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胡玥
朝圣者的背影
文 _ 胡玥
從青海的互助出發(fā),沿青藏線行走在前往格爾木的路途上。上路之初,撲進眼簾的除了戈壁還是戈壁,對于久居城中鬧市,每天過著出門被車流堵,回家被人流困,掙扎于日有焦躁,月有抑郁,一年下來幾近崩潰邊緣的我來說,滿心情愿就做這茫茫戈壁中一塊空想安寧的石頭,年年歲歲看天上云卷云舒,任自由的風(fēng)妄來又枉去。
漫漫戈壁,一條路通往遠(yuǎn)方,瘦長又孤獨。遠(yuǎn)方究竟有多遠(yuǎn)?誰也不知,也許就是天盡頭。天的盡頭又有誰知?只有路知。路知一切卻永遠(yuǎn)如智者般默默無語。我們知之不多卻喧鬧無比,久而久之又會心生厭倦。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前方的朝拜者。
起初,他們只是我們遠(yuǎn)方視界里的兩個紅點,及到近處,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兩個朝圣者,一老一少。老者五十歲出頭,少者二十幾歲。他們身著絳紅衣裝,是在寺廟里才能一見的喇嘛穿著的僧服,那絳紅在塵灰色的戈壁荒漠中顯得深沉而又醒目,絕不帶半點輕浮。
車子呼嘯著就過去了,兩個本是在車子前方的紅點迅疾就轉(zhuǎn)移到我們身后。一車人驚呼著要下車拍照。
司機馬師傅有一個跟著名的大提琴家馬友友一模一樣的姓名,但是,為了跟藝術(shù)家有區(qū)別,他在遞給我的聯(lián)系卡上只寫著馬師傅。這是一個潔凈而有信仰的小伙子。他將車子停在了離朝圣者尚有一段距離的路邊,為的是盡量不驚擾他們。
一車人等不及朝圣者三步一匍匐的慢節(jié)奏,他們像山坡上滾落下來的石頭般擋都擋不住地往朝拜者的近前轱轆過去……我猶豫再三,也做了同樣的石頭。我不是一個狂熱的攝影愛好者,我只是不想在這樣荒寂的路上錯過什么。我想于近前看看朝圣者的面容,我還想看一看他們的眸光里有什么可以告訴我。我是一個好奇的人,好奇的人都不想錯過不該錯過的。
老者在前,身板挺直,堅定而又執(zhí)著地行進,彎身,匍匐,五體投地。少者離他有兩三百米的距離,跟在老者的身后,三步一伏身,三步再一伏身,跟老者形成連綿和起伏,持續(xù)地五體投地著。人群像石頭一樣把他們的路擋住了,他們不得不像水一樣暫時停駐一下。
這一刻已近正午,四野無風(fēng),熾烈的陽光正當(dāng)頭頂。汗水從朝圣者的額頭流下來,老者的臉、面、肩、臂被日光曬得黝黑,像礦石一樣閃著明亮的光澤。我在人群的外邊,看見照相機拍照時閃過的刺眼的光,這些不自然的光有些讓人不舒服。而老者面帶溫和質(zhì)樸的笑,不急不躁地原地站立,就像風(fēng)中的一棵樹一樣自然而然地呼吸吐納。人們七嘴八舌地問:“你們從哪兒來?”老者說:“從來的地方來。”人們再問:“要到哪里去?”老者說:“要到去的地方去。”再問其他,老者便笑而不語了。但他也并不阻擋拍照的人們,于他來講,日光之下什么都如日光一樣不可躲避,既然不可躲避,那么就平心靜氣地承受。
無論包圍他的人群有多緊密,他還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雙手舉過頭頂,在這天地之間,旁若無人地上路了。人們知趣地閃開,老者繼續(xù)他的匍匐,很快就成為人群視線前方的一個紅點。
人們愣神觀看老者的背影,忽然想起后邊還有一個少者。那少者有些羞澀,還不等人群圍攏就遠(yuǎn)遠(yuǎn)地止了步子。馬師傅用青海話問他:“小師父今年多大?”“27。”“從哪里來?”“塔爾寺?!薄耙侥睦锶??”“拉薩,布達拉宮!”“從塔爾寺走到這里走了多長時間?”“兩年半?!比巳褐辛r發(fā)出一片唏噓。有人算了一筆時間賬,要從這里走到拉薩,最少還得兩年半。
回到車上的我們做著各種假設(shè)。假如,我們也選擇他們這樣的生活,不失為一種自由和單純??墒?,讓我們每天在這條路上重復(fù)相同的一個動作從早走到晚,我們做不到。如果身邊有經(jīng)過的人、車,我們內(nèi)心會做個比較,人家可以那樣活,為什么我非得這樣活?如果路邊有花草牛羊,我們也會忍不住看上它們一會兒,想來這樣活,不如就做一株草、一朵花更天然自在。
有人問,他們夜里在哪里睡覺?有人注意到老者和少者的前方有一輛帶棚子的小三輪車,他們吃的喝的用的全在那輛三輪車?yán)???扇撕蛙囎釉趺床拍芄餐叩角胺??還是馬師傅經(jīng)多見廣,他了解這條路上發(fā)生的許多事情?!八麄儍蓚€先要把車子騎到前方,再步行回來,三步一匍匐地走到車子跟前,做一個記號,再把車子騎到前邊,返回到記號處進行他們的修行……”也就是說,如果有2000公里的路程,他們實際要走4000公里。有人說:“他們不會雇人騎著三輪車在前方等著,省得重復(fù)走回頭的路,干嗎那么較真非得一步不差地走,又沒人監(jiān)督他們……”
馬師傅眼睛盯著前方:“有個詞叫苦行僧,說的就是他們。因為他們有信仰?!?/p>
一車人再無語。
也許,圣者和凡人的區(qū)別只是瞬時的一念之差。如果說我們每一個人心中的遠(yuǎn)方都有一片蓮花,凡人忽視近前的每一天,一心只想著那個遠(yuǎn)方,恨不得一步登天;而圣者是以虔敬和朝圣的心使自己步步為蓮,一步一蓮花,最終,生命經(jīng)歷的過程圣潔如蓮。
夜讀南懷瑾,有這樣一段話:“人類的心理毛病,喜歡遠(yuǎn)的事情、困難的事情,尤其是不易得到的事情,所以重難而輕易,重遠(yuǎn)而輕近?!?/p>
從格爾木返回的途中,再次遇到那兩個朝圣者,他們依然是我們初見時的模樣,明亮、圣潔而有光澤。車子與他們擦肩而過,回眸再看朝圣者逝去的背影,我想從此以后,我該行走在無所畏懼的路上,沒有什么溝坎是跨不過去的,如朝圣者那樣跨出堅實的每一步,大道朝天,生命的河流會一直朝前。朝圣者的背影,不僅僅是我記憶中的一個遠(yuǎn)方,他們會一直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