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康
2013年6月中旬在榆林市舉辦的“玉石之路與玉兵文化研討會”上,收藏家胡文高先生帶來了八十件藏品以供與會者觀摩,引起了各位專家學者、與會嘉賓們的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其間最為引人矚目的則是一件琮式玉鐲,據(jù)胡先生本人稱,這件玉器是他由石峁遺址征集而來。由于種種原因,目前公諸于世的諸多所謂石峁玉器中有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不是經過正式考古發(fā)掘所得,本件器物也不例外。不過從器型、玉質、打磨方式等方面綜合觀察來看,該器劃入石峁玉器范圍之類也無不可,故在沒有進一步資料出現(xiàn)之前,本文暫將其劃入石峁玉器之列。
該琮式玉鐲整體呈圓形,但不甚規(guī)整,表面打磨光潔,內外沒有切割毛茬可尋;內壁較圓,明顯為管鉆掏心,外壁圓中略方,應為方形玉胚切削打磨而成,致使該器四周內外壁之間厚薄不均,大約0.4厘米左右;高約1.5厘米左右,其整體直徑約7.5厘米左右;由于上下平面的直徑略有出入,上大下小,故而整器縱切面略呈倒梯形;青白玉質,多處有淡黃色沁,故整體光色略泛黃,局部有雞骨白沁,內壁有近三分之一處有土沁和植物根沁(圖1、圖2);其外壁四個略方形轉角處刻有類似良渚文化的獸面紋和條形卷云紋組合四組,每組紋飾之間以一道寬約1厘米左右的削地凹槽帶間隔,整個紋飾刻劃得淺淡而纖細,多處現(xiàn)已模糊不清,若不借助工具細看是很難辨清紋飾內容的。每組紋飾均以三條陰刻直線將外壁劃為上下兩個紋飾區(qū),靠近上下邊緣處的兩條線刻劃較深,勁利而流暢,但不甚嚴謹,有歧出現(xiàn)象,且與上下邊緣并不平行,辨其痕跡,應為繩切。上部紋飾區(qū)刻一獸面紋,眼形為杏眼,由上下兩道弧線對接而成,眼中有圓形瞳孔,管鉆而成,直徑不足0.2厘米,兩眼之間為一陽起條形帶,四角圓轉;下部紋飾為一道以卷云紋為主體的伴以成組直線和弧線的陰線刻條形帶,寬約0.2厘米左右,長度貫穿該組紋飾區(qū),線條淺淡柔和,且較為順暢(圖3、圖4)。
正是由于該琮式玉鐲與良渚玉琮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且同樣也琢刻有與良渚獸面紋類似的紋飾,所以引起了與會專家學者們的關注。會下討論期間多數(shù)專家學者一致認定該琮式玉鐲應該是由一件完整的良渚玉琮切割改制而成,并確認這是石峁文化受良渚文化影響的一件有力證據(jù)。同時他們還確認這批玉器中的另外一件琮式玉鐲也是由良渚文化玉鐲改制而成的,這件玉鐲的外側面管鉆有八個圓形眼狀紋飾,淺淡而簡潔,如果沒有良渚文化獸面紋作為前導,我們是很難將它與獸面紋聯(lián)系起來的(圖5、圖6、圖7)。當然,這一觀點只是與會專家學者們的一些會下討論結果,目前并未見到成文公諸于世。但是本次與會的專家學者多數(shù)都是在三代之前玉器方面研究的文博專家,或者是史前考古發(fā)掘第一線的考古專家,自然對于這一觀點的定性意義當是非同小可。追本溯源,學術界關于陜北出土玉器(包括延安蘆山峁出土和征集的一批玉器)中某些器物來源于東方或東南方諸文化等相關觀點早已做出了諸多的探討,諸如日本的林巳奈夫、美國的巫鴻、臺灣的鄧淑萍、大陸的楊建芳等。其中鄧淑萍先生在1998年撰寫的《晉、陜出土東夷系玉器的啟示》一文中,就將石峁出土的那件著名的側面玉人頭像(圖8)歸屬到了東夷系玉器當中,在該文的“啟示3”的結尾部分作者甚至認為“石峁玉神祖像,或也是石家河玉器中較晚的作品”。當然,對于上述觀點的對與錯并不在本文討論的問題范圍之內,筆者在此之所以將其引述出來,只是為了說明目前學術界已經存在的一種思想傾向,而筆者認為這種思想傾向可能是影響本次與會專家學者們對這件琮式玉鐲本源輕下斷言的根源所在。另外,通過正式發(fā)掘所得以及征集所得的石峁玉器中,大多器型薄而光潔,絕少有紋飾出現(xiàn)者,因此這件紋飾精美的琮式玉鐲的出現(xiàn),在沒有標準器的參考之下,令平時治學嚴謹?shù)膶<覍W者們的思維偏向“外來改制”說,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本文接下來所要討論的問題是該件琮式玉鐲是否由良渚玉琮切削改制而成。首先從紋飾特征上來加以比較分析。從紋飾特征來看,該琮式玉鐲的人面紋中似乎是鼻梁的橫條帶和兩個圓形的眼睛組合和條形帶中的卷云紋與直線、弧線形成的組合紋飾,與良渚文化的獸面紋及其內部填充紋飾確有幾分相像之處(圖9),但是如果仔細比較的話,它們之間還是具有顯著的區(qū)別的,主要是在紋飾的組合方式上。在良渚文化的獸面紋中,在表現(xiàn)復雜眼睛時往往兩眼之間有一條形帶相連接(圖10),在表現(xiàn)簡單眼睛(所謂簡單眼睛即只有眼眶和瞳孔兩部分的簡單線條組合或者只有一個圓形的眼珠)時往往略去兩眼之間相連接的條形帶,這就形成了只有上部兩個分立的眼睛和眼睛下部條形嘴組合而成的一組簡單的獸面紋(圖11)。而石峁這件琮式玉鐲的獸面紋在兩只簡單的眼睛之間,有一條并不相連的條形帶,其下部卻沒有表示嘴的那道條形帶(圖12),這種組合方式筆者在大量的良渚文化出土玉器中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一件。也許觀察仔細者會問,該人面像下方之條形紋飾帶不就是良渚獸面紋上的那張嘴嗎?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但是不要忘記,它們兩者之間還有一道用于分區(qū)的陰刻線存在,這在良渚文化獸面紋中是看不到的。因為在良渚文化中,眼睛、鼻子、嘴是組成獸面紋的三大要素,即使是最為簡略的獸面紋,眼睛和嘴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在良渚文化中定是具有著神圣和固有且特定的文化意義在內。但是在這件石峁琮式玉鐲上,這幾大元素卻被一分為二,姑且跳過它們之間的一道陰刻線不論,就從下部條形紋飾帶貫穿整個紋飾單元以及它的裝飾繁復和上部人面紋簡潔單一的對比來看,很顯然,上下兩組紋飾已不再是個整體,而分裂為兩個獨立的個體,也就是說,在這組看似良渚文化獸面紋的圖案中已不再具有良渚文化原有的文化內涵。進一步推斷,我們也不應該將這組紋飾命名為獸面紋,或許我們應該將上部紋飾命名為人面紋,下部命名為條形紋飾帶或卷云紋與直線、弧線組合條形帶。這也是筆者在本文題目中稱人面紋而不稱獸面紋的原因,這方面相關的詳細論述將在本文論述的最后一部分展開。由上述可知,該琮式玉鐲上的紋飾打破了良渚文化獸面紋的固有組合形式,顯然已不具備或偏離了良渚文化賦予獸面紋圖案原有的文化內涵。誠然,該組紋飾并非出自良渚文化人群之手,充其量是受到了以往良渚文化的影響而已。關于受到良渚文化的影響方面,則是肯定的,因為這里的人面紋布局還是具備良渚文化獸面紋的某些因素在內的,尤其是那道條形紋飾帶中的卷云紋和直線、弧線的組合,顯然受到了良渚文化的影響,只是良渚文化往往將這些紋飾作為主體圖案的填充部分來處理,而在這里卻形成了獨立的紋飾個體,且更加圓轉、順暢。
其次從工藝特征上來加以比較分析。良渚文化玉器在線條的琢制上是有著極其顯著的個性特征的,“細曲線紋是由短而細的線條錯落連接而成,其直線紋是由筆直的陰線構成?!雹佟傲间居衿鞯幕【€是由短而細的線條錯落連接的。——在放大鏡下觀察,可以明顯地體會,不僅是弧線,就是直線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地連接,整個線條并不劃一整齊,如能正確地判斷這種如松如緊、如斷如連的線條,那就基本上掌握了良渚玉器的加工工藝了。”②許多專家學者對此已作出了頗為詳盡的論述。除此而外,良渚玉器的卷云紋往往圓中見方(圖13)。而本件琮式玉鐲上的弧線和卷云紋卻較為圓轉而流暢,短而細的線條錯落連接現(xiàn)象在這里幾乎不見,且卷云紋不見方折跡象(圖14)。再者,“良渚文化玉器的圓,加工方式有兩種:一是直接用管鉆鉆圓;二是用弧線連接?!雹邸耙话銇碚f,比較小的圓往往用弧線連接工藝制成,而稍大的圓則用管鉆工藝鉆成?!雹艹霈F(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是在當時較小的管形工具在自然界難以找到或難以制造出來。而石峁這件琮式玉鐲上人面紋眼睛中的瞳孔卻是用管鉆技法鉆出來的,圓形極其規(guī)整,孔徑則不足0.2厘米,這在良渚文化玉器的圓形紋飾中是絕難找到的,相對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工藝技術上的巨大進步。由此可見,從工藝特征角度出發(fā),該琮式玉鐲也不可能是由良渚文化玉器改制而來的。
最后讓我們再來探討一下有關人面像的問題。前文提到,筆者將該琮式玉鐲上的紋飾命名為人面紋而非獸面紋,是考慮到石峁遺址中曾出土過一批石雕人像。從現(xiàn)有的十幾件實物觀察,石峁遺址的石雕人像多數(shù)形體較小,利用原石結構緣形琢磨,略近大意,很少精雕細琢,材質為當?shù)貥O易風化的砂巖,其面目特征大多刻劃簡括,純樸而自然。與良渚文化所謂的獸面紋相比,多了幾份人性而卻少了幾份神性。也就是說良渚文化所謂的獸面紋帶有人獸結合的成分,且紋飾發(fā)展水平較高,而石峁人面紋并無獸的特征,紋飾發(fā)展水平也相對簡樸。到目前為止,石峁遺址中尚未發(fā)現(xiàn)人獸交融的相關紋飾或雕刻作品,其所表現(xiàn)的都是單純的人的形象。正如羅宏才先生研究認為,石峁石雕人像“察其文化屬性,雖與河套地區(qū)內蒙、陜西、山西結合部有密切關系,但更多地卻表現(xiàn)出一種集群式聚集、個性濃郁的地域性特質?!雹葸@一分析從側面反映出,石峁人群在人像雕鑿和與人像相關的信仰方面已形成了一套比較成熟的相對獨立的體系。因此,筆者認為這件琮式玉鐲上的人面紋雖然采用了良渚文化獸面紋的某些構成因素,但在布局上卻打破了原有的規(guī)律,去除了原有的獸的特征,延續(xù)了其石雕人像的簡約風格,重點突出了人面的雙眼,體現(xiàn)了石峁人像雕鑿和崇拜的本質。
綜上所述,本文的這件琮式玉鐲無論從紋飾特征還是從工藝特征上來看,其與良渚文化玉琮之間都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因此該琮式玉鐲并非由良渚文化玉琮切削改制而成。觀其特征,該琮式玉鐲應該完全由石峁人群制造產生,但同時又間接地受到了良渚文化玉器造型及裝飾的某些影響。(責編:辛友)
注釋:
①楊伯達《傳世古玉的辨?zhèn)蔚目茖W方法》【M】.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
②陳鶯、陳逸民《良渚玉器的工藝特征(上)》【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1-08。
③同上。
④同上。
⑤羅宏才《陜西神木石峁遺址石雕像群組的調查與研究》,載于羅宏才主編《西部美術考古叢書-從中亞到長安》【M】.上海大學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