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蘇
2005年,北航法學院教授高全喜在北大出版社主編一套政治與法律叢書,本想出版吳稼祥的《果殼里的帝國》,“由于一些特殊原因,那本書改在上海出了?!敝螅瑓歉嬖V他,自己將寫一部壓卷之作。
此后的聚會中,他從未詢問好友的寫作進展。他知道,“從二十多年前吳稼祥推崇‘新權威主義,到如今寫《公天下》,他始終糾結一個問題:一個超大規(guī)模國家,在民主化進程中,如何在求穩(wěn)與活力之間,找到平衡?!?/p>
20年思考,3年寫成。吳稼祥對朋友說,此書,朝成夕死可矣。這就是《公天下: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
吳稼祥沒為書寫序,他一再重復,要低調(diào),要低調(diào)。而據(jù)該書責編透露,一經(jīng)面世,中央黨校書店一下訂購3000本。
1980年代,吳稼祥曾是宣傳部的一員,后調(diào)往中央書記處辦公室,擔任政治改革研討小組副組長、中央財經(jīng)領導小組辦公室副秘書長。
1986年年初,他到上海出差,得知當?shù)厍嗄陮W子談論最多的,是精英政治,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集權作用,是東亞諸國和亨廷頓,“其后,讀到青年學者王滬寧的一份報告,力陳改革中必須有中央權力的必要集中,當時竟被誤以為有悖民主化進程?!?989年1月,他在《世界經(jīng)濟導報》發(fā)表的《新權威主義述評》一文中說。
新權威主義不是改革目標,而是改革路徑——在文中,他闡述,“為什么不能從傳統(tǒng)權威階段一步跨入自由民主階段?這個高難動作尚未有一個社會完成過。這是因為伴隨著舊權威的衰落,必須有一個曾經(jīng)高度集中的權力的下落過程,但權力沒有完全或完全沒有落到作為個人的平民手里,而是被舊權威造成的中間社會層層截留了。權力的這種中間滯留使社會進入一種既缺乏權威又缺乏自由的狀態(tài),既沒有必要的集中也沒有必要的民主,有的只是分散。分散主義既吞食集中,又吞食民主。發(fā)展民主自由的措施,會變成擴大分散的措施;加強集中的措施,則變成進一步削減個人自由的措施。必須有新的權威來消除舊權威造成的舊社會結構,使中間膨脹的權力向兩端變遷,一方面使個人自由得到發(fā)展;另一方面利用必要的中央集權排除障礙,保持自由發(fā)展中的社會穩(wěn)定。”
新權威主義強調(diào)個人自由,實際上就是強調(diào)經(jīng)濟自由——《新權威綱要》里,他強調(diào),“新權威主義的基本綱領是市場經(jīng)濟。沒有新權威不可能完成市場化,而不完成市場化,便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民主政治。人類為什么每每在民主的羊頭下買來專制的狗肉?關鍵在于離開了市場?!?p>
“他的新權威主義被人喻為一種刺刀下的市場經(jīng)濟?!鄙虾煷髿v史系教授蕭功秦說。他曾是擁護新權威主義的南派代表人物。
在他看來,盡管都是新權威主義,南北仍有不同?!澳吓墒钦驹跉v史層面上,宏觀地認識中國要實現(xiàn)未來民主,需要一個威權體制時期。吳稼祥等北派,更多是從改革策略、改革推行的模式上來看待。”蕭功秦說,“身為體制內(nèi)智囊的一分子,他切身感受到,官僚體系內(nèi),要干事往往太難或干不成。所以他希望,外部擁護改革的力量能與體制內(nèi)改革的領導核心里應外合,對付體制內(nèi)外反對現(xiàn)代化的勢力?!?/p>
《新權威主義述評》像一枚重磅炸彈,引發(fā)了中國思想界的一場“戰(zhàn)爭”。吳稼祥在《從新權威到憲政主義》中,列出未完的“圍剿者”名單——“說是‘論戰(zhàn),實際上是‘論少‘戰(zhàn)多,不少反對新權威主義的人與其說是在討論問題,不如說是在宣泄憤怒,新權威主義者被他們形容為‘德國納粹、‘民主的叛徒、‘鱷魚的爪牙、‘過街的老鼠和‘袖子里藏著鐵鉤的陰險之徒,等等。”
“不過,我當時被罵,心里還美滋滋的,因為我知道所有罵我的人都是我的同道,而他們自己可能不知道,或佯裝不知道,罵的人越多,表明向往民主的人越多(事后看,我過于樂觀了,有些人并不是因為信仰而罵)。不知道我是他的同道的人,主要是不知道新權威主義,并非政治規(guī)范理論,而是政治改革理論?!?h3>政治必須學會妥協(xié)
2000年至2003年,吳稼祥在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做訪問學者。那時,傅高義從中心主任位子上退下,準備撰寫《鄧小平時代》。他們每周交談一次,時間長達半年。
“研究鄧小平共有三重結構。然而,最深層的結構,我沒對他講?!眳羌谙楸硎荆皇菗膶Ψ嚼斫獠涣?,二是他不可能全盤托出。
“鄧小平時代,改革的思想是8個字:權力下放,黨政分開。黨政分開是全權社會過渡到威權社會的主要手段,權力下放就是憲政問題。鄧小平改革最偉大的貢獻在于功能主義改革。他永遠不把終極目標告訴你,好比我是一只貓,我要吃魚,你給我找去。找魚過程中會出現(xiàn)問題,但我不告訴你應該怎么做。他用目標帶動了整個社會的轉型。他提出的目標有兩個:祖國統(tǒng)一,建設四化。請問,誰能反對?”他問道。
在給《鄧小平時代》作書評時,他寫道,“讀完這本巨著,加深了,而不是修改了一直以來我對鄧小平的一個印象:他是一個為了自己祖國強大到處取經(jīng),并甘愿受難的人。”
“一個男人了解自己的父親,要等到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在我最痛苦時,脆弱得像一只蛋殼??舌囆∑揭簧惺芰硕嗌倏嚯y,我們算什么?”吳稼祥說。
在體制內(nèi)7年后離開,吳稼祥自我回顧,“我經(jīng)歷了從一個絕對主義者向相對主義者、從極端主義者向邊際主義者的轉變?!?/p>
所以,當新權威主義被指責,他反問:“為什么小說家、雜文家、藝術家和詩人對新權威主義最感義憤?只是因為他們拒絕中間狀態(tài),只接受終極關懷……我一直認為,拒絕中間狀態(tài)的‘兩極思維,是我們這個民族思維習慣中的一個重大缺陷。”
他認為,今天的他只會更注重客觀與理性,“政治是什么——我在《一杯滄?!防飳戇^,當你想?yún)群皶r,結果是打了一個哈欠。政治必須學會妥協(xié),絕對不能圖痛快?!?/p>
他一直有入仕情懷。雖然他后來從商、寫文章,但他不是純粹鉆研學術。他的方向是要為改革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理論貢獻。盡管他已知自己不可能再登堂入室。
相對于草根社會,他更關注體制內(nèi)上層的運作,他認為這是影響中國社會轉型的根本。他希望尋找一條路,能讓這個社會在轉型時付出較小的代價。
“一定意義上,我是在盡一個公民的義務。我曾九死一生,曾經(jīng)一周里睡不著一分鐘,吞下3瓶安眠藥,是以前我所在的體制救了我。但不能因此,當它有問題,我就不關心,不指出?!?/p>
既要活力,又要穩(wěn)定,
人物周刊:你說過,“公天下”就是公民與地方分享國家主權。在今天的中國,實行性有多少不能?
吳稼祥:這是一個怎樣設計的問題。我們先談原理。《公天下》始終圍繞一個命題:一個超大規(guī)模國家在民主化進程中,既要具有活力,又要求得穩(wěn)定,最關鍵是什么——多中心治理。
中國政治四千年以來,最大問題即是在穩(wěn)定與活力中尋找平衡點。關于這方面的思考,歷來從未斷過。辛亥革命以后,開始時勉強可以,最后還是失敗了。失敗不在于思想不行,而是工具不行。多中心治理是一種防滑機制,防止民主化以后的倒退。
我的推理是,一個國家只要規(guī)模擴大,具有規(guī)模依賴,國家一定專制。國家規(guī)模的擴大與專制程度的增強成正比,擴張與專制循環(huán)推進,我稱它為霸權鐵律。一個超大規(guī)模國家只要是非民主體制,一定是單中心治理。
霸權鐵律給大國民主化帶來了3種困難:民主化前的困難,民主化中的困難,民主化后的困難。民主前的困難是國家越大,冰山越大。如果民主化的沖擊力越強,冰山自衛(wèi)能力比較差,就可能把冰山撞裂,這就有分裂危險;但如民主化作用力不夠,冰山又會將推動民主的人凍結。而且假如國家是單一民族,分裂的危險還會小一點,反之則不然。民主后的風險是復辟。因為民主化后造成了混亂,或別的反作用力開始啟動,原有帝國傾向的民族會在民主與大國之間權衡,有人寧愿接受帝國統(tǒng)治。
人物周刊:書名《公天下》,是否與“天下為公”一致?
吳稼祥:是一個概念。我之所以起這個書名,有兩個考慮:第一,中國是有憲法的。中國憲法的第一個版本類似于孔子的《禮記·禮運》篇,即儒家的所有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就是公天下,也就是天下為公。儒家對“天下為公”的思想繼承,在歷史上有兩大流派:一大流派是通過“讓天下”和“兼天下”來表達“公天下”的理念,最高統(tǒng)治權通過“禪讓制”與“單一封建制”解決。另一流派是通過“仁”,即希望最高政權統(tǒng)治者雖占有天下,卻能本著性善,讓天下人分享、受益。所以“公天下”實際立足于中國本土文化。另外,“公天下”的理想也是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一部分。原來說,到達共產(chǎn)主義以后,國家只會消亡,所有權力歸社會所有。這種說法也是一種理想,跟中國老祖先的理想一樣。
人物周刊:多中心治理簡單說,即權力下放。如何下放?會遇到怎樣的阻礙?
吳稼祥:多中心治理怎么實現(xiàn)?從最基層民主開始,村級選舉。
我們知道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開放是縣以下的政權,是從最基層開始。為什么呢?因為反對力量最小,效益最大。下面的人選舉上面的人,是不會反對的,有利于自己的利益。這樣上訪也會銷聲匿跡。假如把村級選舉解決了以后,村官敢對農(nóng)民不好?馬上就被選掉了。這樣一來,老百姓歡迎,上面愿意放權這樣做,還會遇到什么阻礙?
人物周刊:你認為這本書只是政治理論?
吳稼祥:我曾說過這本書旨在提醒,作為超大規(guī)模國家,要通過政改民主化,防止分裂動亂。書中反復提倡的“多中心治理”,既能防止分裂,也能防止中央集權化。當代世界,幾乎沒有一個聯(lián)邦化國家分裂了,反倒是有中央集權的民主國家分裂了,比如大不列顛,先是愛爾蘭,現(xiàn)在是北愛爾蘭要求獨立,威爾士、蘇格蘭也開始了。
如前我在演講中所講,規(guī)律依賴是對霸權鐵律的論證,霸權鐵律是規(guī)模依賴的結果——單中心治理的大規(guī)模國家,由于霸權鐵律的作用,一定會推動它走向中央集權,即使實現(xiàn)了民主化的超大規(guī)模國家,如果中央集權,首腦獨裁就是必然趨勢,今天的俄羅斯就是一個例子。世界上承認俄羅斯還是民主國家的,越來越少。
人物周刊:怎么看高全喜提到《公天下》的短板——沒有考察清朝歷史,尤其是晚清政治。對于所謂的“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在理論層面上的分析論述上,顯得較為膚淺與單???
吳稼祥:任何意義上,都不能說這本書膚淺。毫不客氣地說,幾乎所有能看到的政治學說,我都看了,我對此研究已有二十多年。任何一部書都有它承載的任務,他說的事情不是我這部書應承擔的任務。
我說過這本書是政治理論。理論是一塊刀片,越片面越好,越片面越鋒利。一個理論必須討論一個觀點。這部書也不是政治史,晚清跟多中心治理沒有任何關系,我在書里的所有的論證都是圍繞多中心進行。我論證到康乾之治的時候,已經(jīng)研究到清王朝在中國最后一批所謂的頂峰。況且,我也不可能做到討論十分全面。
人物周刊:你對“盛世”怎么認識?
吳稼祥:高全喜在文中指出,我對歷史上的3個“盛世”有自己的一套說法。我眼里的“盛世”,是符合政治學原理的治理之道?!笆⑹馈辈辉谟谝粋€國家的政治權力、軍事權力以及對外擴張這些表象特征。按照政治學原理,真正的盛世是國富民強,藏富于民。
中國歷史上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乾之治,也都好景不長,曇花一現(xiàn)。在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也只是小小的幾朵美麗浪花而已。這主要是培育它們的條件太稀缺了:不僅需要多中心治理、制度化分權,還不能不提到“哲學家帝王”。
今天的中國與歷史的盛世不同。從縱向上看,現(xiàn)在確實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首先從物質(zhì)財富來看,從來沒有這么豐富。第二,從沒像今天這么絕對幸?!业囊馑际牵F(xiàn)在餓死人的事情沒有了。第三,因政見不同就遭殺戮、“文字獄”等迫害現(xiàn)象,較之歷史,狀況也是最好的。從這些方面而論,稱現(xiàn)在的中國是盛世,不是沒有道理。
但橫向比較,還談不上盛世。我們到目前還沒跟上文明進步的步伐。按人均產(chǎn)值來算,現(xiàn)在還排在世界八流國家,連二流都算不上,人均產(chǎn)值排在100名以后。從人權角度來說,還不能自由發(fā)言?,F(xiàn)在的中國不是任何一家的天下,但也沒到“公天下”。從未來角度來說,“維穩(wěn)”的問題不解決,這個國家非常危險,就像山崖上的巨石有可能跌落到山崖下面去。
人物周刊:十八大以后,你曾說,要突破教條束縛,改革不能走老路。你認為,現(xiàn)在新的教條是什么?
吳稼祥:我認為,我們要走的世界人類文明不需要區(qū)分主義。區(qū)分主義是人類精神的一種墮落。因為沒有辦法把握復雜世界,所以才把世界簡單化,才搞出主義來。人活著是為了主義么?人活著是為了追求生活的幸福。一定要奉行什么主義,就是人本主義。所有社會在運行過程中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問題,有些是多數(shù)人的問題,有些是少數(shù)人的問題,有些是整個社會的問題。遇到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比如現(xiàn)在,腐敗怎么解決,弱勢群體權益為什么得不到維護等等。
人物周刊:無論是早年推崇“新權威主義”,還是現(xiàn)在打出“公天下”,你一直在確保觀點的務實性,這與你的切身經(jīng)歷相關?
吳稼祥:一些理想主義者根本不顧后果,一意孤行。這個社會分給他們一塊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最后給我們帶來的痛苦災難,印象太深刻了。盡管我也有很多理想的東西,但我從來不認為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做事情。《公天下》談多中心治理,但它是有路徑的,如果做不成也沒關系,因為損失較小。付出一點成本,試點實施,不會帶來災難,一旦成功效益就大。
吳稼祥
1955年生于安徽,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曾在中共中央宣傳部、中共中央書記處辦公室、中央辦公廳任職,現(xiàn)為獨立學者,著有《一杯滄?!贰度胧佬姆ǎ簭臍v史看加減》《果殼里的帝國》等,最新著作為《公天下——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