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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色小鎮(zhèn)

        2013-04-29 11:11:23吳俊杰
        青年作家 2013年9期

        吳俊杰

        我的家住在一座青色的小鎮(zhèn)。

        黑的瓦上泛著青苔,溪水染著青光,天空透著兩瓣嬰孩的青臀。人們擔著井水走過晨煙,稀白的發(fā)影停在青色的剪刃下,印刻,重疊,使此處的光影略微沉重,成為一種引力,年年歲歲,牽扯小鎮(zhèn)女子飄拂的裙衣。

        遠山如鏡,淡灰地懸在天邊,疏枝般映出斜長的月亮,夜上來了。夜從遙遠的天邊黑起,慢慢向天頂爬。蝙蝠鳥忙著在黑的邊緣撒網(wǎng)捕蚊,那網(wǎng)是瓷青的粗布,散出平原上谷麥的炊煙。

        隔壁婆婆拄著拐杖,“篤篤”敲著石子小路,在門前道:“你爸爸還在我家跟老頭下棋,去,叫他不下了,回家來吃飯。”

        我只好從長格子里跳出來,一跳一跳,跳到隔壁家去。

        媽媽在藍而細密的舊窗網(wǎng)里低語:“米在響了,結鍋巴啦?!苯又恰翱┲┲ā币苿訝t門的聲音。她貼近火爐的一剎那,熱氣烘起她微微的嘆息,仿佛要吹去木頭窗欞和補丁窗網(wǎng)上的灰。

        我把爸爸拉回來。一家人在溫柔的橘黃燈光里吃晚飯,洗手,在橘黃燈里洗碗,吵架,倒水,鬧著電視頻道。我鬧不到,因為要在白熾燈下寫作業(yè)。黑玻璃上映著我自己的影子,一張臉,模糊而茫然。

        媽媽打著呵欠:“還沒寫完哪?快點睡,我去睡咯?!崩镂蓐P了燈。被絮響了一下,不再動了。黑玻璃,遙遠的眼睛晃蕩著,我捏著筆,緊盯著眼皮底下的紙,不敢回頭,覺得身后的老屋是巨大的曠野。

        突然,燈滅了。一片黑。

        “媽媽!”我尖聲地喊,“媽媽!”

        “嗯……”

        過了很久,才響起這個蒼老的聲音,睡夢的瓦片已裂但尚未剝落。

        眼睛是閉著的,捏著筆。一扇門,我在門內(nèi)死死地抵擋,門外有人死死地推,僵持,灰塵落在我的皮膚上,是虛擬的汗滴。

        “嗯……”

        并沒有再響第二次。是自己,是我自己在心底無法抗拒地重復那個聲音。暗黑的恐懼越深刻,心底重復的欲望越強烈,如同那抵擋對門外人的呼應。我緊閉著眼睛,隔開茫然的外界,我寧愿墜入我自己內(nèi)部的黑,從門縫中,“咿咿呀呀”地墜下去?!斑郛敚 庇惺裁礀|西掉下來,落到腳邊,碎了。瞳仁深處,那蒼老的聲音垂落下來,垂在地上,沒有影子。

        像是月光中,孤獨垂落的枝蔓。但是月光是黑白的。

        我睜開眼睛。眼前的老屋,窗欞悄無聲息地朽折,屋頂悄無聲息地塌陷,灰塵四散,泥土和磚落向地表。平原上,一座屋子的墻壁正緩緩打開,一個小人兒,站在泄漏的光輝里,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

        眼前是一片黑白的花園。

        黑白的藤蔓纏繞,在濕潮的磚縫里生花、結繭。遙遠的墻角,坐著一個老婦人,她看著我,遙遠地說:

        “小人兒,你打碎我的瓶子了?!?/p>

        我蹲下來,原來是一個小玻璃瓶,在腳邊摔碎了。最后一點霧氣趴在瓶子里,扭動著,漸漸遁去。

        老婦人說:“來?!?/p>

        我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木臺上,是一排小玻璃瓶,擺得整整齊齊,一排,七個,也許是八個。老婦人的手臂突然伸過來,將其中一個玻璃瓶抓起,在眼前用力看了看,塞到我手里,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捏起來。

        “小人兒,你看看?!?/p>

        她盯著我,黑白的臉笑起來。

        手心里的玻璃瓶,立起來,瓶里有一張小木頭桌子,桌邊站著一個細小的女人,正在劃火柴。燭火亮了,她一只手正拿開煤油燈罩去點火,微光映在她的臉上。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媽媽!”我尖聲地喊。

        “咣當”一聲,玻璃燈罩掉下來,摔碎了。

        我聽見媽媽蹲下來,在地上摸索著:“啊呀,這怎么弄?!彼庑殊斓啬钸叮扌醯臍馕稄乃谥猩l(fā)出來。

        剎那間,黑白的花園消失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站在老屋的木頭桌子邊,完完整整的老屋,墻沒有倒,屋頂也沒有塌,桌前的窗戶在墻上合著,六片黑。油汪汪的幾道裂縫下,媽媽正蹲在地上撿煤油燈罩的玻璃碎片。沒了燈罩的煤油燈,火騰得正旺,巨大的影子在墻上搖曳著,仿佛夜的手指。

        媽媽站起身說:“哎喲,手割破了?!?/p>

        “啊?我看看?!?/p>

        “不礙事,用火柴盒的皮敷上就行?!眿寢屨f,“把那個火柴盒拿給我?!彼炀毜貜膫冗吽合乱粭l皮,在手指上箍了兩圈,道:“這不就好了。我去睡了。”

        血痕從皮內(nèi)部緩慢地現(xiàn)出來。

        “我也睡?!蔽艺f,“我不寫了。明天早上起來寫。媽媽,你幫我吹燈。要等我完全鉆進被窩里去再熄燈”。

        媽媽笑著揉著眼睛道:“好。”

        第二天早晨起床,蓬著頭在水溝邊洗牙齒,將一口水“噗”地噴出去,“波鈴波鈴”,樹葉子底下響起一片嫩綠的光。

        “爸爸,我昨晚夢見柳婆婆了?!?/p>

        “噓!小點聲!”爸爸眉頭一驚,整張臉都在肩上立起來。我不敢再說話,他遲疑地遞過剝好的雞蛋來,我把蛋放到粥碗里,拿筷子搗,搗,埋頭吮吮筷尖。媽媽正拿著掃帚從房里出來。

        我又說:“媽媽,我昨晚夢見柳婆婆了?!?/p>

        媽媽也一愣,草帽抬了抬,底下的眼睛一樣冷道:“噓!別亂說話?!鼻宄康某紡淖蛲淼拇皯衾镎者M來,一束紅光將他們塑在灰塵里。媽媽轉身把簸箕里的玻璃碎片倒進垃圾筐里,又去外面,在大太陽下把繩子上一塊白床單伸手扯下來,紅著眼睛,進屋低聲道:“今天怎么能在外面晾這個,要放進屋子里。”

        爸爸點點頭,不再出聲,就著一根腌豇豆,大口大口喝粥。

        我吮著木頭筷尖,破碎的蛋黃在粥里頭,染得一縷鵝黃,尾端纏一根發(fā)絲,微枯,看著讓人想不到吃。

        窗外是紅云蘸滿的清晨。一樹泡桐花,在冷而干藍的天上開著,開一會兒,搖搖擺擺地落下來,一個一個落進青色的河流里,繞著遠遠的黑山流去。

        隔壁響起了哀哀的哭聲。

        我不說話。我知道隔壁婆婆昨天夜里死了。

        婆婆死去很久以后,一個冬天的黃昏,門口站著兩個人。

        一個老女人,拱著小駝背;一個小姑娘,睜著大眼睛。冷氣從西邊的天空滲下來,晚霞浮在白雪上,他們站在冰柱滴水的屋檐前。

        “我叫柳月?!?/p>

        第二年的春天里,小姑娘在陽光下抬起清秀的臉,輕輕地說。

        這是柳月的養(yǎng)母人生中第一次出嫁。她佝僂著背,走進油煙稀薄的屋子,刷鍋,生火,將枯枝塞進灶臺,飯熟的時候,完成了她的結婚儀式。

        柳月端上菜,叫柳家爺爺“爸爸”。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叫“爸爸”,聲音像蚯蚓在泥土里拱。

        但是她叫我,叫得很順口。天天在我耳邊叫:“小蟬呀,小蟬?!庇袝r趴在我家窗戶底下叫:“小蟬呀,小蟬。”她一叫我,我就出來,我們一起跳皮筋、蹦格子、上學、放學,嘻嘻哈哈飛自行車往夕陽下面去。

        “呀!小黑貓!”

        “好小呀……”柳月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抱起它,我捏捏小黑貓的小肉墊。如果是小娃娃,也是柳月抱起來,我去捏捏小手小腳。

        捏小肉墊的時候,小黑貓眨眨玻璃綠的眼睛,“喵”一聲,轉頭過來,瞅著我。夕陽在它的圓眼睛里,形成一個小小的湖。柳月“咯咯”地笑了:

        “要你了,我們要了你了!”

        于是我們就要了它了。也許記得第一次被捏腳肉墊的感覺,也許記得那根手指的螺紋,小黑貓很親我很親我,最喜歡抱著我的腳踝扭頭去找自己的尾巴。

        “喵——咪!喵——咪!”

        柳月笑著,遠遠地站著喊,引它,它不去。柳月對著貓說:“你不記得啦,當初是我找到你的哩!”

        那天,我和柳月站在學校的操場上看日落,圓形的太陽正一點一點往下落,一點都沒有黑色的鳥兒飛過它。藍色的天,沒有晚霞,很純凈的一個紅圓的臉。

        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地叫:“李小月!李小月!”幾個男生在操場另一頭“嗶嗶剝剝”笑開,邊喊邊沖這邊扔石子,見我們轉頭,提高分貝一齊大喊:“給人撿來的!撿來的!”跨上自行車就跑。

        柳月的臉漲得通紅,腳在地下一跺,想喊什么又沒喊出來,呆呆地看著他們遠去。

        我上前拉她的衣袖,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哭了。她咬著嘴唇,眼淚掉下來,沒有聲音地哭了。我慌了,抱著她,她的肩膀抽動著,小身子慢慢地蹲下來,把臉埋進膝蓋里。

        操場上沒人了,她就這樣哭了很久很久。夕陽已經(jīng)徹底地掉了下去。濃黑襲來,原本寬闊的金紅色光輝在田野上迅速后退。這原野上,天一黑,就很駭人。

        我們急急忙忙趕在黑煙滾滾的路上,一路饑渴地奔向小鎮(zhèn),鎮(zhèn)上次第亮起橘黃色的燈。

        那背后當真是黑煙,我們都深怕陷到里面去。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要當心,不能晚回家。晚回家時,不小心陷到里面去,心就“野”了,多么的不好。

        “多么的不好!”

        媽媽從鍋里端出熱著的飯菜來,這樣說著。

        貓蹲在爐灶里。隔壁傳出打罵的聲音。

        “我打死你這個沒人養(yǎng)的!”

        接著是哭聲,哭聲時高時低,像是剛艱難地拱出地面,又被一榔頭打進底去。兩個女人的哭聲,蒼老的,稚嫩的,在漆黑的夜里重奏。

        我睡著了,抱著小貓。

        第二天的太陽光烈得發(fā)白,死一般的寂靜。中午了,光亮已是一片一片的河水,在門外洶涌地漂著。我不敢站到太陽底下去。

        突然,“哐當”一聲,柳月的養(yǎng)母沖了出來。她踉蹌地奔在窗戶外面,嘶啞著喊:“來人呀!救命呀!”柳家爺爺從門里頭緊跟著沖出來,跌跌撞撞,他粗喘著,白汗衫一抹鼻涕,舉著手,手上一把菜刀,指著她。

        柳月的養(yǎng)母“撲嗵”一聲跪下來,跪在泥土上,雙手高舉著,頭不停地磕下來,嘶喊著,救命呀,你這個沒心肝的呀,你不是人哪!我們娘倆服侍你,何曾想過要你一毫錢哪!她哭著,聲線是白色的苦痛的沸水,煮著額上的血珠子。柳家爺爺站著,一動不動,死盯著她不停磕下的頭顱。她像是在對他哭喊,又像是在對著蒼天哭喊,但是天明晃晃得看不到邊。

        我唯一擔心的是柳月??藓奥曉诒澈筮h了,我悄悄溜進隔壁。

        柳月住的小隔間里,和我寫作業(yè)的屋子一樣,一張靠墻的桌子,老窗戶嵌在墻上。六片玻璃,藍色的窗網(wǎng),柳月靜靜地站在窗前。

        她的名字,清晰地寫在記日記的本子上,扉頁攤著:李小月。

        梔子花開的時候,柳月開始編手環(huán)。那一年,全鎮(zhèn)的小姑娘都在編手環(huán)。云朵飛過,小姑娘們在編手環(huán)。鳥兒回巢,小姑娘們在編手環(huán)。黑的發(fā),黑的眼,手環(huán)的玻璃線纏繞在白皙的手指間。編好了一條手環(huán),還要掛上幾個鈴鐺,系上一枚雨花石,趁著沒人,小心地放在另一個人的抽屜里。

        再疊一條小紙船,紙船里放兩片早晨剛開的梔子花瓣。

        再寫一封信,信上只有那幾行,偷偷地不寫名字,卻寫上別的許多古怪的字。

        除了編手環(huán),柳月還會疊“五角星”,疊出好多“滿天的小星星”,堆在玻璃瓶里,我全都不會。我吵著要她給我疊“五角星”,串起來做門簾,可是,她總是在編手環(huán)、編手環(huán)。

        “編給誰呀?”我纏著她問,她總不肯說。

        夕陽下面,柳月給編手環(huán)的那個人,笑起來,溪水淙淙一般?!跋蠕取绷鬟^去之后,剩一堆小石子,在路邊,同時留下一溜自行車輪碾軋的痕跡。

        “你怎么能喜歡他?他不就是那天叫你李小月的那個?你不記得?”

        “嗯。記得?!?/p>

        我氣極,不理她。柳月默默地編手環(huán)。

        柳家爺爺病了,老年的肌體迅速地黑瘦下去,黃澤豐滿的年輪不到一季就被榨干成一截枯枝,上面的圓圈扭曲著,畸形地籠聚起幾十年的時光,生命的最后一條線就在眼前,每個人都撕開了胸膛去撞。

        柳月每天服侍在床前,叫著“爸爸,吃藥”“爸爸,擦身子”,進進出出地忙碌。柳家爺爺稍微好一點,她便每天在微風里推著他走,輪子“嘎嘎”地響,枯而直的眼光褶褶皺皺地流過小鎮(zhèn)。

        柳月的養(yǎng)母點起香,默默地對著墻,雙手合十拜著,嘴里先念叨幾句,便深深地彎下腰去,一拜,兩拜,三拜,抬起頭,白發(fā)落到眼睛里,再顫顫地拜幾拜,失魂落魄地走進廚房里去。

        幾個月后,柳家爺爺死了。

        他死的那天,隔壁家門口竟然來了許多人。那么多人,整齊地圍在煙囪下面,先是哭了一會兒。規(guī)規(guī)矩矩哭完,一個老漢便顯出領頭的架勢,說,大家坐下來,我們慢慢商量,柳大哥留下的這點家產(chǎn),我慢慢地給大家分清楚。

        他們條分縷析地吵了一天,柳月溜到我家里來,揉著腦袋說,腦殼都被吵疼了。

        那你怎么辦?我問她。還能怎么辦,不念了唄。柳月說,媽媽沒錢了。

        你去讀技校,出來得快一點。

        柳月嘆一口氣,把衣角攥成麻花,搓著手,還要讀,怕沒錢讀了呢。手心紅紅的。

        她嘆著氣,眉頭擰著爐火,鍋里的鍋巴“咯咯吱吱”地響,她伸手關小爐門。

        米在響了。她念叨著,側臉垂向地面。那一瞬間,我遲疑了,柳月的臉分明是一個母親的側臉,鼻尖的弧線聳動一下,牽扯到嘴角,終歸于平靜的線。我的母親也是這樣,日子委屈的時候,不過吸吸鼻子,埋頭依舊洗米、洗菜。

        那么一瞬間,那側影留在我家老屋飄著飯香的破舊的小廚房里,等著二十年后的她來認領。

        “柳家婆婆,是什么樣的?”柳月突然問。

        “嗯,遺像不是一直供在那里的?”

        “知道?!?/p>

        “婆婆……就是婆婆的樣子唄?!蔽铱纯此?,實在已經(jīng)忘了,勾勒不出,又仔細想了想,“婆婆很老,拄拐杖,前些年去世的?!?/p>

        “哦?!绷抡f,“很老的婆婆?”

        “很老的婆婆。”

        柳月“噗哧”一笑:“會講很老很老的故事的婆婆?”

        “嗯?!?/p>

        “會講死人從墳墓里出來的婆婆?”

        “嗯……”鬼故事從來不敢聽,柳家婆婆是否講過這樣的故事,印象都很模糊,但是隱隱約約地記得,小時候的夏天里,似乎是真的有過萬分恐怖的那一天。

        柳家婆婆某個黃昏時坐到我家門口,給我講了一個萬分恐怖的故事。

        “哪,小孩子不聽話,不聽媽媽的話,晚上巫婆婆是要來找的噢!巫婆婆這么大,牙齒這么粗,一陣風‘嗚地就飛來了。巫婆婆要把不聽話的小孩子裝進玻璃瓶里去,蓋上蓋子,小孩子不得出來的哦!就在里面,嚇,就在里面。呆久了,就要被巫婆婆吃掉的。還要不要聽話了?哎,還要不要聽話?要聽話。小蟬乖的?!?/p>

        那一晚上便死纏著媽媽趕緊上床陪我一起睡,不愿意念語文、數(shù)學,也不愿意玩“你拍一,我拍一”,眼光總往外屋的黑乎乎的窗戶瞅,還有門縫,還有墻上的巨大陰影,死死地盯,害怕聽到什么“嗚”的一聲,衣袖里裝著莫名其妙的玻璃瓶的老巫婆,要吃死活人的老巫婆就來了。

        “我走了?!绷抡f,“那群人走了,我回家做飯。”

        我送她出門。

        夜色中,我恍惚了。石子小路上,有一個許多年前的背影。那影子很是稀薄,蒼老,拄著拐杖,望著燈光洩處藍色的窗網(wǎng),呆在那里。

        柳月走過它的身邊。它像個木雕,年代久遠,刻在夜的空氣里。但是柳月的裙邊被它的拐杖拽住了,停了一下,恍如因風飄拂。那裙邊揚起的光影又節(jié)節(jié)停頓下來,柳月已經(jīng)回家了,它們還模模糊糊地滯在夜里,和那佝僂的背影一起,連接起了隔著山遙水遠的兩段時光。

        要離開小鎮(zhèn)的那一年夏末,柳月回來看我。她站在屋檐下面,微笑著,手纏著一尾發(fā)梢,喚著:“喵——咪!喵——咪!”

        黑貓像小笨蛋一樣地伏在那里,眼睛撲閃撲閃地看她。

        媽媽笑著對著柳月的養(yǎng)母說:“柳月現(xiàn)在可是個大美人了。美得像美人畫兒一樣!”

        柳月的養(yǎng)母不好意思地答:“小蟬也好看呀!”一邊不住地看柳月,兩只眼睛的彎彎里全是笑。柳月還是亭亭地站在那里,樹影婆娑地掀起一簾夕光,探出一張水靈秀美的臉。

        柳月叫著:

        “小蟬,小蟬!”

        “柳月!”

        “你什么時候走?”

        “下星期六!”

        “我送你!”

        “好!”

        晚上,柳月把竹椅搬出來,我們數(shù)著星星,扇著扇子。小黑貓伏在我腳邊,我們不說話的時候,它就搖搖尾巴,掠掠我的腳趾。

        “柳月,你在城里過得可好?想不想家?”

        “好。家當然是想的。媽媽說,她也想過去,到我那邊去,做點別的事情,可以當保姆,幫人帶小孩?!?/p>

        “一周有幾天休息?”

        “有一天調(diào)休。周六周日還更忙,店里人多?!?/p>

        “工資好不好?”

        “現(xiàn)在我剛去,一個月兩千,我能存起來一千四。不錯吧?”

        “不錯呀!我去念書這四年,你就能賺好多錢,好多好多錢!”

        “明天我們?nèi)コ哉⒐?!我請你吃!?/p>

        “好!”

        “哎,小蟬?!?/p>

        “嗯?”

        “那個……”

        “什么?”

        “我們店的老板,有一個兒子。”

        “嗯?”

        “在念中專,他們家可有錢了。”

        “然后呢?”

        “他喜歡我,叫我以后嫁給他。”

        “你喜不喜歡他?”

        “我……”

        “你喜不喜歡他嘛?他長得好不好看?”

        “好看的……”

        “那你喜不喜歡他嘛?”

        “我也不敢跟媽媽說,但是我就想,隨著媽媽的意思,看媽媽喜不喜歡……”

        “哎呀,那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呀?”

        “我喜歡……”柳月把嘴湊到我耳邊,低低地說了那個人的名字。

        “?。磕恪氵€是喜歡他???”

        “嗯。”柳月看著我,我看看天: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嗯,四年啦!”

        “四年又怎么樣,以后還長著呢?!?/p>

        “你說,你說,當時要是不是我去送手環(huán)就好了……你非要我去送手環(huán)給他……你自己去,他肯定喜歡上你,多好?!?/p>

        “沒事啦?!绷氯嗳辔业念^發(fā),“他喜歡你,我也很開心呀。”

        “可是……”

        “你也喜歡他,對不對?”

        “我沒有?!?/p>

        “別騙我了?!绷滦?,“那段時間,你偷偷哭好幾回,我都知道?!?/p>

        “你怎么知道?”

        “我躲在窗子下聽到的喲。”

        “哎!你好壞!”我就去打她。柳月笑著躲,“哪有這樣的,你還打我……”

        “他在哪里念書,你知道嗎?”我縮手,問她。

        “早就不知道他去哪里了?!?/p>

        “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

        “不知道……”柳月哼哼,“遇到個好人就嫁了吧……”

        我們就一起唱起來:“找個好人就嫁了吧,雖然不是我心里話。縱然情到深處誰都放不下,只因我事先有了家。找個好人就嫁了吧,就讓時間去淡忘它。無論走到海角天涯,讓我來為你祝福吧……”

        “換一首?”

        “唱什么?你唱?!绷吕业氖郑澳愠o我聽,你好久好久沒有唱歌給我聽了……”

        “你說,我唱什么?”

        “唱那個,《愛的代價》?!?/p>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夜風輕輕地吹,天上的星星,輕輕地走。

        扇子一搖,一搖,屋子里的燈光在窗玻璃上暈開,一搖,一搖。小貓的尾巴一搖,一搖。

        唱累了,小貓也輕輕地叫:“喵——喵——”

        “啪!”柳月打一下胳膊。

        “蚊子?”

        “啊呀。癢?!?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6/03/qkimagesqnzjqnzj201309qnzj20130911-4-l.jpg"/>

        “回家給你拿花露水?!?/p>

        “不用。抹點唾沫就好?!?/p>

        “咦?你怎么知道這個?”

        “你真笨,我媽媽跟我講的?!?/p>

        我突然想起來,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柳家婆婆在樹蔭底下?lián)u著蒲扇,把手往我胳膊上一拍,拍死一只蚊子,再將手指沾點唾沫,抹到胳膊上:

        “哎。就不癢了?!绷移牌耪f。

        虛設的陽光透過樹葉垂下來,垂到胳膊上,灰黑的陰影,再慢慢變成憑空搖晃的白色、虛白、淺白,直到深白,最后一片黑白的光。

        我把小黑貓抱起來,放到腿上,默默地摸它的背。貓說: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它長大了,重了好多。在我腿上,從小不丁點開始,就學會了在這塊地方怎么躺,怎么伸爪子,怎么不掉下去,慢慢地長大了。慢慢地老,可我和柳月那時是不知道老的。

        一剎那間,都很靜。都凝住了,黑的夜,白的月光。我剛剛記起很遙遠很遙遠的,仿佛存在過這座小鎮(zhèn)里、這條石子小路上的一些事情,卻再怎么也想不起來。記憶是一片久遠的、細細碎碎的清輝,在靈的河流上緩緩穿行,突然就停住了腳步,它不肯再往前一步。

        門前,是磨舊了的石子小路。風吹過來,將年年歲歲的塵土吹進光影里,使經(jīng)過了的人們,心里清澈、安靜,沒有愛,沒有恨,也沒有永恒的喜歡。被牽扯過裙衣的女子,臨窗洗米,低下眼睛,洗了世世浮塵。一年,一年,雨水落進井里,藍天上開的泡桐花,落進青色的溪水,向著山影遠去了……

        柳月出嫁了。

        我回到家,是一個中午。這么多年,我終于又看到了我的石子小路,這一塊石子是藍色的,另一塊石子是紅色的,那一塊石子是黑色的……綠樹頂篩過的太陽底下,全是干凈鮮艷的。

        在家門口,我停下腳步,一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泡桐樹后探了出來。

        媽媽愕然地說:“是小黑貓!這么多年都不見它,怎么你一回來它就出現(xiàn)了?”

        我蹲下身,像小時候那樣慢慢地伸出雙手。小黑貓蹲在泡桐樹下,綠眼睛發(fā)著愣,看著我。終于,它向我小跑過來,它的兩只小小的前腿交錯著,小跑著,向我奔過來,一下子躍入我的懷里。

        “小貓……”我緊緊地抱住它,把臉貼在它的脖子上。

        柳月出嫁的時候,小貓也跟著去。柳月在這里辦一場喜宴,去城里再辦一場。

        “看一看新娘怎么樣來!”

        “好!”

        “新娘長得美又美來!”

        “好!”

        “新娘頭發(fā)像云彩來!”

        “好!”

        “兩道眉毛彎又彎來!”

        “好!”

        “櫻桃小嘴紅又紅來!”

        “好!”

        “新郎急著摸喜糖來!”

        “好!”

        “摸到了新娘的大紅花來!”

        “好!”

        ……

        出嫁?;ㄞI。紅簾。站堂。道好。

        喜字蓋頭盈盈下拜,對著母親,對著丈夫,對著兩張黑白的遺像,遺像里兩雙微笑的老人的眼睛。

        鏡子里,柳月的臉,細膩潤潔的皮膚,柔紅的嘴唇,嘴唇與下巴之間動人的小溝,鎖骨邊緣精致的凹陷,一絲秀發(fā)垂過那里。往下,往下是一雙長了繭子的手,食指外側粗糙得有些扎人。老早擔當起家事的手,洗衣、做飯、劈柴、生火……如今正溫柔地撫摸著小腹。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鏡子里,我將自己的手緩慢地覆上去。

        “小蟬?!?/p>

        “生的時候,會不會疼?”

        “會的吧?!?/p>

        “你怕不怕?”

        “怕?!?/p>

        我抱住她。她從母體里繼承的血液,如今要交到另一個小孩子的身體里,連同她從母體里繼承的弧線相似的嘴角、光亮相似的眼神、輪廓相似的臉頦、骨骼相似的指尖……都要交給一個潔白的嬰孩。

        扶著她出門。有群小孩子在扔著樹枝丫過水溝。柳月啞然地笑了,“這水溝,我小時候當它是一條河?,F(xiàn)在一腳就跨過去了?!?/p>

        “我小時候還覺得一條小街都特別長特別遠哩。經(jīng)過一座小房子,我都當它是一座村莊?!?/p>

        “長大了,曾經(jīng)覺得遙遠的地方已不再遠,曾經(jīng)覺得很近的地方卻在遠離。于是便跳起來,想抓著,天空中飄滿了青色的云朵,飄滿了柳條的村莊?!?/p>

        是這么寫的吧?“我的家住在一座青色的小鎮(zhèn),我的小鎮(zhèn),像一片云煙?!?/p>

        柳月說,我記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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