大開,灌得我滿頭風(fēng)沙。站在西安火車站前拼命抖頭發(fā)時,才明白為什么每次小夏來找我都會先洗頭。
古城陰天,我的心亦蒼涼如秋。
小夏在宿舍樓下等我,兩月不見,她面容里有我從來不知的沉靜溫柔。她淡淡通知我分手,說有人陪她度過生命中很困難的時候,雖然很遺憾,但那個人的確不是我。
獨自返回成都,途中想起那一年我們四個人去張家界,曾經(jīng)孩子氣地約定,十年后要執(zhí)子之手舊地重游。我們之間也許愛得有深有淺,或是半明半昧,卻真的有過那么一瞬間,忘了人事易變,以為會在一起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