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二十年前,作家還是一個撲朔迷離的名詞,源于空間與地域的隔離,紙本閱讀彌補了作者與讀者之間咫尺天涯的陌生感。后來的后來,像回憶一段古老的傳說,傳統(tǒng)寫作集體轉(zhuǎn)型,幾乎在一夜之間,紅泥小火爐的溫情轉(zhuǎn)換成觥籌交錯的狂歡。
這些年,寫作這種職業(yè)與寫作本身分離,小說家也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簽。時光倒回二十年前,彼時的曹寇16歲,青春期的酒癮才剛開始,偶爾沉浸在文字的排序中,尚未遇見自己“中間代”、“先鋒派”的樣子。如今已近不惑之年,正當(dāng)微醺的時代,標簽于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在孤獨的每一天,能寫作就是一種莫大的快樂。
不講故事的小說家
1994年,曹寇開始在報紙上寫隨筆,自言“在報屁股上發(fā)表豆腐塊”,直到新世紀初開始操練小說時止。2004 年,為了掙點生活費,經(jīng)韓東介紹,他開始在深圳《晶報》寫專欄。于是曹寇一邊操練小說,一邊再次寫起了“報屁股”文章。
2004、2005 和2006 三年間,他的隨筆數(shù)量最巨。主要刊發(fā)在《晶報》專欄和《金陵晚報》“雨花石”版上。此外,其博客、日志和電腦硬盤中也遍布眾多未刊稿。由于眾多原因,2006 年之后曹寇的隨筆數(shù)量銳減。放棄這種“披肝瀝膽”、“掏心挖肺”的東西,轉(zhuǎn)而寫評論文章,迄今仍在三四家媒體設(shè)有此類專欄。
新書《躺下去會舒服點》、《屋頂長的一棵樹》是兩本短篇小說的合集,一群普通人的生活,一群普通的名字,以各自的生活方式訴說著各自的孤獨。曹寇在《躺下去會舒服點》自序里說,“我是一個寫小說的,而不是一個講故事的,甚至也不是一個搞文學(xué)的。”
在曹寇的寫作經(jīng)驗中,小說是一種審美方式,而不僅僅是敘事方式,它不滿足于敘事,敘事也不是其追求。“當(dāng)然,小說之所以和故事糾纏不清,甚至被后者替代,說到底還是個審美問題和需求問題,有人只需要故事。文學(xué)不能等同于寫作,文學(xué)是價值,寫作是行為。作為寫作者,我們只能決定自己的行為,不能預(yù)設(shè)價值?!?/p>
在曹寇的小說中,平凡瑣屑的生活小事以及空虛無聊的心理狀態(tài)是表現(xiàn)重點,為此,陳曉明老師定義為“無聊現(xiàn)實主義”。曹寇認為這是一種標簽,他所理解的小說包括故事和非故事,而自己傾向于寫非故事的小說,就是他反復(fù)強調(diào)的“說事兒”,或者叫“敘事”,而并非消解小說的故事性。
“很多小說,包括我們通常所說的經(jīng)典都是由故事來架構(gòu)小說的??梢哉f,故事往往是一篇傳統(tǒng)主義小說的骨骼部分,但不是小說的核心問題。小說的核心問題是‘事兒。《紅樓夢》有什么故事?沒有,就是一群人在個大屋子里吃吃喝喝的破事兒?!栋倌旯陋殹匪愕蒙嫌泄适聠幔吭谖铱磥硪矝]有,無非一個家族幾代布恩迪亞的命運。我不是要消解故事,而是認為故事不是小說的目的。正是有了這點認識之后,我才寫起了小說,并且感到順手多了。美學(xué)意義大概就是我們通過閱讀小說,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部分真相,以便讓我們在自己那攤子破事之外有所長吁短嘆?!?/p>
無情世界的寶貴情感
在走紅的這批七十年代作家中,人人都有那么幾個像模像樣的標簽,曹寇亦不例外。不同于“明星作家”,曹寇謹守寫作的純粹,對這些標簽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先鋒是一種品質(zhì),而絕非流派,更不可能是文學(xué)史教材里的陳述。先鋒作家可以進入到平庸之輩從未進入的絕境。所以在我看來,杜甫和曹雪芹也很先鋒,而余秋雨卻很腐朽。我對標簽沒感覺,因為還是與我無關(guān)?!?/p>
“標簽是便于述說的偷懶方式,人們需要有個籮筐裝上一些人,以掩飾其平庸的審美能力。讀者反饋對作者是重要的,可惜中國不是個有健康文學(xué)認知的國家,一直被權(quán)威、時尚和媒體左右,像一頭頭蠢豬那樣被轟著走。在我這里,讀者是一個不太值得信任的群體。所以,我更看中我的目標讀者對我說了什么,也就是在心智、趣味和追求上有共識的人的看法。這些人基本都是我的朋友。換言之,我非常重視朋友們的說法。”
對曹寇而言,標簽是一種刻意的媒體跟風(fēng),而朋友之間真誠的交流才是積極的讀者反饋。他堅持只讀自以為在文學(xué)上值得信任的一些不知名的朋友的作品。比如趙志明、李紅旗、談波、豎、楊波、張敦敦、魏思孝等人,曹寇評價說:“讀他們的作品,總是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人在琢磨點事的,而不是只想著成功和輝煌。他們是我的良師益友,讓我獲益匪淺,拜讀他們和拜讀古今中外的大師一樣讓我欽佩和感動。他們像批發(fā)商一樣成批向我兜售這個無情世界的寶貴情感。感動就是文學(xué)的美學(xué)意義?!?/p>
寫作沒什么了不起
曹寇曾在采訪中說到:“我寫我想寫的東西”,當(dāng)問起什么才是他想寫的東西,曹寇坦言,“我正是經(jīng)常不知道我想寫什么才這么說的。但這樣說有點不負責(zé)任,我大概是想說,摒棄文學(xué)野心、切忌好高騖遠、寫我力所能及的東西。比如雜志向我約稿,稿費挺高,正好我有個念頭想寫點什么,那就寫吧。年齡和閱歷增長是讓我憂傷的地方,我確實比以前更憂傷了,我覺得活著是一件苦差事,寫作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為,而是一件矯揉造作的事。”
大抵“矯揉造作”逃不出矯飾現(xiàn)實的范圍,而在曹寇自嘲的語氣中,矯揉造作更像是復(fù)述人生的苦難。在他的小說中,不同篇章中的人物多擁有共同的姓名,“王奎”、“張亮”、“高敏”……這些名字只是符號,偏好使用這些名字也是基于他所描述的都是日常人物和日常生活,也基本是他這些年寫作的方向。
“我不太愿意一篇小說出現(xiàn)很多人物,兩個人就有了物理力學(xué),三個人最佳,開始有戲。這可能也是我的缺陷,那就是我不擅長塑造人物形象,或者我更擅長模糊人物形象。你提到的幾個人名,他們在各篇小說中身份、年齡和角色都不同,也沒有穩(wěn)定的人物性格特征。雖說在真實世界中,所有人都是形象豐滿的,但當(dāng)我們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螻蟻而已。我不想告訴你某個人多善良多猥瑣,我只想告訴大家,我們是螻蟻。”
曹寇的小說語言如同他的小說人物一樣,還原真實的生活場景,重組對話的粗俗,再現(xiàn)生活的荒謬。當(dāng)然,小說語言會根據(jù)不同行文風(fēng)格的需要隨時改變。甚至有些時候,語言幾乎就是小說本身。
“就好比一條河,除了水,沒有什么重要的了。干涸的河存在嗎?不存在,只是河床。所以說,水既是語言也是小說本體。但在另一個層面,語言又是不重要的,也就是說,無論你使用什么語言,能夠推動水的流淌,不泛濫,不改道,不給人民生命財產(chǎn)帶來重大損失,也成立。德語寫作和漢語寫作,都是寫作。語言之下是有核心的,內(nèi)核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我們在漢語上使出了老鼻子勁,翻譯成英語是否還那樣呢?共通的不是語言,不是水,是人類共同的情感和問題,是上帝的旨意,是不那么神秘的神秘力量。我的寫作意義何在?這是我不能解答的,我只能說,對我有點意義和意思。我的文學(xué)信仰,寫作不是表達,而是行動,無限靠近真知和上帝?!?/p>
能寫就是幸運
曹寇是一個隨性的作家,沒有固定的寫作習(xí)慣,只要決定寫,隨時可以動工。不為清晨或是傍晚的時節(jié)所拘束,也不為安靜優(yōu)雅的場所而鬧心。于他而言,“唯一需要的是除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出現(xiàn)在十米以內(nèi)。這一年十米以內(nèi)冒出了個人,幾乎沒怎么寫。這是個問題,正在想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日常生活中,抽煙喝酒算是曹寇的嗜好。他不太運動,也不太旅行。末了,還補充說:“我的生活真是毫無樂趣?!?/p>
韓東、葉兆言都曾贊美過曹寇,認為他在小說大師的青年時代,屬于最具才華和潛力的當(dāng)代青年小說家。而在這位小說大師的中年時代,輝煌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星星。曹寇認為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偶爾寫點東西,所幸能靠它維持生計。這就是他的自我定位。
“韓東、葉兆言那是廣告語言,我豈能恬不知恥自我認定。人到中年,我大概還會寫點什么?!x煌可不是我敢想的,就是把魯迅茅盾獎頒給我,我也不覺得輝煌啊。難不成得諾貝爾?能寫就是幸運,健在就行。我這么說不是狂妄,名利雙收這種美差,誰不愿意呢,大家都挺俗的,只是它從來不受我們的控制。未來,如果我有未來的話,我想寫一部讓自己滿意的東西,我對之前的東西都不太滿意?!?/p>
曹寇生于南京,長于南京,而對南京也有一種說不清的復(fù)雜情緒?!拔覍σ粋€地方的痛恨是和居住時間長短成正比的,所以我極其討厭南京。但是,我又因此習(xí)慣了南京,因為我很享受痛恨的這種感覺。我心目中的居住地是澳大利亞荒原那種地方,沒多少花枝招展的植物,也沒啥血腥的動物,追打袋鼠,宰殺羊羔,啊,高大的金發(fā)女郎,矮小的毛利人兒童,抽煙喝酒,了此一生。這大概才能和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孤獨般配吧?!?/p>
生活于曹寇而言是苦難的化身,當(dāng)直面?zhèn)€體的孤獨與群體的狂歡時,他捫心自問:“我不快樂。”于是,努力尋找解脫痛苦的方式,最終在酣暢淋漓的語言表達中獲取瞬間的歡喜。
而在歡喜的背后,時光逐漸吞噬著我們一代人的夢想和激情,激情消退了,憂傷悄然生長,唯有文字作為我們曾經(jīng)存在的痕跡,與日月同輝,與孤獨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