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蓓
《送考》一文,學生們初讀便很喜歡,問其原因,皆相視而笑,我便明白,他們看懂了豐子愷筆下的童真與趣味,在這些孩子的身上或多或少地照見了自己的影子。但是當我問起,豐先生通過寫《送考》一文,到底是為了表達怎樣的情感態(tài)度時,爭議便在思考之后出現(xiàn)了。
一部分同學認為豐子愷表達的是對孩子的喜愛與贊美。因先生的作品一向禮贊童心的純潔與可貴,本文中寫孩子的活潑談笑,行文中洋溢著暖意,讓人讀之欣然。
另一部分同學從文中讀出了同情。如“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愁容滿面地上車,好像被押赴刑場似的,看了真有些可憐?!庇秩纭拔以谛闹邪敌?,孩子們的心,原來是這么脆弱的?。〗兴麄兂赃@種霹靂,真是殘酷!”分明可以看見先生對這些孩子也是同情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學生,從文中咂摸到了些許“奇怪的腔調”。試舉數(shù)例,如“萬一考得取,可爬得高些。省立學校的省字,仿佛對他們散發(fā)著無限的香氣,大家講起了不勝欣羨的”??紝W是為了求知,但用“爬得高”來作為考學的目標,則不免讓人狐疑了。又如“我想法子來安慰哭的人,胡亂編造些話來把學校罵了一頓,說它辦得怎樣不好,所以不取并不可惜。不期說過之后,哭的人果然笑了,而滿足的人似乎有些懷疑了。”這段文字寫出了孩子們對于自己所考的學校其實并沒有充分的了解,感覺在他們的眼中,考學可能和爭奪蛋糕之類的事情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不過是看別人都考省立的所以也盲目地附隨,所以旁人的一些言語便會如此輕易地讓他們質疑自己的選擇。以及“不久,所有的學生都撈得了一個學?!敝械膭釉~“撈”,考學校變成了“撈一個學?!保哉Z中幾乎已經(jīng)有了諷刺的意味。還有文章的最后,“考取省立學校的人尤為起勁,跑路不嫌勞苦,置備入學的用品也不惜金錢。似乎能夠考得進去,便有無窮的后望,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用不盡似的”。當年時局動亂,民生凋敝,開頭細細描寫的旱災便是在隱約鋪陳著天災人禍不斷的時代背景,但這種讀書以求榮華富貴的心態(tài)卻還是根深蒂固,讀到這里便不免讓人疑惑,先生借此文要表達的態(tài)度到底是什么?是喜愛同情,還是批評諷刺?
我認為,喜愛有之,同情有之,批評亦有之。
這篇文章在選入教材的時候做了一些刪節(jié)處理,我查看了原文,發(fā)現(xiàn)文章的開頭本是這樣寫的:
“今年的早秋,我不待手植的牽?;ㄩ_花,就舍棄了它們,送一群孩子到杭州來投考。
種牽?;?,扶助它們攀緣,看它們開花,結子;是我過去的秋日的樂事。今秋我雖然依舊手植它們,但對它們的感情不及以前好。因為我看出了它們一種弱點:一味想向上爬,盲目地好高。我在墻上加了一排竹釘,在竹釘上絆了一條繩,讓它們爬;過了一二晚,它們早就爬出這排竹釘之上,須得再加竹釘了。后來我搬了梯子加竹釘,加到我離去它們的時候,墻上已有了七八排竹釘,牽?;ǖ木砺劝沤陡撸c柳梢相齊,離墻頂不過三四尺了??此鼈兊囊馑歼€想爬上去,好像要爬到青云之上方始滿足似的。為此我討嫌它們,不待它們開花結籽就離棄它們,伴送一群小學畢業(yè)生到杭州來投考?!?/p>
而結尾處更有這樣一段文字:
“我被旱災阻留在杭了。我教我的兒女們也不須回家,托人帶信去教家里人把行李送來。行李送來時,帶到了關于牽?;ǖ南ⅲ簱?jù)說我所手植的牽牛花到今尚未開花,因為天時奇旱的緣故。我姊給我的信上說:“你去后我們又加了幾排竹釘?,F(xiàn)在爬是爬得很高,幾乎爬上墻頂了。但是旱得厲害,枝葉都憔悴,爬得高也沒有用,看來今年不會開花結籽的?!?/p>
綜合這兩段被刪去的文字,再回看選文中“萬一考得取,可爬得高些”,便覺得先生寫牽牛花的種植實在是別有深意。先生自道是喜愛牽牛花的,往年秋天,扶助它們攀援,看它們開花結籽,都是樂事。正如先生一貫喜愛孩子,禮贊童心,這些本都是他最看重最呵護的東西。但今年先生離棄了這些牽?;?,卻是因為它們“一味地向上爬,盲目地好高”,而在這群考學校的孩子們身上,不是也同樣存在著“盲目”與“好高”的毛病么?更值得揣摩的是結尾,當這些考取了省立學校的孩子懷揣著關于榮華富貴的美夢,不吝金錢地奔波入學時,家鄉(xiāng)卻捎來了關于那些牽牛花的訊息——爬得很高,但枝葉都憔悴,是不會開花結籽的。
由此可見,先生的《送考》一文,于童趣之外,確實是另有深意寄托。
在我看來,孩子是天真而無辜的,但他們總會在成長的道路上接受外界紛繁的信息與復雜的影響,成人社會的那些虛偽世故與名利觀念無時不刻不在侵蝕著孩子們原本純粹的心靈。先生筆下來杭州考學的這群孩子,恰恰就是處于變化中的真實狀態(tài),他們的身上,還保留著天然的嬌憨,但競爭已經(jīng)在一點一滴地改變著他們的心靈,所以他們也會盲目地好高求勝,甚至于把現(xiàn)實社會中發(fā)生的事情都拋諸腦后,正如文中寫到轟轟烈烈的鄉(xiāng)間抗旱,但在這些學生眼中卻是“向兩岸看了一眼,就回到書上,依舊埋首在書中”。這是何等的可憐,又是何等的無奈!在先生的筆下,童真世界和成人世界許多時候是相互抵觸和矛盾的,而最大的悲哀,則莫過于時間總是毫不留情地把人從童真的歲月拖入成人的欲海。面對著這一群正在蛻變著的孩子,先生正是因為有憐愛才會有批評,但無知者本無辜,孩子們之所以會變,還是要歸咎于成人的灌輸和影響,先生對他們的諷刺有多深,對孩子們的同情就有多深。
其實,不獨舊時如是,我們今天同樣是面對著一群向著成人世界步步走來的孩子們,他們也有同樣的悲喜,同樣的境遇,當孩子們?yōu)楦鞣N壓力所苦時,真誠地希望他們千萬別忘了最初攀援的目標,求學是為求知,而非求名求利,縱然花花世界目迷五色,也不可忘卻最初翻開書本時的虔誠與好奇。
豐子愷先生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而文學研究會的創(chuàng)作觀一直提倡以人生和社會為題材,面向現(xiàn)實的進行思考和表達。故而豐子愷的創(chuàng)作很多時候都并非是一種“為有趣而有趣”的閑筆。我們在閱讀先生的文章時,若能夠破開淺層見深心,當可獲得更多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