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鳳兮
閑城大理
文 _ 鳳兮
洱海
天還沒亮,我們就開始跑,穿過護(hù)國路,到貫通大理古城南北的復(fù)興路上,從城中心往南門去。路燈隨著腳步一跳一跳地起伏,球鞋噼噼啪啪地踩在大街上,隱約傳來回響。
護(hù)國路就是現(xiàn)在的洋人街,當(dāng)時已經(jīng)不時有老外摸到這里來。我的一位同學(xué)家因此用臨街的房子開了一個餐廳,成為洋人街上最早有洋人聚集的地方。
護(hù)國路被叫成了洋人街之后,一年四季,街上滿眼都是外國人,讓人懷疑身處異國他鄉(xiāng)。走進(jìn)哪家小店,也許就迎面過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對你說:“嗨,你好,來點什么?”或者是用云南話說:“吃哪樣?”
如今護(hù)國路叫成了洋人街,名氣大得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它原來的名稱。天南地北的游客在這里走過來走過去,動不動就看人家?guī)籽?,老外也嫌煩,洋人街上的洋人就少了,偶爾見到一兩個,往往都是長住下來的,在大理混了好長時間,有的比大理人還熟悉大理。
我們跑出南門往右拐,上了城西的滇緬公路,也就是現(xiàn)在的214國道。沿著國道往北跑,一直到北城門,進(jìn)城來,天開始亮了,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掃大街,左一下,右一下,還有人在打太極拳,也是左一下,右一下。
吃過早飯,誰家的長輩去買菜,順便買了幾支木瓜花回家,一手提著菜,一手拿著花,那動人心魄的紅,喜慶而不俗氣,在人流里忽隱忽現(xiàn)。
有庭院的人家在墻根院角種花,花開了,不摘下來,只在洗臉、吃飯、喝茶、曬太陽的時候,偶爾看上一眼,不也挺好嗎?
大理城種花的人多,誰家的花種得好,別人就很佩服,自己也有些得意。大家都只是為了喜歡,裝點一下庭院,滋潤生活,少有人是為了買賣。但大理也在變,這些年大家說起花也會說到錢、說到誰因此發(fā)了財,有時候不說誰有多少錢,而是說他種了多少棵茶花、多少棵小雪素、多少棵大雪素。
北京人、上海人或者昆明人到大理旅游,摸進(jìn)一家小館子吃飯:“老板,點菜!雞鴨魚肉都吃膩了,有什么好吃的小菜?”服務(wù)員小心翼翼地報著菜名,客人不滿意,一邊喝茶,一邊把菜譜上的書法、錯別字、標(biāo)點符號都研究得爛熟于胸了,又幾進(jìn)幾出廚房看菜:“老板,怎么都是這么便宜的小菜?有沒有貴一點的?”老板謙恭地一笑:“有有有,素炒大雪素,來一個?”
大雪素是非常名貴的蘭花,最貴的時候要賣幾萬塊錢一苗,拿它做成菜,那該是多少錢一盤?
那幾年我常常在大理城里轉(zhuǎn)悠,有時候是談戀愛要躲開熟人,有時候是去城邊看書順便散步。我看著男人們背著手四平八穩(wěn)地像走在戲臺上,我看著女人們在街角相遇,身子一仰一合地談笑,我看著歷史書上千年的白云蒼狗化作他們?nèi)粘I罾锏奶幾儾惑@,他們溫吞著,看看那邊差點兒撞上的倆人,略帶夸張地評論一句:“忙什么?”
那些偏僻的石頭街巷靜悄悄的,我偶爾走過誰家門口,看看墻頭的草,覺得有些破敗,但是那副或紅或白的對聯(lián),書法蘊藉而文辭典雅,讓我嚇一小跳,這才想起,大理是一座古城呢。
也許,這副對聯(lián)就是借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有意無意地為了迎來我的這一次不期而遇。
大理背山面水,應(yīng)該是中國風(fēng)水最好的古城之一?!吧嫌猩详P(guān),下有下關(guān),東有洱海,西有蒼山”,玉洱銀蒼佳山水,讓南來北往的游客像浮士德那樣感嘆:“你真美啊,請你停留!”
然而,好山好水原本就在這里,不曾流走,移動的是人自己,不滿足于走過、看過的人就想停留下來。但是,好山好水的地方很多,為什么偏要選擇大理呢?
很多人都想過這個問題,沒有結(jié)果。結(jié)果是一些天南地北的文化人來到大理,悄悄地租房、買房、建房,悄悄地住在這里,然后像大理人一樣謙虛地向遠(yuǎn)方的朋友喊話:“我在大理定居了,有空來看望一下我們邊疆人民?。 ?/p>
有人給我講了個故事—
一個光頭在大理定居,和幾個來旅游的朋友一起到洱海邊玩。他們坐上白族大媽的小木船,船慢悠悠地走,比漂在水面上的樹葉還慢??粗鴦澊擞悬c兒吃力,大家不好意思,光頭就說:“大媽,要不我來劃吧?”大媽說:“不消,不消,你們不會劃我的船,再說你們是客人嘛?!惫忸^說:“大媽,我力氣大,讓我試試。”大媽勉強(qiáng)讓開劃槳的位置,光頭坐上去,三下兩下,船就蕩出了好遠(yuǎn)。
大媽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堆起來,比那水波還多:“你力氣大呢嘛!”旅游的朋友們被她逗笑了:“這哪里是力氣的問題,這明明是技術(shù)問題!老人家你不知道,這是國家隊皮劃艇教練!”大媽害羞地叫了一聲“啊吧吧”,連說“曉不得,曉不得,不得了,不得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皮劃艇,她不明白何必要劃這么快,又不是比賽。這些人啊,“閑么就好好呢閑嘛,慌什么呢?”
大理話說的“閑”,不完全是“玩”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呢?我琢磨了好多年,才多少有一點體會:玩是有目的的,比如說,是為了開心;閑就沒有什么具體的目的了,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來,那就是消磨時光。
城內(nèi)的文化館其實也是一個公園,樹蔭下的石桌石凳上,下圍棋的人要多過下象棋、打麻將的人,似乎象棋的殺戮、麻將的算計,都不如圍棋更讓大理人著迷。從成都上空飛過的人聽到了地面的麻將聲,從大理上空飛過的人聽不見自己心底的匆忙。同樣是爭勝負(fù),圍棋的精髓在于等待對方出錯,這種等待,是不是也要有一種閑情逸致呢?
1941年,老舍先生路過大理。在他看來,大理是這樣一座城:“長條的一座城,有許多家賣大理石的鋪子。鋪店的牌匾也有用大理石做的,圓圓的石塊,嵌在紅木上,非常的雅致。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沒有多少很體面的建筑,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地做著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靜美。誰能想到,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18年的地方啊!”
這個時代,大家都急急忙忙。大理也在變,但不慌不忙,似乎不知道周邊發(fā)生了什么,或者看慣了變與不變。
老舍先生當(dāng)年的驚鴻一瞥,看清了這座石頭城的風(fēng)格,藝術(shù)家的洞察力讓他看到的“從從容容”“安全靜美”,這就是大理的“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