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曾國藩的所謂幸運是國家的不幸造就的。
任何俗話、成語幾乎都可以被反證,俗話說,天上不會掉餡餅,但早年的曾國藩硬是接到過這種餡餅。想想看,一個湖南鄉(xiāng)下的農(nóng)家子弟,要錢沒錢,要背景沒背景,參加全國研究生考試只是僥幸過線,也沒干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兒,按常理,這種人做國家公務(wù)員不會有太大的前途,然而,曾國藩卻十年七遷,連升十級,42歲就做到禮部副部長,而且皇帝好像故意要讓他過足官癮似的,除了實授他禮部副部長,還要他兼任兵、戶、刑、吏四部副職,使曾國藩成為當時兼職最多、年紀最輕的漢族高官。
只是有一點特別出人意料,副部長的椅子還沒坐熱,老曾就對官場生出了深深的厭倦之心。他在寫給好友劉蓉的詩里說:“我雖置身霄漢上,器小僅濟瓶與罍。立朝本非汲黯節(jié),媚世又無張禹才。似驢非驢馬非馬,自憎形影良可咍?!币馑际钦f,我雖然如今在京師也算個人物,其實不過是朝廷一個無用的擺設(shè),我既做不到像漢代汲黯一樣直言進諫,又不甘心像張禹那樣吹吹拍拍、謀取高位,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非驢非馬地混日子,真是面目可憎。不久,他又寄詩給幾個弟弟:“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國情如失乳兒……徑求名酒一干科,轟醉王城百不知。……”大意是說,我這樣一個小官像支床的石頭一樣微不足道,天天想念家鄉(xiāng),猶如離娘的孩子。真想找?guī)灼亢镁?,喝個酩酊大醉,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心情極壞時,曾國藩甚至想如陶淵明一般歸隱田園。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初四日,他升任禮部副部長才十個月,即在家信中說:“吾近于官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惟勢之所處,求退不能。但愿諸弟稍有進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資,即思決志歸養(yǎng),以行吾素?!币簿褪钦f,他不喜歡官場那種繁瑣庸俗又對國計民生毫無用處的生活,希望幾個弟弟發(fā)奮努力,解決家里的經(jīng)濟困境,到時他打算辭官回家,一心一意侍奉家里老人。類似的話他說過多次,比如在給陳源兗的信中說自己“時時有歸家奉養(yǎng)之志”,給歐陽兆熊的信里說:“本欲移疾歸去,不復(fù)尸素此間,重乖高堂之望……計期歲以內(nèi),終當蟬脫不顧,從子于萬山中耳?!苯o江忠源的信中云:“計期歲內(nèi)外,亦且移疾歸去,閉關(guān)養(yǎng)疴,娛奉雙親。自審精神魄力,誠不足任天下之重,無為久虱其間,赧然人上也?!?/p>
自古以來,讀書人最熱衷的就是做官,孔夫子當年說過“學而優(yōu)則仕”,他老人家還身體力行在魯國做過三個月大司寇。曾國藩年紀輕輕位列正二品的副部級,其內(nèi)心原本是非常得意的。他曾致信家人說:“由從四品驟升二品,超越四級,遷擢不次?!焙髞硭纸o陳源兗寫信:“不特仆不自意速化如此,即知好三數(shù)人,亦不敢為此不近人情之稱許?!睋Q句話說就是,不但我沒有想到升遷得這樣快,就是那些非常了解我的朋友,也不敢作這樣超越常情的期望。為何居高未久就想辭職呢?
曾國藩為人正直、嫉惡如仇、原則性強,晚清官場的腐敗、敷衍使他身心極其疲憊。張宏杰《曾國藩的正面與側(cè)面》一書提到這樣幾件事。咸豐帝即位后,有人參奏陜甘總督琦善在任內(nèi)“妄加誅戮”,“將雍沙番族刑求逼供,殺斃多名”。皇帝決定將琦善革職并交刑部審訊。刑部的人卻有意開脫琦善,會審人員只尋“微瑣細事”令其回答。刑部部長恒春甚至準備將舉報人薩迎阿的四名下屬當罪犯抓來,與琦善一起審訊。對此種公開違反律法的行為,滿朝無人反對,只有身兼刑部副部長的曾國藩表示異議。他說:琦善雖然貴為將相,但既然是奉旨查辦,自然應(yīng)該以罪犯待之。舉報他的幾個司員職位雖低,但人家沒有犯罪,豈有將他們抓來與罪犯對質(zhì)之理?如果這幾個司員因為舉報琦善受到處罰,今后再有大員犯罪,誰敢過問?并且皇帝只命令會審琦善,沒有命令兼審司員,如果一定要審訊司員,則需再請旨。因為曾國藩的堅持,恒春不得不取消動議。咸豐二年初,賽尚阿等因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軍過程中決策失誤而被朝廷“交部議處”。朝中諸人都主張從寬處罰,曾國藩又“以軍務(wù)關(guān)系重大,議處罪名宜從重者,不當比照成例”,提出不同意見。會議否決了曾國藩的建議,曾國藩不服,向皇帝告狀,賽尚阿才被革職。做這一切,曾國藩完全出于公心,沒有任何謀私之意,然而,他的公心觸犯了其他官員的既得利益,大家像事先約好了的一致孤立、冷落他?!爸T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加上后來向皇帝提意見,差點被皇上砍了頭。在如此環(huán)境下為官,曾國藩的心情怎么會愉快?又如何會不生去職之念?
曾國藩最終沒有退歸田園,晚年封侯晉爵,極其風光,不是因為曾國藩面臨的逆淘汰的官場環(huán)境有何改善,只是由于其時洪秀全占據(jù)江南大片河山,唯有曾國藩才能將其打敗,使晚清茍延殘喘。曾國藩的所謂幸運是國家的不幸造就的。
奕劻的反反腐敗
生活中許多事物是相反相成的,有聰明就有愚蠢,有高尚就有卑鄙,有美麗就有丑陋,有陽光就有陰雨,有反腐敗就有反反腐敗。
晚清腐敗的總頭子當然是慈禧太后,整個天下的臣民和財物都是她的贓物,但若論起反反腐敗來,慶親王奕劻卻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原因很簡單:慈禧是沒有人敢反她的腐敗的(針對她的革命又當別論),而奕劻之上卻有個慈禧。
說起來,慈禧還真反過一次奕劻的腐敗。
奕劻的大兒子載振是個大色鬼。1906年,載振奉旨去吉林督辦學務(wù),途經(jīng)天津時,當?shù)毓賳T陪他去看戲,一見到色藝雙佳的京劇名伶楊翠喜,載振的雙腿就情不自禁地發(fā)軟。天津警察局總辦段芝貴級別只相當于四品道臺,卻想做從二品的黑龍江巡撫,于是挖空心思拍載振的馬屁,派人做楊翠喜的工作,承諾只要楊翠喜滿足載振的性要求,就以十萬銀元相贈,楊翠喜應(yīng)允了。載振自然也懂得投桃報李,通過父親奕劻的運作,將段芝貴升為布政使并署理黑龍江巡撫。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當載振準備將楊翠喜娶進家門時,監(jiān)察御史趙啟霖參了他一本。趙啟霖不嗜煙酒,性格耿直,嫉惡如仇,參奏載振純粹出于公心。趙啟霖的奏折說:“朝廷銳意整頓,本來是好事,不料段芝貴乘機運動,攀附親貴,逢迎載振,無微不至,以一萬兩千金于天津大觀園戲館買歌妓楊翠喜,獻之載振,遂得署理黑龍江巡撫。”接著,他將筆鋒一轉(zhuǎn),矛頭對準奕劻父子:“以親貴之位,蒙倚畀(倚靠信任的意思——游注)之專,唯知廣收賂遺,置時艱于不問,置大計于不顧,尤可謂無心肝。”“旬日以來,京師士大夫晤談,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貴而交口鄙之者!若任用濫綰疆符,誠恐增大局之阽危,貽外人之訕笑?!弊嗾鬯偷酱褥掷?,慈禧批了兩個字:“徹查”。
依當時的規(guī)矩,既然是“徹查”,得先交軍機處議議。奕劻是領(lǐng)班軍機大臣,因為牽涉到自己兒子,不得不回避一下,瞿鴻禨成了牽頭主事的。經(jīng)太后批準,瞿鴻禨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撤去段芝貴布政使銜,無庸置理黑龍江巡撫”;另一道是“著派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確實查明,務(wù)期水落石出,據(jù)實復(fù)奏”。
事情到了這一步,奕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立即與幕僚商量如何進行“危機處理”。有人提醒“先得將天津那邊的事處理好”,奕劻立即叫門人通知徐世昌赴天津與好友袁世凱商議。袁世凱的意見是,段芝貴已臭如爛魚,不能再出面,他覺得可以派自己的心腹、津榆鐵路總稽查兼探訪局總辦楊以德去處理。這楊以德果然是個人物,摸一下后腦袋就有了主意,他將天津鹽商王益孫叫來,叫王益孫攬下這一檔子事。商人歷來就喜歡攀附權(quán)力,面前擺著現(xiàn)成的好事,哪有放過的道理,王益孫將頭點得像風中的柳枝似的。其后,楊以德又與載振方面聯(lián)系,讓其趕快將楊翠喜送進王益孫家。
手腳做完了,“徹查”的人才姍姍而來,對“皇家紀檢委”的人奕劻也一一進行了打點,加上袁世凱的接待十分到位,沒過幾天,“徹查”的人就給朝廷寫了一份報告,報告說:“卑職到天津以后,即訪歌妓楊翠喜一事……天津人皆言楊翠喜為王益孫買去。當即面詢王益孫,稱名王錫瑛,系兵部候補郎中。于二月初十間,在天津榮街買楊氏養(yǎng)女名翠喜為使女,價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證。再三究問,據(jù)王錫瑛稱,現(xiàn)在家內(nèi)服役。”故事講到這里,結(jié)局我不說您也知道,上諭裁定:花花公子載振繼續(xù)“為人民服務(wù)”,撤消趙啟霖御史職務(wù),罪名是“率行入奏,任意污蔑”。
皇家統(tǒng)治者都有兩重性,一方面自己本身就是腐敗的化身,無休無止地索取天下財富;另一方面為了一家、一族的長遠利益,當下面的人手伸得太長,他們有時也反一反腐敗,斬掉那么一兩只激起公憤的貪手,慈禧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她對載振接受性賄賂一案卻處理得顛倒黑白?;仡櫚缸拥膩睚埲ッ},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相當一批官員充當了奕劻反反腐敗的馬前卒。徐世昌情愿為他跑腿,袁世凱、楊以德積極為其滅火。這也難怪,當時官員能否獲得足夠高的位置,靠的是上司的賞識,而非民眾的推舉。既然官場的上下級存在賞識與被賞識的關(guān)系,那么官場的拉幫結(jié)派也就在所難免。所謂“人脈”,其實就是互相幫襯的利益同盟的代名詞。在人脈圈內(nèi),下級遇到麻煩時,上級固然會千方百計為之開脫;上級碰到麻煩時,下級也會挖空心思助其過關(guān)。
皇權(quán)下的反腐敗寸步難行,反反腐敗卻輕而易舉,腐敗也就成了黃河的砂子,怎么淘也淘不盡。
端方的“逆向性賄賂”
對“性賄賂”這個概念,國人并不陌生,現(xiàn)在許多貪官就是享受“性賄賂”的老手。性賄賂包括性行賄和性受賄。所謂性行賄,就是有求于人者自己或委托他人給被請托者提供不正當?shù)男苑?wù)。所謂性受賄,是指某些關(guān)鍵人物利用職權(quán)謀求不正當?shù)男孕袨椤P再V賂表面上只是床笫之歡,本質(zhì)上是一種基于權(quán)力、影響力的利益交換。一般說來,性行賄者處于弱勢地位,性受賄者則相對強勢。然而,晚清兩江總督端方的“性賄賂”恰恰與此相反,他行賄的對象,無論是職位還是權(quán)力,都遠遠弱于自己,這種特殊的“性賄賂”,我將其名之為“逆向性賄賂”。
光緒32年(1906年),同盟會員孫毓筠受孫中山之命刺殺兩江總督端方,不料事情還沒開始操作,就被人告發(fā)了,孫毓筠被捕。按清律,謀反是大逆罪,不判凌遲處死和腰斬已是客氣了,但端方不想殺孫毓筠。不想殺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孫毓筠的親叔祖父孫家鼐是光緒帝的老師,時任正一品的武英殿大學士,每天可以在皇帝面前晃來晃去,能量大得很,得罪了他,絕對不是件好玩的事;二是清國發(fā)展到后期,官場腐敗透頂,政治極其黑暗,民心思變,端方并不是個完全昧于大勢的人,他早些年就主張維新變法,不知道以后是朝廷可靠還是革命黨更可靠,不愿將事情做得太絕。抓住孫毓筠的第二天晚上,他特地派了江寧城的道員何平齋去向?qū)O毓筠示好。何道員一進巡捕廳就對孫毓筠說:“好生生的,造什么反?幸虧遇到了愛惜人才的端午帥,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贝藭r的孫毓筠還抱著為信念獻身的念頭,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何平齋先是介紹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告訴孫毓筠,端午帥有意為他開脫,口供時千萬不可提及“種族革命”等字眼,否則將有殺頭之禍。孫毓筠沒搭理他,還很不友好地“哼”了一聲。何平齋沒有計較這些,臨走時扔下一句話:“端午帥純粹出于憐才考慮,不可誤會他同情革命?!?/p>
第三天,何平齋又來了。見孫毓筠還是坐在地上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微笑著說:“你倒是沉得住氣,可有人快為你急死了。”孫毓筠抬頭望了望何平齋,滿眼寫著不解。何平齋慢條斯理地從袖口掏出一張?zhí)壹t信紙交給孫毓筠,孫毓筠一看“錦云”兩個字,心臟就怦怦跳個不停。
錦云姓江,南方人,她與孫毓筠可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當年長得楚楚動人的江錦云在北京的胭脂胡同做妓女,孫毓筠常去點她的單,通過一段時間的來往,兩人已到難分難舍的地步。正在孫毓筠準備娶江錦云為妾時,端方橫插一桿子,將江錦云接入了總督府,從此孫毓筠再也沒有聽到江錦云的消息。
江錦云的信寫得非常纏綿,孫毓筠一看,雄性荷爾蒙立即涌滿全身:“客冬一別,不圖伯勞飛燕,遽爾分飛;似海侯門,相見何日?乃聞羈身囹圄,憂心如搗;鐵窗風味,憔悴何如?當竭力營謀,藉酬舊誼,至盼樂天安命,勉抑愁懷;努力加餐,再圖良會。”孫毓筠問何道臺“能否見她一面?”何平齋點了點頭,當天晚上,就將打扮得像仙女一般的江錦云送進了巡捕房。
接受了“性賄賂”,孫毓筠立即變了個人,一切聽從何平齋的旨意。他在受審時居然說:“我早就想做和尚,端午帥如要保全我,我絕對要做和尚到底,妻兒財產(chǎn)一無留戀,任何黨派概不聞問。”甚至將革命黨的情報透露給端方:“革命有兩個源流,一是政治革命,即不問政府是滿人還是漢人,只求改良政治,富國強兵;一是種族革命,由黃興、孫文領(lǐng)導(dǎo)。黃興是個不怕死的角色,他們仇視午帥最力,一心要殺午帥。黃興的黨羽多數(shù)是湖南人,所以請午帥對湖南人要特別注意……”端方也果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替孫毓筠抹掉了“大逆不道”的罪名,只判處其5年徒刑,而且這5年也沒有讓孫毓筠真的坐牢,而是將其安排在總督府后花園讀書。
孫毓筠算得上是一條硬漢,否則,他當初也不會那樣視死如歸,只是孫毓筠有個缺點,他太好色。人一好色,別人就有機會實施“性賄賂”,“性賄賂”一來,硬骨頭變成了軟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