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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骨

        2013-04-29 00:44:03陳紙
        當代小說 2013年9期

        陳紙

        1

        “快點撬呀,磨磨蹭蹭的!”老板舉起那只胳膊長的扳手像要向龍勝砸來。龍勝眼里的余光看到了驟然劃起的一道斜線,“叮當”!——他隨著冰冷寒鐵制造的聲音,猛地哆嗦了一下。

        龍勝來這家摩托車修理店干活不到半年,老板無數(shù)次向他舉起過各種各樣的修理工具,有兩次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他的腳上。

        這是一座南方的城市,陽光從沒如此大方地照耀街面,熱氣蒸出的高溫讓每位騎著車的人滿頭大汗。

        龍勝每次看著老板狠狠砸在他腳邊的各種各樣的修理工具,身上都淌著冷汗,頭頂?shù)年柟馑坪蹼x他很遠,或許,他根本沒想到它的存在。

        “看我不砸斷你的肋骨!”在旁的石山一邊咧著嘴,扯著摩托車的排氣管,一邊沖龍勝一臉壞笑說。

        石山看著老板跨上摩托車去買零部件后,替老板把他常罵的后一句話補充上了。

        此時,龍勝雙腳不知所措地踩著一只摩托車輪胎,雙手拿著一根一頭扁平、一頭微翹的鐵條沿著輪胎游弋,尋找最佳的突破口。

        他顧不上理睬石山的壞笑,他知道這種笑并不含太多的“壞”,因為老板也時常這樣罵過石山,他也這樣取笑過石山,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如何趕在老板回來之前把這只該死的輪胎拆下來,補好,然后裝上。

        龍勝背上的襯衫被汗水慢慢洇濕,再蔓延到臉上、身上。龍勝突然感到仿如是在家鄉(xiāng)的甘蔗地里,太陽炙烤,手中的鐵條滾燙,儼然一根等待剝皮的甘蔗,他的手沒有任何防護,好像一下手,便有鮮紅的血跑出來歡迎他。

        他瘦小的雙手從沒有沾上油污的部分可以看出白嫩的真相,突凸的青筋對眼前的問題慌亂得跳了起來,細小的雙腿面對柔軟的輪胎更加軟弱無力。

        龍勝最怕拆裝輪胎,每拆裝一次,都是一次脫胎換骨似的心里折騰,而成功的一半歸功于幫忙的石山。

        這次石山顧不上龍勝了,因為摩托車的戶主是石山的熟人。

        “熟人”是位40多歲、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女人。女人的頭發(fā)剛剛?cè)具^,卷成一團,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曖昧的油光。她忽而用餐紙沾著黑眼圈里涌出的汗水,忽而雙手叉腰、跺著腳對著龍勝和石山喊:“快點快點,熱死我了!”

        石山抬起頭,盯著女人胸前兩座微微鼓起的地方,像泥石流一樣,一塌一塌地移動,一臉壞笑說:“急什么呢,你老公又不在家”……話到此,石山的一只手突然像觸電似的猛地縮回,他“叭”地吐了一口痰在那只手指上,摩挲著。

        “摸到排氣管了吧,燙死你!”女人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摸到哪里不得,摸到那個地方,你說是吧?”石山一邊摩挲著手指,一邊轉(zhuǎn)過身,對著那女人笑。

        “小小的年紀,壞死了!”女人朝石山的屁股輕輕地踢了一腳。

        石山站起來,伸出沾滿油污的雙手,要去掐女人的腰,女人渾身的肥肉一動,跑了兩步,閃過。

        石山就走到龍勝跟前,幫他拆胎。他一邊熟練地撬著輪胎,一邊對那女人說:“等一下我?guī)湍阊a胎……”

        女人不再搭理他,雙手緊攥著挎包的帶子,低著頭,笑著看龍勝和石山忙乎。

        石山?jīng)]有收女人的錢,看著女人騎著“大白鯊”滿意而去,石山對龍勝說:“等一下老板問起,我們統(tǒng)一口徑,就說她的車什么都沒壞好吧?”龍勝白了一眼石山:“這樣的女人你也喜歡?”

        “就允許你喜歡發(fā)廊妹,就不允許我喜歡少婦?”石山雙手要往龍勝臉上抹,龍勝身子一側(cè),躲過,然后,靦腆一笑:“別亂說。”

        2

        此時,在龍勝所在摩托車修理部隔壁的“夢潔發(fā)廊”,一位叫鄭小英的女孩雙手沾滿洗發(fā)水濃濃的白沫,在顧客的頭頂來回急速搔撓,一位50多歲的男人坐著,半瞇著的眼神,表示出舒坦陶醉狀,鄭小英則把他看成色迷迷的不懷好意。

        鄭小英對每位來發(fā)廊洗頭的顧客都有這種感覺,她從來不敢正視鏡子里那些顧客的眼光,那些眼光有的是赤裸裸的挑逗;有的是故作正經(jīng)卻在骨子里“欲擒故縱”。每每這時,鄭小英便微昂著頭,斜著身子,雙手重重地在顧客的頭上游弋著。老板娘看出了她的肢體語言,惟恐使顧客不快,便與他們說笑,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但還是有顧客發(fā)覺,他們大都把頭一閃,躲過鄭小英的雙手,然后,生氣地“嘖嘖”兩聲,喊道:“喂喂喂,怎么回事?會不會洗?輕點輕點輕點!”喊完,便有了種“快點洗完走人”的意思。

        凡給鄭小英洗頭的顧客大多不愿再讓她按摩,那些進發(fā)廊洗頭的人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匆匆洗個頭鉆進按摩房,讓小姐摸摸捏捏圖個身體舒服。

        鄭小英一本正經(jīng)的臉和嚴實質(zhì)樸的打扮,讓那些??痛蛳朔欠种搿?/p>

        鄭小英的生意只能做到洗頭為止。洗頭,10塊,按摩,50塊,如果侍候得特別舒服,另有小費。

        鄭小英不想掙那50塊錢,如果有人提出一定要讓她按摩,一進按摩房,她便把門拉開,然后向?qū)Ψ秸f明:“我是正規(guī)按摩?!睂Ψ接懥藗€沒趣,馬上聲明“換人“,鄭小英二話不說,退出。老板娘也不說她,干這行的,各有各的底線,誰愿掙多大的錢,每個人自愿,作為老板娘,她只負責手下人的安全。

        鄭小英總是為客人洗完頭,姐妹們也知道他們不會讓她按摩,便你拉我推,把客人扯進按摩房,門一關,里面便傳來嘻嘻哈哈的打逗聲。鄭小英便搬張椅子向門口移了移,心不在焉地跟老板娘或其他姐妹聊著天。

        說鄭小英“心不在焉”是有理由的,就是她的目光時不時隨往外側(cè)著的身子,透過茶色的玻璃門外,有意無意地瞟過去。

        “晚上去搏那兩個家伙的消夜呀!”姐妹們順著鄭小英的眼光一邊也往外探看,一邊笑說。

        “你去唄,他倆看你們漂亮?!编嵭∮伋霾焕洳粺岬囊痪?,仍是往外看。冷不防被坐在一張被油污染得灰黑灰黑的矮凳上、搓著雙手東張西望的石山逮了個正著。

        “出來玩呃!”石山向著鄭小英,順手拎起一只扳手敲了兩下地說。

        鄭小英忙收回目光。

        “另外那個小伙子不錯,人老實?!崩习迥镆瞾頊悷狒[。她說的是龍勝。龍勝當然聽不見,他只是看著石山逗她們玩,臉上是淡淡的笑。

        這種笑對于鄭小英有種既熟悉又親切的感覺。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中的大哥。每次她調(diào)皮搗蛋或跟其他伙伴一起玩耍的時候,大哥總是用這種淡淡的笑容陪伴她。

        鄭小英覺得大哥是世界上最寬容憨厚的人。

        3

        鄭小英又想大哥了,發(fā)廊茶色玻璃外,已接近黃昏的陽光,被渲染成一片灰蒙蒙的色彩。鄭小英的眼神悲涼而陰暗。她的心與大哥悲涼而陰暗的心是相通的,就在她放棄剛讀了一年的高中,毅然決然要來城里打工的臨行當晚,鄭小英從大哥的眼神中讀出了凄涼和無奈。

        “能不能不去?你可是最希望通過高考,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風風光光去城里的?!贝蟾绱种氐卮鴼猓褚活^年邁體衰的老牛。

        大哥并不老,他才24歲,可他為了全家,過早地套上了“犁枷”,為了能讓小妹讀上初中,為了能讓她讀上高中,他自己放棄了學業(yè),與父親一起去了一家私人煤礦井下打工。

        事實上,中國近年來的礦難頻繁發(fā)生,盡管鄭小英能聽到大哥和父親偶爾回家與母親嘮起礦井的不安全,擔心遲早會出事,但她仍祈禱那種事不要發(fā)生,也永遠不會發(fā)生。因為,那些煤井是在大山下面的,大山就像一副永不變形的筋骨,是不會折斷的。

        其實,世界上最軟弱無力的便是祈禱。礦井終于坍塌了。不過,與死去的父親和其他的11名礦工比,大哥的命算是好的,當時,他挑著一擔散煤剛到井口,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他至今仍不知道是礦井的崩塌聲,還是身體骨頭的斷裂聲。

        他昏厥了過去。

        醒來時,醫(yī)生告訴他,他壓斷了一根肋骨。

        “那要緊嗎?”他急切地問。

        “不要緊?!贬t(yī)生接著又說:“最要緊的,是你的脊柱神經(jīng)嚴重挫傷……”

        大哥出院時,身上打了胸帶,但由于脊柱神經(jīng)麻木,他絲毫感覺不出。

        大哥癱瘓了。鄭小英接大哥回家的那晚,草房外下起了大雨,微風伴著煤油燈的光亮,在她的眼前朦朧閃爍,不確定地飄忽。

        天氣預報說:明天有一場臺風通過山坳。這是鄭小英從每晚伴她入眠的那臺收音機中聽到的。鄭小英靜靜地等待著,她口袋里的一張寫著一個電話號的紙,被她無數(shù)次捏緊又放下,變成了決定她命運的密碼。

        鄭小英看到大哥流淚,是在她決意輟學到城里打工的前一晚。臨行,大哥沉默不語,草房外那只瘦削的母雞落寞地啄著食,沿著芭蕉葉脈流下的水線,牽扯鄭小英走向未知的方向。

        來到城里,來到這間“夢潔發(fā)廊”,知道給她電話的昔日同學干的是這個,鄭小英只能被動接受。每月800元的基本工資,獎金按每洗一個頭5塊錢提成,每按一次摩按20塊錢提成算。

        鄭小英不是不想掙那20塊錢,而是看不慣那些人有點錢便飛揚跋扈、不顧一切的神態(tài),特別是那些拿著錢對她隨意掐捏,逗引,指使和欺負的人。

        “每個人都會受到傷害,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撫慰。”——有一天,鄭小英無所事事,一只腳搭在椅子上,側(cè)著慵懶的身體,聽到一部在各電視臺放濫了的情感片中女主角,流著眼淚在酒吧里向她的同事說出這句話,她內(nèi)心忍不住震了一下。

        她曾無數(shù)次地與路過這間發(fā)廊的行人的目光相遇,也曾與無數(shù)走進發(fā)廊的男人的目光對視,他們的骨子里寫滿了猜疑、鄙夷、貪婪以及沉迷,使她覺得:這似乎是作為發(fā)廊妹必須承受的命運。

        她對自己漸漸產(chǎn)生了無限的同情和厭惡。她開始對路過的行人、以及向她示意有錢的男人慢慢地無動于衷。她一有空閑,便是看那臺雪花閃爍、畫面總是在不確定地跳動的電視。要么,便是微微探出頭,看隔壁摩修店的兩個小伙子。

        她重點注意的是龍勝。她對龍勝有種莫名的同情,她對他有這種感覺感到可笑,但她確實又控制不了自己有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在她無數(shù)次看到老板一邊罵他“廢物,看我不砸斷你的肋骨!”一邊舉起扳手往他腳上砸后產(chǎn)生的。鄭小英甚至有種揪心的疼痛和痛恨。

        4

        龍勝也注意到了隔壁“夢潔發(fā)廊”里的那些女孩。

        龍勝起初很羨慕那些在發(fā)廊里進進出出、打扮得很光鮮的男人,也有很多次,對發(fā)廊里濃妝艷抹、袒胸露背的幾個女孩在夢中浮想聯(lián)翩。終于,有兩次,他很沖動地走了進去,每次都是鄭小英眼疾手快為他洗頭。

        在龍勝看來,鄭小英的手游弋在他頭上,軟若無骨,細膩周到,好像每一根發(fā)絲都被她認認真真地理順了一遍,蕩滌了一遍,使他異常清醒和柔順。

        在洗頭的過程中,龍勝看見一兩個男人走進來,對每位女孩審視了一番,然后,好像在等誰,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斜著眼睛看鄭小英為龍勝洗頭。

        鄭小英的動作放慢了下來,像一個踱步的老人,在一段熟悉的風景里無數(shù)遍來回走動,像在慢條斯里地追憶某件余味無窮的往事。

        龍勝看著他們極度煩躁地離去,心里有種淡淡的自豪和滿足。

        洗了頭,龍勝躲過那些從按摩房中勾肩搭背走出來的男女,側(cè)在茶色玻璃推拉開的一旁,遞給鄭小英一張早已捏在手心的10元鈔票。

        然后,龍勝摩挲著手,說:“對不起,都是污物和油膩”,鄭小英笑了一下,說:“不要緊,我哥哥的手也是這樣?!?/p>

        “呃,聽說里面不但按摩,而且還打飛機呢,怎么樣?舒服嗎?”石山笑著小聲地問出來的龍勝。

        “什么打飛機?”龍勝一臉惘然。

        “就是那種……唉,不過那個純情小妞肯定也不懂那個?!笔絼傁胱鰝€示范,一見老板來了,忙拿起一根鐵棍敲起一只輪胎來。

        待老板一走,龍勝和石山一起,看幾位女孩子推門出來拉客。

        “鄭小姐從沒出來哦,”石山突然說。

        這倒是龍勝沒注意的,以后幾次,他確實見鄭小英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看電視,外面的場面她視而不見,像個局外人。

        每晚,發(fā)廊里的女孩都要出來吃消夜。路過摩修店時,石山喜歡逗她們玩。“喂,不請我們帥哥一起去吃呀?”石山趁老板回去睡覺了,便放肆起來。

        “去去去!帥哥!”幾個女孩求之不得,連拉帶搡。結(jié)果,石山?jīng)]占上什么便宜,還要掏錢買單。

        每次,鄭小英和龍勝一邊看著石山與姐妹們打情罵俏,一邊相視一笑,跟在隊伍后面一言不發(fā)。

        一天晚上,石山伸出指甲縫中還沾著油污的手,要擁抱鄭小英,鄭小英機敏躲過,石山又要摸她的下巴,鄭小英頭一側(cè),還條件反射似的打了石山的手。鄭小英用的力氣很大,但她不至于讓石山疼痛難忍,石山夸張似的瞇住雙眼,撇著嘴,還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摸著那只被打的手,蹲在地上。

        另外的姐妹去搔他的腋窩,他才像彈簧一樣蹦起來,瞄準一個最性感的追起來,也去搔她的腋窩,順便去摸人家的胸。

        夜宵攤前打鬧聲、嬉笑聲響成一片,龍勝和鄭小英退為“群眾演員”,一邊吃,一邊看。

        回到摩修店那張狹窄的上下層單人床上,石山為剛才的舉動津津樂道,10來平米的摩修店里,空氣中,夾雜著濃烈的汽油味,和各種潮濕的霉味、飯菜味,充滿快意地混合在一起,互相絞殺,誰也占不到上風。

        5

        龍勝是龍勝人。龍勝一直得意自己的姓名,他也得意自己有一個能為他取這個名字的父親。

        龍勝是廣西桂林一個水秀山青的小縣城,龍勝的家在離小縣城十幾公里的一個小山村,那里有聞名全國的龍脊梯田,無數(shù)的攝影師和攝像師拍下了無數(shù)的鏡頭。但龍勝覺得他們沒有拍出真正的龍脊梯田,因為真正的龍脊梯田是有筋骨的,這種筋骨只有當?shù)厝瞬拍芸吹?,才能聽到,才能感覺到。

        只有熱愛它的人,才知道它一根根延伸的筋骨,它蜿蜒有致的線條,像柔韌而抒情的五線譜,只有熱愛它的人,才能聽出其美妙而堅強的旋律。

        龍勝的父親是一位小學老師,小學集中了附近三個瑤寨的20多個學生,他教他們的語文、音樂和美術。在龍勝父親的腦子里,與龍脊梯田“風土人情”有關的詩詞歌賦,他信手拈來。

        有幾次,龍勝看見父親帶著那些學生,佝僂著背脊站在田埂上,遠望對面山坡的層層梯田,臉上是陶醉的表情,目光中是閃閃淚水,龍勝覺得父親是真正屬于龍勝這片土地的。

        龍勝的父親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龍勝能走出大山,到大山外面去讀書,讀完書就回到山里來教書。無數(shù)次,他曾在煤油燈下對龍勝說:我們的兒女是很有靈氣的,腦子好使,絲毫不比別人差,你要爭氣。父親的口氣,隨著煤油燈的火苗隨風顫動。

        但這句話隨著父親病情的加重,變得越來越軟弱無力,直至最后氣若游絲。父親被肺結(jié)核擊倒在用幾十塊磚頭、一塊木板支起的簡陋的講臺上。

        那天,梯田里的禾苗遍地瘋長,父親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他喘著粗氣,隔著蚊帳斷斷續(xù)續(xù)對龍勝說:“我還……有點積蓄……好好讀書,到外地……去讀……”

        母親到底沒把錢用在龍勝的學業(yè)上,她把兩千多塊錢放在親朋好友的手上,任由他們張羅父親的喪事。龍勝從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的臉上,也認為母親終于為父親正確地作了一次選擇。

        龍勝不知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幾天之后,他像一條內(nèi)臟被掏空的狼,丟下書包,背上行李,魯莽地撞進了都市。

        龍勝還記得半年前走進這家摩修店的情景。當時,老板一邊叉著兩條腿坐在一張椅子上看一張早報,一邊斜睨著龍勝,問:“以前修過摩托車嗎?”

        龍勝點點頭。這是他在找過幾份工作搖頭被趕出來后總結(jié)出來的教訓。龍勝覺得不能再搖頭了,否則,今晚就要睡街頭了。

        “咣當!”老板丟給他一根鐵棍,對龍勝吼了一聲:“把輪胎拆下來!”

        龍勝沒拿鐵棍,先出了一身汗,他手忙腳亂地干起來。

        老板的臉上漸漸泛起了一層鄙夷的笑:“細皮嫩肉的,一身瘦雞排骨樣,我就看你沒干過這活。不過看你挺老實的,先在這干干看吧。”

        因為“老實”,龍勝留了下來。

        龍勝抹了一把汗,抬起頭,朝老板感激一笑,又干了起來。

        老板放下報紙,看龍勝拆輪胎。一邊看一邊大喊:“腰使勁!手使勁!使巧勁!操!看你一輩子都學不會!”

        旁邊的石山見了,走過去,接過龍勝的鐵棍,說:“應該先從這里拆起……”

        6

        石山是龍勝走進這座城里認識的第一個有名有姓的人。

        從此,龍勝和石山一起住在摩修店那間10來平米的鋪面里。

        石山屬于“聊來歡”,他與不善言辭的龍勝談得很投緣。龍勝慢慢發(fā)覺,其實,與石山談天不需要開口,只需應答或“哼”一兩聲,石山便滔滔不絕。

        但石山?jīng)]好話,張口閉嘴,盡是女人,好像他是三四十歲還沒沾過女人的腥、還沒找到老婆的男人,看他那急得的樣和饞得的相,龍勝心里就想笑。

        一天,龍勝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他問石山:“你是不是來自大石山區(qū)?”石山好像看到了龍?zhí)ь^,眼睛忽地一下瞪得像田螺大:“我靠,你怎么知道的?”

        龍勝認為石山是故意夸張,笑了一層薄薄的意思,說:“我來自龍勝,你自然來自石山啰”。石山拍了一下龍勝的屁股,說:“你除了修摩托車,其他方面不傻呀?!?/p>

        石山說:“我的家在百色的大石山區(qū),我家的村前村,別說一棵樹了,就是一根草也看不到,就像一個躺在地上的人,全是白森森、硬生生的骨頭,沒有一塊軟軟的肉、軟軟的皮。你說那是人過日子的地方嗎?唉,別說了,還是聊女人吧……”他把話題一轉(zhuǎn),聊起他與女人的交往故事來,絲毫不怯嘴。

        石山說:“以前在家時呀,經(jīng)人介紹,見過一個姑娘,那姑娘一搭腔就祖宗十八代地盤問我的家底,我被她問惱火了,罵她‘他娘的,”石山頓了頓,突然又說:“不過,她問得對,誰愿意嫁給一個三代貧農(nóng)呢?”

        石山還記得,那次相親是在一個初春的季節(jié),回來的路上,暖陽照在田埂,扯住人懶懶的腳步。石山極度煩躁,偏偏有不知趣的蜜蜂繞著他飛跑。石山就遠遠甩過媒婆和父親,走在前頭。

        父親緊緊地追著,還大喊:“石子,沒有錢的男人只是少了根肋骨,這其實不打緊。你是個站得正、坐得直、干活勤的好男人,不愁找不到老婆……何況,也有不愛錢的女子嘛,慢慢找,總能找到……”

        如果是在平時,石山一定會很感激父親的這番話。可現(xiàn)在,這種現(xiàn)家丑的話,當著媒婆的面說出來,石山恨父親沒有志氣。

        石山想:“你自話自說吧,不對,我自己確實是沒志氣?!彼杏X快撐不起自己的幾尺之軀了。一氣之下,他丟下家中的幾畝山地,來到了城里。

        石山向龍勝講完這些經(jīng)歷,實際上已把龍勝當作朋友了。出門在外,能向他說上一句真心話的,就是朋友。朋友是出門在外兩顆孤寂的心最渴望的組合。

        但石山似乎并不覺得孤寂。白天,他一邊修摩托車,一邊跟顧客聊得不亦樂乎;碰上不愿跟他聊天的顧客,他就自顧自哼著歌,老板不在時,他就講笑話給龍勝聽。

        龍勝總是一副淡淡的笑容,這讓石山羨慕,羨慕他沉得住氣。

        石山給龍勝最深的印象,還是他喜歡談女人,龍勝甚至懷疑石山?jīng)]有女人就活不下去。

        “我談女人只是為了解解渴,否則我們打工仔一個,沒錢去談戀愛,沒錢去玩女人,還不憋死?”每晚,龍勝從上鋪傳來的“吱吱嘎嘎”的響聲中,知道石山說的話不假。

        “人生大凡想得到什么而得不到,就叫失意?!笔秸f,“我最失意的是沒得到女人?!?/p>

        龍勝仍是淡淡一笑:“你才二十幾呀,就這么說?”石山不接他的話,突然說:“我看隔壁‘夢潔發(fā)廊那個叫鄭小英的妹仔不錯,人正經(jīng),難得?!?/p>

        “人再正經(jīng),也是個發(fā)廊妹。”龍勝翻了一下身,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說這話讓鄭小英知道了,她非打你不可。在你眼里,好像人家天底下所有的發(fā)廊妹都是出來賣的?!笔教较骂^,跟龍勝生氣了。

        “還不是呀?”龍勝向著上鋪送去冷冷4個字。

        “我注意她幾個月了,親眼看到幾回她被客人拉著,卻硬是不從,她連按摩都不做,洗完頭便坐在外面呢?!笔秸f。

        龍勝沒再說什么。從那夜起,龍勝心里多了一個叫“鄭小英”的名字。

        鄭小英,一個發(fā)廊妹,同是為老板打工賺錢的。在隔壁。

        7

        龍勝發(fā)覺石山越來越愛打扮了。他開始打起了摩絲,頭發(fā)根根油滑;衣服也不是以前那件四個口袋的褂子,而是不斷變換顏色鮮艷、廉價時髦的T恤。

        龍勝見石山紅光滿面穿襪子,才記起他昨晚沒有回店鋪睡覺?!敖裢磉€回來睡覺嗎?”龍勝似是一副很淡然的樣子。

        石山卻很神秘,他吹了一段小調(diào),然后,打了一個響指,說:“不回了?!?/p>

        “那你在哪睡?”

        “一個老鄉(xiāng)那里?!?/p>

        “睡多久?”

        “他剛來城里,我與他聊幾個晚上。”

        “那我怎么辦?”

        以前店鋪關門,龍勝與石山便是聊天,然后沉沉睡去,現(xiàn)在沒有石山,龍勝覺得睡前這段時間不好打發(fā)。

        “喂,到‘夢潔發(fā)廊去洗個頭,同鄭小英聊聊天嘛?!笔酵V沽舜┮m子的手,朝隔壁指指。

        龍勝把卷簾門一拉,向走出店鋪的石山罵了一句:

        “神經(jīng)?。 ?/p>

        第二晚,龍勝還是禁不住,去了“夢潔發(fā)廊”洗頭,剛好是鄭小英洗的。鄭小英一邊往他的肩頭搭毛巾,一邊向他微笑著。

        兩人早就認識,微笑成了招呼。

        洗完頭,鄭小英也沒問龍勝按摩不,倒是在旁的姐妹,死活拉他進去按摩,龍勝死活不肯,好像沒得到鄭小英的許可,他打死也不敢似的。

        鄭小英漠然地看著這一切,最后,她看著龍勝逃似的跑了出去。

        回到店鋪,剛長舒一口氣,便傳來擂卷簾門的聲音。

        龍勝拉開門,石山氣喘吁吁站在門外。

        “噢,嚇死我了,好險啊,差點捉奸在床!”石山說完,詭秘向龍勝一笑。

        龍勝白了他一眼:“嚇什么嚇,又不是出去做賊。”

        “比做賊還危險呢!”石山抹了一把汗,去拿掛在墻上的毛巾。

        “做大盜?”龍勝笑他。

        “去偷情!”石山的話嚇了龍勝一大跳。

        “還記得前幾天來這里修摩托車的胖女人嗎?她是個富婆,老公在深圳做生意,經(jīng)常不回家。今晚不知怎地,他突然回來了,幸虧他在小區(qū)的門口打了電話通知她……差一點,我和他在三樓擦肩而過……”石山擰開水龍頭。

        “你膽大包天呢!”龍勝睜大眼睛,像在讀小說。

        “你知道發(fā)廊里、酒店里摟著的、睡著的,有多少男女是膽大包天的嗎?”石山輕蔑一笑。

        “可人家有老公呀?!?/p>

        “可人家愿意呀,何況,她老公就沒有別的女人呀?”

        “肥豬你也要?”

        “她有錢?!?/p>

        “她給錢你花?”

        “當然?!?/p>

        “天下大亂。”

        “天下沒大亂,是你神經(jīng)不正常。”

        “是你不正常,你吃軟飯!”

        “吃軟飯有什么不好?老子算是看透女人了!”

        8

        日子孤獨且無聊地爬著。夜里的時間難打發(fā)。空氣中仿佛潑了一層輪胎的粘膠,牢牢地沾在人的心上,窒息、呆板。

        龍勝能感覺得到那些摩托車零部件冷冷的目光,他的耳朵盡是這些零部件互相絞磨的“乒乓”聲,而他的心情在寂靜的空間里成了多余。

        石山倚在床頭斜斜地睡著了,他嘴角垂涎的樣子讓龍勝猜想,他此時已邀請某個女人在夢里。

        還是那個胖女人嗎?奇怪的是,這時,“鄭小英”竟然跳進龍勝的腦海里。

        無意中,龍勝看見壓在石山身下一本褶皺的雜志,封面上的女孩,有少有的純真的笑,像極了鄭小英。

        “鄭小英,鄭小英”……龍勝在心里念叨著,頭皮竟莫名地癢了起來。

        “明天又該讓鄭小英洗個頭了?!饼垊贌┰甑刈チ艘话杨^發(fā)想。

        第二天,洗了頭,龍勝一摸口袋,才發(fā)覺連10塊錢都沒有。這才想起,老板已有兩三個月沒發(fā)工錢了。

        鄭小英笑著看龍勝狼狽地左摸摸右摸摸,不知所措,說:“晚上請消夜的時候給吧?!?/p>

        龍勝在其他姐妹的笑聲中落荒而逃。

        晚上,有個姐妹來到他們的店鋪,沖著石山喊:“怎么樣?請我們吃消夜吧?”

        龍勝還沒等石山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拉起石山去洗手間,然后從石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幣,一數(shù),估計有四五十塊錢,然后,對石山說:“走,去吃消夜?!?/p>

        “喂,有沒搞錯,拿我的錢去請客?!笔饺Z龍勝手中的錢,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跟著龍勝他們往附近的露天大排檔走去。

        龍勝給自己和石山各要了一碗10個1塊錢的餛飩,然后把10塊錢交到鄭小英手中說:“給,洗頭錢。”

        姐妹們奪過那10塊錢,嘰嘰喳喳討論著怎樣才能把那10塊錢吃完。

        鄭小英也要了一碗餛飩,端到龍勝的旁邊,低頭吃了起來。

        吃著吃著,她用調(diào)羹舀了3個餛飩,放在龍勝碗里,說:“我吃不了那么多?!闭f著,還偷偷瞥了龍勝一眼。

        龍勝一愣,抬頭與鄭小英的目光撞在一起。

        龍勝拿調(diào)羹的手抖了一下,感覺湯很熱。

        “你不追鄭小英,我追哦,到時你可別后悔?!?/p>

        睡在上鋪的石山說出這句話,讓龍勝嚇了一大跳。

        “你追鄭小英管我什么事?”

        卷簾門的縫隙中有風呼呼吹進來,清涼著龍勝有些干燥的唇,他還是感覺自己的周身很熱,心情很著急。龍勝莫名地害怕石山真的會去追鄭小英。

        龍勝看見石山本來就生動的臉,因為看到鄭小英偶爾走出發(fā)廊而更加鮮活起來,當他聽到石山對她喊:“晚上請你吃消夜啊!”他就把扳手狠狠地砸在石山的腳下,沖著他喊:“神經(jīng)病,快點修快點修!”

        一天晚上,石山說他單獨請到鄭小英吃消夜了,石山回到摩托車修店,對龍勝說:“唔,他媽的你不知道她笑起來有多甜!”龍勝氣得背過臉去,不理睬石山。

        9

        老板不但沒補發(fā)三四個月欠的工錢,還說等發(fā)工錢的時候,每人扣50塊錢。理由是:有兩個摩托車的零件不見了。

        “看不緊,讓人拿了你們就要負責!”老板的目光惡狠狠。

        “他媽的,老子不想干了,牛逼什么,不就是一個小老板嗎,跟老子一樣,還不是從農(nóng)村來的,沒文化!”晚上,石山把店里的工具箱踢得“噼噼啪啪”響。

        龍勝擰開水龍頭,沖頭,不作聲。

        第二天,一大清早,空氣中已開始醞釀煩躁,有些慘白的陽光明鏡似的把熱量反射到人的身上。龍勝坐在一只僅容得下一張屁股的矮凳上,一邊敲著扳手,一邊看著街邊用手遮在前額正等公交車的幾個女人,想著什么。

        石山從店里探出頭來,看了一下龍勝,也轉(zhuǎn)身從店鋪中拿出一張小凳子,坐在龍勝旁邊,卻側(cè)過身子往“夢潔發(fā)廊”看。

        “夢潔發(fā)廊”沒有開門,發(fā)廊營業(yè)的黃金時間一般是在夜晚,那幫發(fā)廊妹都是“抗日”的“夜貓子”,白天要睡到11點多鐘才起床。

        老板今早照例來得很早,一下摩托車,便在里面“叮叮當當”亂翻一通。

        “他媽的,又少了三個摩托車軸承,40多塊錢一個!”老板隨手拎起一個零件,往貨架上一丟,一聲尖銳的響聲驚得龍勝和石山猛地回頭。

        老板似乎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回過頭,狠狠地與龍勝和石山的眼睛對視起來。

        “等著扣你們的工錢吧!”老板丟下一句話,去吃早餐了。

        龍勝看著石山,石山看著龍勝,兩人都不作聲。

        老板開始盯得他們更緊了,態(tài)度也比以前更惡劣,動不動便張口罵人?!按驍嗄愕睦吖恰俺闪祟l率更高的口頭禪。

        但越是這樣,石山的逆反心理似乎更強了,他手下的動作比以前明顯慢且遲緩了下來。老板現(xiàn)在看著石山越來越不順眼。石山見老板兩眼狼似的瞪著他,翹輪胎的鐵棍好像故意不聽話,還沒使上勁,便從手中脫落了下來,“叮當“的響聲像在向老板示威。

        老板沖了上去,一把奪過石山手中的鐵棍,高高揚起:“看我不打斷你的肋骨!”老板咆哮了一聲。

        龍勝見狀,不吭聲,忙低著頭,走去幫石山的忙。

        有時,龍勝也挨罵。每當這時,“夢潔發(fā)廊”里,鄭小英總是推開玻璃門,有意無意地探出頭來往這邊看。

        老板更得意了,就像一個當眾罵街的潑婦,有了看客更加有表現(xiàn)欲一樣。石山的抵抗情緒更加明顯了,每當老板罵他時,他干脆丟下手中的活,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

        在一個烈日把灰塵照得漫天飛舞的正午,老板像一只激怒的獅子,舉起一把閃亮的扳手,要向石山的頭上砸去……

        龍勝霍地站起來,一個箭步跑過去,鉗子般地抓住了老板正欲砸上去的扳手。石山猛地一抬頭,迅速側(cè)過身子。

        平時綿羊一般柔弱的龍勝,這會兒表現(xiàn)得無法無天,老板驚呆了!短暫的幾秒鐘停頓,他想也沒想,一把將龍勝推倒在地,然后,一雙腿死死頂在龍勝的腰間。

        龍勝張開嘴,說不出話。

        老板更用力,像殺豬的屠夫,咬著牙,更兇狠壓住了龍勝的肋骨。

        “咔嚓”——一聲響,伴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哎喲”,像炸彈似的,響徹整條街道。

        石山順手撈起一把扳手,沖上去,砸在老板的屁股上:“你個王八蛋!”

        鄭小英也奪門而出!

        龍勝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板摸著屁股,一下子呆在原地。

        10

        醒來時,龍勝的眼前慘白白一片。他猜想,此時的臉,一定也是慘白慘白的。

        龍勝本能地想轉(zhuǎn)下身,換成他慣常的、最舒服的仰臥姿勢。剛一發(fā)力,肚皮上方一種劇痛,牽扯著他的想法。

        “叮當”一聲,刺耳的音響把他的思維喚回,龍勝這才清醒過來,他微微側(cè)起頭,看到旁邊的床頭柜上,一只把缸蓋與把缸猛烈地撞擊了一下,在空中飛旋了兩個跟頭,一頭栽下地。

        順著栽下的弧線,緊跟著,一雙手急速地撿起了蓋子。

        龍勝來不及想,一張熟悉的臉蛋,躍入了龍勝的眼簾。

        “都快昏迷一天了,鄭小英為你買了骨頭湯,補補身子,趁熱喝吧?!?/p>

        卻是一個男的聲音,龍勝循聲看去,石山站在床邊,臉上好像還有一層未消失的怒氣。

        鄭小英舀起一湯匙骨頭湯,向龍勝的嘴邊送去。

        “放心養(yǎng)病吧,醫(yī)藥費老板出,看他敢少一分錢,我們告他去!”石山怒氣沖沖說。

        鄭小英突然抽泣了起來。

        石山說:“哭什么哭,再哭還以為我們怕他了。不就是我偷了他幾個軸承嗎?不管你的事,我賠,反正我也不想在他那兒干了,這個王八蛋!”

        鄭小英“嚶嚶”地哭出聲來了。

        “大不了去向那個胖女人借錢唄,我……”石山還想說什么,一甩頭,走了出去。

        龍勝怔怔地望著天花板,鄭小英一邊替他拉被子,一邊小聲說:“我哥哥舊病復發(fā)管你什么事?你給我的錢是不是你偷軸承賣得的?”

        “別亂說話。”龍勝別過臉去。

        “書上不是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嗎,你為我斷了一根肋骨,我就做你的一根肋骨,補齊你的肋骨?!编嵭∮芘迅桌锏墓穷^湯,低著頭說。

        “你也出去,好不好?讓我一個人躺會兒?!饼垊偻σ煌ρ?,扯得了一身的疼痛。

        “嗚”了一下,鄭小英狠狠地抹了一把臉,硬是沒有讓眼眶里的淚沖出來。

        責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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