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強
當由《無間道》帶動起來的蔡琴,唱響在大街小巷和民工的山寨手機中時,那高分貝的頻率諧振,會讓曾經(jīng)迷醉過的我痛苦不堪。
學生時代聽港臺音樂,蔡琴離我稍遠。直到在上海一次發(fā)燒音響的品鑒會上,第一次聽那張《老歌》。主辦方從香港一家器材公司空運來號稱“天仙配”的看家寶貝,日本的“金嗓子”功放推英國的“天朗”同軸音箱,加上美國“紅衣主教”喇叭線,轉(zhuǎn)盤與解碼器分離的發(fā)燒級CD,總價值在百萬元級別。這讓所有的愛樂人,覺得好聲音的昂貴與不可及。當時,這一套僅僅用來愉悅耳朵的機器,值上海鬧市區(qū)的兩套房子。
聽過香港人的一通神乎其神的自吹自擂之后,終于,蔡琴的聲音,伴隨著脆得有些驚心的鋼琴引子,從喇叭里流淌出來,帶著濕漉漉的唇齒間的氣息。
“不知道是早晨,不知道是黃昏,看不見天上的云,見不到街邊的燈……”
第一次,我被一個聲音迷醉了。事后想來,不知道是不是那香港推薦人施了催眠術(shù),讓在場的人產(chǎn)生了自我心理暗示,自覺地將那歌聲神化了,因為,后來無數(shù)次聽蔡琴,那種全身瞬間酥麻的迷醉感,再也不曾歷經(jīng)。后來,內(nèi)地的某個樂評人,將蔡琴形容為天鵝絨般的歌聲;天鵝絨和天鵝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只是一種傳統(tǒng)絲綢和棉花的混合織物;那么這到底是在說一種華貴而低調(diào)的色澤,還是柔軟滑濡的觸覺呢?
我相信,那位樂評人一定也經(jīng)歷了那個迷醉的瞬間。
我慶幸在很早的90 年代末期,感悟到了這種迷醉,以至于2003年,《無間道》用了一處閑筆,讓梁朝偉和劉德華這對路窄的冤家,在一家音響店里聽蔡琴,梁朝偉說,中音準、高音甜的本土喇叭適合聽蔡琴,進口喇叭太貴了,香港幾個人能買起呀??吹酱颂?,我就笑笑,看來那次,香港推薦人也是唬人的。
總之那時候蔡琴的《老歌》,是發(fā)燒友測試人聲的最愛,人人手頭一張,最牛的要數(shù)日本24K 黃金進口版,你要拿一張引進版,都覺得不夠入流。
當由《無間道》帶動起來的蔡琴,唱響在大街小巷和民工的山寨手機中時,那高分貝的頻率諧振,會讓曾經(jīng)迷醉過的我痛苦不堪。并無絲毫嘲笑民工之意,只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MP3讓音樂唾手可得,和山寨機爭比音量大的時代,對曾經(jīng)如此優(yōu)雅的好聲音,離我們漸行漸遠,而生出幾分感傷。
而在街市上,被反復播放的蔡琴,沒有《癡癡地等》,也沒有《三年》,似乎只有那一首——《被遺忘的時光》。
其實,引出這個題目時,原本打算說說視覺的事兒,小時候看秀蘭·鄧波兒的電影,知道她當時已經(jīng)80多歲,就想,一個人在自己生命的末端,可以看到童年時如此豐富可愛的影像,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普通人沒有這等幸運,會不會隨著生命的衰老,那些曾經(jīng)美好的時光,也會一起丟失了呢?或者被徹底淡忘成若有若無的年譜一樣的粗線條,而那些鮮活的細致入微的彼時生命的感覺,也會隨之了無印痕?
很多人喜歡拍照,記錄下生命的每個瞬間,這也引出了理論界關(guān)于觀看辯證法的問題,有人就說,鏡頭記錄下的照片,和肉眼看到的其實非常不同,無論是西方的焦點透視,還是東方的散點透視,都會誤導肉眼的觀看習慣,這又產(chǎn)生了所謂純真之眼的假設(shè),我們看我們自己年輕時候的照片,其實并非是真正的“看到”,而是“知道”,是司空見慣的固有映象的鋪墊和投射,此后模仿純真之眼的拼貼波普術(shù),也就開始流行。
說了這么多艱澀的視覺理論,其實就一句話,我們看到的自己曾經(jīng)的照片,并不能讓我們回望彼時真實的自己,不知道秀蘭·鄧波兒是怎樣的感覺,盡管她的影片調(diào)度了最好的攝影角度和光影,來表現(xiàn)自己的可愛,而且是全方位立體的保真記錄,可那或許離純真之眼的所見,還有一長段的距離。
寫到這里,本應(yīng)得出一個悲觀的結(jié)論,即任何的回憶,在若干年以后,不管是藉由音樂、照片,都會褪色,都無法一絲不差地復制還原。可盡管如此,我還是迷戀此刻文字的這種記錄;若干年后,再讀起,沒有“觀看辯證法”的困擾,沒有聲場、定位、解析力等音響指標的考量,或許,這樣遺留的文字,能夠比任何方式,都能夠更快地讓我們安靜下來;而所有的感知,也會全部調(diào)動起來,讓曾經(jīng)生命的最初的感覺,從那些被遺忘的時光里,抽絲剝繭,慢慢地,與我們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