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1913年,民國二年。這是一個不平常的年份,中國在經歷了兩年前國體變更后,大致比較平穩(wěn)地度過了民國元年。一個沒有皇帝的中國照樣生機勃勃,各黨各派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著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一個民主的、共和的中國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然而,就在大家都在為中國前途慶幸、祈禱的時候,中國在1913年卻發(fā)生了國體變更后第一次巨大政治挫折,中國的政治前途由此變得格外渺茫,后來百年中國的各種歧路在1913年都能找到一點影子。不過,在目前條件下,描述1913年中國政治變動全景可能比較困難,假如從一個人,比如從章太炎視角觀察1913年中國政治變動,或許能給我們一點有益啟示。
期待袁世凱
章太炎是貨真價實的排滿主義者。他的革命起點比孫中山晚了幾年,當孫中山發(fā)起成立興中會的時候,章太炎還在詁經精舍冥思苦讀,他那時的人生目標似乎根本沒有想到會排滿、會革命,盡管他在后來反復講述其童年所受到的種族主義教育和啟示,其實這都是根據(jù)后來經歷而重塑的童年故事。
真正誘導章太炎走上排滿革命道路的是1900年義和團戰(zhàn)爭。義和拳引來了八國聯(lián)軍,清廷面臨重大政治危機,兩宮“西巡”,國將不國,一大批漢人士大夫試圖借機顛覆這個異族政府,他們在上海發(fā)起成立“中國議會”,試圖重建一個新政府,取代流亡中的朝廷。這是多數(shù)與會者的想法。然而章太炎此次最為極端,他認為應該趁此機會,成立一個新的中國政府,直接替換掉滿洲人建立的清朝。
章太炎的極端思想引起了革命黨人的注意,也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此后,章太炎的反滿革命思想日趨激烈,清廷數(shù)次追捕,章太炎數(shù)次流亡,直至1903年因《蘇報》案入獄三年,章太炎由一個名聲不大的政治異見者,漸漸變成了世界級革命領袖。
1906年章太炎走出牢房,直接被孫中山派人接到東京,出任《民報》主編。
不過,章太炎與孫中山的合作時間并不長。隨著日俄戰(zhàn)爭結束,俄羅斯開始了改革歷程,亞洲在其啟發(fā)下也開始覺醒。1905年,清廷派遣大臣分赴東西洋考察憲政。第二年,清廷宣布開啟憲政改革進程。清廷的政治變革使革命發(fā)生了重大逆轉,一大部分革命者原本只是出于對國家前途的關切,因為清廷不改革而參加革命?,F(xiàn)在,朝廷改革了,他們基本上也就滿意了,爭先恐后回歸主流參與變革了。
清廷的變革有效分化了革命隊伍,章太炎與孫中山等人從此開始分道揚鑣,甚至一度視若仇讎。鑒于此,等到武昌起義爆發(fā),章太炎回國,他并沒有站在孫中山一邊支持南京臨時政府,他幾乎從一開始就唱衰革命,以為“革命軍起,革命黨消;天下為公,乃克有濟”,堅定不移地站在孫中山、革命黨對立面,堅定不移期待中國在革命后建立專業(yè)的執(zhí)政團隊,堅定不移地轉投袁世凱,將中國的未來和希望寄托在袁世凱身上。
“非袁莫屬”是清末民初那個短暫時候中國人的一般共識,章太炎認同這個共識一點都不奇怪。更何況,章太炎所在光復會的基本宗旨就是“以身許國,功成身退”,并沒有革命黨人打天下坐天下的意思。
章太炎的思想傾向是當時國內知識界一個具有共性的主張。當清帝退位,重建統(tǒng)一后,究竟應該建立一個什么樣的中央政權,是一個弱勢的松散聯(lián)盟,還是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權?鑒于俄國正在策動外蒙獨立,日本正在加強在東北地區(qū)的活動,幾乎所有負責任的政黨、個人都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建立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這是章太炎此時政治構想的大前提,也是他無法認同南京臨時政府的一個原因。
坐而言起而行,是章太炎的人生特色。當他意識到袁世凱是中國未來希望時,便理所當然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幫助他、支持他。1912年3月1日,章太炎發(fā)布通告,宣布將自己參與創(chuàng)辦并主持的中華民國聯(lián)合會與預備立憲公會合并,組建統(tǒng)一黨,宗旨為統(tǒng)一全國建設,強固中央政府,促進完美共和政治。第二天,章太炎在聯(lián)合改黨會議上發(fā)表主題演講,強調統(tǒng)一黨不取急躁,不重保守,惟以穩(wěn)健為第一要義;強調統(tǒng)一黨集革命、憲政、中立諸黨而成,無故無新,惟善是與。立論不近偏枯,行事不趨狂暴,在官不聞貪佞。
統(tǒng)一黨的主體為立憲黨人,程德全、張謇、熊希齡、湯壽潛、趙鳳昌、唐紹儀、湯化龍等,都是治國良臣、能臣,一時之選。他們在感情上親近袁世凱,甚至可以說統(tǒng)一黨就是袁世凱可以憑借的政治力量,是“總統(tǒng)黨”。
既然決定支持袁世凱,章太炎對袁世凱就顯得格外熱情,他在民國初建那些日子,殫精竭慮為袁世凱出謀劃策,提供一個又一個建議。
對于章太炎的擁戴和建議,袁世凱感激不盡,投桃報李,4月9日,聘請章太炎為總統(tǒng)府高等顧問。章太炎覺得很有面子,欣然答應,沒有再像孫中山幾個月前聘請同樣職務時那樣婉拒,那樣扭捏。此后,章太炎堅定站在袁世凱一邊,成為民初政爭中最拉風的一個重要人物,為袁世凱威望提升與維持貢獻不小。
章太炎在許多問題上的建議都是從大總統(tǒng)立場進行考慮,袁世凱對章太炎充分信任,在章太炎逗留北京那些日子里,袁世凱數(shù)度邀請章太炎到總統(tǒng)府暢談一切。章太炎有時代表大總統(tǒng)巡視南北,聯(lián)絡各方,貌似大總統(tǒng)特別代表或特別助理。
民國元年很快就要過去,按照南北和談時的規(guī)劃,國會將要選舉,正式大總統(tǒng)也要選舉。為了這些選舉,袁世凱請章太炎到東北地區(qū)觀察情形,疏通關系,以為選舉準備。章太炎到東北,每與人接談,必盛稱袁世凱功德,以為現(xiàn)在麻木不仁之中國,必須要有袁世凱這樣的開明專制。
章太炎東北之行不僅幫助了袁世凱,而且使他個人對東北的戰(zhàn)略地位有了新的認識,所以他回到北京不久,便接受了袁世凱的任命,出任東三省籌邊使。
東三省籌邊使應該是章太炎與袁世凱反復協(xié)商的結果,也是章太炎的自愿選擇。他多次建議袁世凱殖邊、開發(fā)東北,鞏固東北,以防止、抵制日俄對東北的覬覦和蠶食。
東北危機由來已久,早已成為袁世凱心腹之患,沙皇俄國利用中國內亂策動蒙古獨立,而日本也不斷擴大在東北的利益?,F(xiàn)在有章太炎這樣的人愿意前往東北從事積極的建設,袁世凱何樂而不為。幾經磋商,袁世凱同意設立東三省籌邊公署新衙門,給章太炎的任命,就是東三省籌邊使,其職責就是代表中央政府全面負責和協(xié)調東三省管理和開發(fā)。
1912年底,章太炎帶著隨從離開北京前往長春。1913年的上半年,章太炎基本上都在東北度過。應該承認,章太炎在那段時間盡心盡力盡職盡責,他把工作重心放在調查研究和資源勘察上,既委派專人調查并繪制邊境詳圖,以劃清國界為籌邊的入手辦法,又派員對東三省礦產資源和可開墾荒地進行詳細勘察,期待在摸清東三省家底的基礎上逐步形成開發(fā)方案。
對于東北開放和未來建設,章太炎有非常好的構想,然而僅僅七個月時間,從來沒有從政經驗的章太炎對于官場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潛規(guī)則很不耐煩;袁世凱的中央政府也沒有像原先承諾的那樣支持到位;而東三省原有政治架構、行政體制更是使章太炎有心無力,許多計劃永遠只是計劃,這不能不使章太炎失望、傷心。到了1913年6月,當袁世凱財政總長梁士詒刻意阻撓東三省籌措資金計劃時,章太炎于6月18日憤而辭職,大罵梁士詒不是東西。章太炎發(fā)給袁世凱的電報說:只管推宕,不要你的錢了。
“宋案”:另一種觀察
章太炎憤而辭職,除東三省工作根本推動不了,可能還有一個重要背景,就是宋教仁被殺。
宋教仁是同盟會——國民黨的重要領袖,也是議會政治的熱情參與者,面對第一次國會選舉,宋教仁信心百倍,南北奔波,東西奔走,就像西方民主國家的政治家一樣,到處去爭取選民、爭取選票。應該說在當時政治家中,宋教仁最像政治家,他距成功登上內閣總理位置只有一步之遙。
然而,就這一步卻永遠阻斷了宋教仁的議會夢,甚至一度阻斷了中國人對民主政治的追求和夢想。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在上海車站被刺身亡。這對中國人特別是南方革命黨人來說,無疑晴天霹靂,促人猛醒。
當宋教仁被刺時,章太炎還在東北。他根據(jù)各方面情報認為宋教仁被刺肯定是一個政治謀殺,而指使者就在北京。他雖然不能肯定這件事與袁世凱有直接關系,但他相信刺殺宋教仁的主謀一定是北京的“佞臣”。章太炎大聲疾呼輿論界主持正義,揭露真相,認真監(jiān)督,追究真兇;對于南方革命黨人,章太炎竭誠呼吁唯有各黨中革命人才糾合為一,輔以學士清流,介以良吏善賈,則上不失奮斗向上的精神,下不失健全的體魄。只有這樣,中國的政治問題或許能夠找到出路,或許能夠平穩(wěn)度過“宋案”帶給中國民主政治的困擾。
基于這些判斷與考慮,章太炎于宋案后離開東北趕赴上海,與國民黨人孫中山、黃興、陳其美等一笑泯恩仇,接續(xù)先前合作,接受孫中山對宋案的判斷,以為當時中國政治上最嚴重的問題還是腐敗與專制,中國如果不能從根本上鏟除腐敗與專制,如果繼續(xù)容忍這些“國病”于中央,那么什么民國,什么共和,其實只是一塊空招牌,民主共和依然是一場空想一場夢。
章太炎能夠接受南方革命黨人的判斷,承認宋教仁血案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刑事犯罪,而是政治謀殺,而且這個謀殺的主謀一定來自北京。這是章太炎與孫中山等人判斷相近、相似的地方。只是章太炎在沒有更明確證據(jù)時,沒有像孫中山那樣堅定地將矛頭指向袁世凱,以為袁世凱就是這一事件的主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章太炎認為,宋案直接受益者或許是袁世凱,但袁世凱的政治智慧使他不會這樣愚蠢、這樣笨。所以章太炎對北京的指責略有分寸,留有余地,只是說這些事情都是那些“佞臣”所為。這些“佞臣”,據(jù)章太炎說,就是總統(tǒng)府秘書長梁士詒、參謀本部次長陳宧、拱衛(wèi)軍司令段芝貴和國務總理趙秉鈞等所謂“四兇”。
與章太炎主張不同,國民黨人特別是孫中山堅決主張武力討伐袁世凱,黃興原本主張法律解決,主張不破壞《臨時約法》政治框架,以法律方法進行抗爭。也就是說,國民黨應該利用宋案與袁世凱進行斗爭,不要再像民國元年那樣一味吹捧袁世凱,一味頌揚什么“非袁莫屬”。但是,這種斗爭應該止于法律范圍內,要斗而不破,要限定在議會、輿論,無論如何不能拿起槍,像當年對付清廷那樣對付袁世凱。然而,黃興并沒有說服孫中山,孫中山的主張漸漸在黨內占了上風。
章太炎是一個說話比較苛刻的人,他很少贊美別人,總是貶損別人。民國的政治家、學者,被他貶損的不知凡幾,受到他贊揚的卻微乎其微。宋教仁卻是章太炎一直看好的政治家,他在東京的革命黨人中,獨獨看好宋教仁。他認為宋教仁絕對具有宰相的能耐和風范,如果給他一個機會,宋教仁一定會將中國引領到一個健康的政治軌道。
從這個前提說,章太炎此時雖說算不上與袁世凱鬧翻,但他對袁世凱門下那些宵小格外反感。假如,宋教仁之死真的與袁世凱有關,憑著章太炎的性格、風格,他肯定不會放過袁世凱。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宋教仁案的真兇可能就是民國法庭的認定,與內閣總理趙秉鈞有關,與袁世凱無關。
袁世凱不是宋案的直接受益者,宋教仁即便競選成功,組建議會第一大黨,也只是組閣,只是在大總統(tǒng)袁世凱之下辦事,而不是去與大總統(tǒng)較勁。宋教仁與袁世凱早在前清時代就建立了良好的互動關系,所以章太炎盡管介入革命黨人處理宋案,但他并不認同孫中山等人的判斷。這應該是我們今天重新思考宋案的一個可供參考的方向。
最近若干年,又有另外一種說法,以為宋教仁被殺,可能是革命黨內部的一次火并,宋案與孫中山,尤其是陳其美有關。研究者旁征博引曲徑通幽,證明孫中山、陳其美等人確實有過這樣的劣跡,確實用過陰謀手段干掉過黨內異己。這個觀點獲得了很多人喝彩。
其實,如果從章太炎視角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看法很難成立。章太炎此時雖說與孫中山等人一笑泯恩仇,不計前嫌,共同處理宋案及其相關問題。但是按照章太炎的性格,假如宋案真與孫中山、陳其美有關,那么他不論出于哪個方面的考慮,都會拍案而起,怒斥孫、陳。章太炎的性格使他必須這樣做,他更不會知假作假,與孫中山一起一方面為宋教仁之死悲哀,另一方面替他們隱藏著這樣大的秘密。歷史研究確實要在不疑處有疑,但處處懷疑,可能也是一個誤區(qū)。
善后借款
孫中山、國民黨借著宋教仁之死漸漸走上武力抗爭的道路,但這并不是袁世凱所說的那樣:孫黃二人只會搗亂,不懂建設。他們之所以奮起抗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北方的刺激。
1913年4月26日,袁世凱指派國務總理趙秉鈞、外交總長陸徵祥、財政總長周學熙為全權代表,與英法德俄日五國銀行團的代表進行談判,至次日凌晨,終于達成總額兩千五百萬英鎊“善后借款合同”。
根據(jù)這項合同,借款的主要用途為四大方面:一是整頓和重建中華民國行政機構,畢竟這個新政府剛剛創(chuàng)建,有一系列事情要做。二是為了結束南京臨時政府,主要是遣散南方軍隊所需的款項。三是償還前清積欠的外債和賠款,因為中華民國是大清國法律上的繼承者,這是中華民國應該履行的法律義務。四是履行南北妥協(xié)時中華民國對清室優(yōu)待條例中的承諾。一百年后,實事求是地說,新成立的中華民國百廢待興,這筆借款能夠達成,不僅不容易,也非常有用非常必要。
從這筆款項的四個用途看,主要是要解決辛亥革命的遺留問題,特別是結束南京臨時政府重建一個統(tǒng)一政府的問題。而且最先想到借款的,其實還是孫中山的南京臨時政府,只是五國銀行團不太愿意與南京臨時政府打交道,所以還是等到袁世凱中華民國政府建立,談判方才有機會開始。
假如不發(fā)生宋案,國民黨對這個借款合同不是同意而是期待,現(xiàn)在宋案發(fā)生了,一切感覺都不一樣了。盡管中華民國政府反復解釋此款項的用途并沒有變化,一定還會優(yōu)先解決南京臨時政府善后,盡最大限度合理遣散那些已經用不到的軍隊。袁世凱和政府的解釋無法說服孫中山等國民黨領導人,他們在借款合同簽訂的同時,就將善后借款與宋案合并一起考慮,以為善后大借款是個陰謀,是袁世凱個人欲望的大暴露,就是他要以國家名義擴充其私人的北洋軍隊,就是準備與國民黨人徹底分手,武力抗爭?;谶@種擔心,孫中山、黃興以及具有國民黨身份的江西都督李烈鈞、廣東都督胡漢民和安徽都督柏文蔚通電一方面反對善后大借款,一方面嚴究宋案主兇,暗示宋案與袁世凱有著直接關系,善后大借款是個大陰謀。
在大家都有誠意的時候,什么事情都好說,你好我好大家好。幾個月之前孫中山不厭其煩勸說各位同志相信袁世凱,現(xiàn)在則到處指責袁世凱不可信,從天使到魔鬼,這在孫中山和革命黨人那里無須轉折無須鋪墊。國民黨下決心武裝抗爭,決心武裝反袁,擔心袁世凱在獨裁道路上越走越遠。這是孫中山的說法。而袁世凱好像此時也有點失去理智,以為孫中山、黃興等人太過分,反復聲明假如孫中山、黃興和國民黨膽敢起兵鬧事,擾亂政治和社會,那么他必定將以中華民國的名義出兵討伐,絕不客氣。大局危機越來越不可收拾。
居間調停南北
在南北紛爭日趨嚴重時,章太炎并沒有堅定地站在南方國民黨人的立場上,當然也沒有站在袁世凱立場上,他似乎對南北雙方都有點兒不滿足,都有點兒看不上。章太炎能夠看上的只有黎元洪,所以他在南北紛爭日趨緊張的日子里,只愿意與黎元洪保持一致,甚至愿意站在第三者的立場,努力調解南北紛爭,希望雙方都不要訴諸武力,還是回到國會中和平解決。
當南北分歧越來越嚴重調解無望時,章太炎的方案也在變化,以為既然紛爭不可調解了,那么就盡量保全大局吧,為了這個大局與和平,章太炎請求大總統(tǒng)袁世凱退位,并聲明不再出面競選總統(tǒng),有點兒像前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一樣,退居民間。這是對北方的要求和期待。
對于南方,章太炎也多有批評,希望南方還是要采用和平方式,不要擅自用兵。當然,不管怎么說,南方畢竟處在在野弱勢地位,章太炎的批評矛頭主要還是對著北方,想法運動各方面力量迫使袁世凱下野,善良期待以袁世凱下臺換取大局和平。
章太炎的思路或許是一個解決方向。如果在一個成熟的民主國家,遇到宋教仁案這樣一時說不清道不明的突發(fā)事件,涉嫌行政負責人或許會自動辭職,化解危機。政治家就是要有政治家的擔當。然而在一個剛剛走上民主道路的中國,袁世凱自信宋案和他無關,因而沒有辭職的必要。僅僅為了避嫌,他周圍的那些既得利益者無論如何不會讓袁世凱這樣做。于是和平的勸說不可能實現(xiàn),要想實現(xiàn)這個思路,還必須另想辦法。
在當時的政治領袖中,袁世凱既然不行了,孫中山也不在章太炎考慮范圍,能被他看上眼的,也就只有一直居住在武昌的副總統(tǒng)黎元洪了。于是章太炎從上海專程前往武昌,希望黎元洪能夠以廓然大公之心,出面參與競爭大總統(tǒng),以此拯救國家危亡,拯救剛剛誕生的共和國。
黎元洪在人品上或許像章太炎所恭維的那樣,為一忠厚長者。然而,正因為這個品格,黎元洪清楚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袁世凱的對手,盡管章太炎在武昌盤桓了二十多天,說了很多話,但黎元洪始終不敢就此明確表態(tài)。即便被逼到最后,黎元洪也只是建議章太炎不妨趁著進京接受“勛二位”(袁世凱給“有功民國”的人物授勛,分為六等)的機會勸勸袁世凱,袁公如果能夠聽進去諫勸,也就不必大事更張,另選總統(tǒng)了;假如袁公執(zhí)意不聽,那就再按章太炎意思辦。
有了黎元洪這個態(tài)度,章太炎于5月28日抵達北京,準備近距離觀察袁世凱的態(tài)度,也準備正面嘗試著調解南北紛爭。在與袁世凱會面或面向報界時,章太炎一再強調南北紛爭更多的來自誤會,南方國民黨、孫中山對政府施政方針有所不滿,但絕對不是截然反對,更不是謀反叛亂。這是站在南方立場上說給袁世凱聽。
至于政府施政方針和施政效果,章太炎認為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不應回避。政府將內部紛爭作為敵對勢力去打壓,甚至準備用武力去對付,去剿滅,顯然是不對的。章太炎指出,袁大總統(tǒng)的長處在軍事、外交兩個方面,政府應該在這兩個方面多用力,要用武力去抵御沙俄對外蒙古的威脅,要用外交去維系外蒙古不被沙俄所掠取所斷送。
在北京的那些天,章太炎日趨失望,他越來越覺得南北紛爭和平解決的可能性相當渺茫。對于北方,對于袁世凱,章太炎覺得只有任其跳梁,終將自殺,有個三五年時間,或許能夠從黑暗到光明;對于南方國民黨人,章太炎有了更多期待,希望他們團結起來,合力監(jiān)督政府,或者將南方各省打碎打爛,讓黑暗到極端,或許由此能夠打破僵局,出現(xiàn)新機。
歷史發(fā)展被章太炎不幸而言中。袁世凱自以為不是宋案主謀,自以為居于道義和正當,所以面對南方反對,不愿妥協(xié),不愿讓步,反而步步緊逼,挑起事端。相繼罷免李烈鈞、胡漢民等人都督職務,逼迫國民黨人走上武裝反抗道路,于是有了“二次革命”。
民國囚徒
“二次革命”爆發(fā)后,章太炎迅即發(fā)布宣言,號召各地共同起兵討袁,只是他既沒有堅定地站在孫中山、黃興一邊,也沒有支持袁世凱,他期望黎元洪此時能夠大膽借機站出來,利用由統(tǒng)一黨改建的共和黨修筑第三條道路,既拋棄北方的袁世凱,也不要南方的孫中山。
然而,民國元勛黎元洪并沒有按照章太炎的思路去進行。特別是孫中山糾集的“二次革命”主力,不過是一批烏合之眾,一觸即潰?!岸胃锩焙芸焓?,孫中山、黃興等流亡國外。
章太炎自認沒有參與孫中山、黃興的“二次革命”武力倒袁,他不過在這個事件中發(fā)布了幾個宣言,他反對袁世凱的一些做法,但自認與孫、黃有別,所以在“二次革命”結束后,章太炎并沒有選擇流亡。
確實,章太炎不是“二次革命”的發(fā)起者,但他用自己的文字反袁也是事實。更重要的是,他的共和黨只是在為黎元洪抬轎。因此,在袁世凱的幕僚看來,章太炎不愿離開中國流亡海外,但誰也無法保證這個“章瘋子”什么時候犯病什么時候發(fā)作。于是,章太炎極端討厭的“佞臣”之一陳宧向袁世凱獻策,以為防患于未然,應該將章太炎管制起來。
陳宧對章太炎非常了解,他以“二次革命”后政治形勢急劇變化為由,邀請章太炎以共和黨黨魁的身份前往北京。
章太炎是個坦誠磊落的人,他收到陳宧的電報后并沒有多想,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前往北京主持共和黨黨務。共和黨是民國架構中的合法政黨,甚至被認為是“準總統(tǒng)黨”,所以他根本不會去想此次北上會有什么風險,想不到會有小人對他使陰謀。他相信,“二次革命”的結果對孫中山、黃興等人來說未免有點太慘了,但中華民國政治生活或許會因為解除了這些暴力反抗者而變得溫和起來。果如此,民國政治畢竟是政黨政治,那么在未來的總統(tǒng)選舉中,共和黨一定會有所作為,或許能夠勝出。
1913年8月11日晨,章太炎興沖沖抵達北京,迅即入住化石橋附近共和黨總部。這個地點大約在現(xiàn)在的西交民巷一帶。
剛剛住下來的章太炎還沒有來得及進行任何政治活動,即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共和黨總部已被警方控制起來了。警方的理由是章太炎參與了“內亂”。不過,警方秉承袁世凱旨意,也沒有過分為難章太炎。袁世凱希望章太炎在此后的政治活動中能夠站在政府一邊,無奈章太炎根本不吃這一套。不知不覺,章太炎余下的1913年竟被袁世凱莫名其妙地給軟禁在北京了。
更嚴重的是,不知不覺中,袁世凱竟然將章太炎扣在北京軟禁了三年之久。三年中,章太炎軟硬兼施,裝瘋賣傻,大鬧過,大罵過,但就是沖不出軍警包圍。到了后來,章太炎幾乎徹底失望,自殺、絕食、抗爭,什么樣的手段都使了,依然無法逃脫。除了幾個弟子找他聊聊學問,三年就這樣荒廢過去了。
章太炎的1913年,是中國政治的一個標桿,他從年初毫無保留擁戴袁世凱,到“二次革命”有選擇的中立,直至下半年被袁世凱莫名囚禁。一個發(fā)明“中華民國”名號的人,一個真正的民國締造者,竟然在1913年成為“民國囚徒”?!胺窃獙佟钡拿墼聦τ谠绖P來說已成過去,中國政治的新路在哪里,開始引起各方面新的思考。
(選自《東方歷史評論(第1輯)》/許知遠 主編/廣西師大出版社/201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