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靜泉

城市人缺菜的日子是四十年前，那時候人民公社種的蔬菜由社員們趕著馬車?yán)绞卟斯荆卟斯驹侔咽卟朔峙傻较略O(shè)的一些國營菜鋪，國營菜鋪里買菜的人排著長隊買菜，常常因為插隊買菜吵嘴打架。到了冬天，想吃到新鮮蔬菜就更困難了。我住的地方離蔬菜公司兩里多地，所以我常到蔬菜公司大門外去拾菜葉子，特別是冬天。蔬菜公司被青磚墻圍起來，菜窖是一排一排長廊隱蔽在地下，那些儲存蔬菜的長廊也是磚砌的，墻壁抹了白灰膏，一排一排長白菜碼在長廊地上，蔬菜工人每天都在菜窖里翻菜，把有可能要壞的菜葉子撇下來，再用小平車推出去，倒到蔬菜公司大墻外的荒野里，拾菜葉子的人們就圍著倒菜葉子的小平車搶菜葉子。冬天的時候，菜窖里暖和，小平車的菜葉子邊走邊冒熱氣，那熱氣在冬天里像白霧一樣飄蕩，讓人看見很興奮。我那時還是孩子，放了學(xué)或者星期天，都要到蔬菜公司大門外去等著拾菜葉子。那些菜葉雪白水靈，也是很讓人興奮。拾一布袋菜葉子扛著回家，路上要休息一回兩回，頭上冒著汗，走在冬天里，頭上的熱氣也是白白的，牛乳一樣飄散在冷空氣中。好一些的菜葉子挑選出來人吃，其余的菜葉子喂兔子，更多的菜葉子是扔到房頂上曬著凍著，給兔子儲存著。我們住著平房，人字形的房頂，房頂上是藍(lán)瓦，很宜于晾曬蔬菜。我父親是木匠，見我小孩子扛菜很費(fèi)力氣，就給我做了一個獨(dú)輪小車，輪子是木頭輪子，推車時需要掌握平衡，車行時木輪子發(fā)出吱吱扭扭的響聲。我經(jīng)常推著獨(dú)輪車到蔬菜公司去拾菜葉子，小伙伴們?yōu)榱擞熊囎油撇司徒?jīng)常和我搭伴去拾菜葉子，我們感到那種日子很快樂。

我們經(jīng)常來到蔬菜公司外邊等待菜葉子，對那里的情況很熟悉。菜窖的窗口高出地面一尺多，長扁形，大人鉆不進(jìn)去，但我們的小身體可以鉆進(jìn)去。有一天，我的一個小伙伴很詭秘地把我叫到一個窗口下，指著菜窖里面說，那根鐵絲上掛著一條新毛巾。平時菜窖里亮著燈，所以能看見里面的任何情景。那是一條白毛巾，還有藍(lán)道子，很好看。那時那樣的一條毛巾需要一塊多錢才能買到，而一塊多錢能買一家人好幾天要吃的菜，所以那條毛巾對我們的童心是一種誘惑。我知道我的小伙伴想鉆進(jìn)去偷走那條毛巾，當(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便開始慌跳起來。我好像已經(jīng)做了賊，急忙離開了那個窗口。后來，那條毛巾果然被偷走了，我再去拾菜葉子的時候總是心跳，總是害怕有人突然抓住我說我知道這件事情，這件事情讓我的童心一直在很難受的感覺里掙扎著。我偷偷地窺看每一個蔬菜工人，豎起耳朵想要偷聽到他們在說些什么，那種做賊的心虛感不停地折磨著我，讓我形容不出我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難受。

要說呢，那時的人還真是對什么事情都很認(rèn)真，我猜想他們一定互相懷疑過，也有過不高興的時候。那時候的工人每天下班前都要開一小會兒會，說說自己的思想狀況，我想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談?wù)撝鴣G失毛巾的事情。他們一直在尋找那條丟失的毛巾，后來不知找到了什么線索，居然找到我們學(xué)校去了。我當(dāng)時真是嚇壞了，就是那種心懷鬼胎的感覺，很不自在，遠(yuǎn)遠(yuǎn)地偷看著尋找毛巾的人。我害怕他們破案，害怕被抓住的小伙伴會供出我也知道這件事情，我這個班長到時候就會被同學(xué)們恥笑，我心里怎么能不慌亂不難受？我覺得我當(dāng)時真是沒有一個合適的去處了。值得慶幸的是，這個丟失毛巾的案子一直沒破，但這個案子一直在我心里滾來滾去，至今已經(jīng)滾了四十年。今天想起來，那種陰影還籠罩著我的心，讓我不舒服。我一直確信我的那個小伙伴兒偷走了那條毛巾。我的那個小伙伴兒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從小性情剛烈，喜歡和人打架，打架時不要命。他頭上長著三個旋，俗話說：一個旋硬，兩個旋橫，三個旋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種打架不要命的孩子。長大以后，他的正義感很強(qiáng)烈，有一次到電影院去看電影，他本來買了票，卻要硬闖，因為把門人經(jīng)常不跟一些姑娘要票，所以他不服，結(jié)果和把門人打起架來。電影散場后，他伙同幾個朋友，當(dāng)然也有我，我們在半路上攔截住把門人打起來了。正打著，小分隊沖過來了，他們的手電光在黑暗中閃出很恐怖的白光，我們?nèi)寂芰恕Ｅ艹鲆欢温?，他站住了，他說有一個朋友被小分隊逮住了，并且正在挨打，正在哀哀嚎叫，他說那個朋友是為了他，他不能不管，他沖向了正在胡亂打人的人群里。后來他被勞教了三個月，出來的時候我去勞教所門口接他，剛一見面就發(fā)現(xiàn)他吃胖了，他笑著說：“不是胖了，是喝涼水喝胮了?！痹讵z里吃不飽，喝涼水充饑，涼水汆皮，汆了。他還說第一次坐牢沒經(jīng)驗，以后再坐牢時吃不飽也不喝涼水了，餓小了胃，習(xí)慣了就不餓了。他很高興地笑著，完全是因為自由了而高興地笑著。就是這樣一個人，后來卻因為喪失了生活信心而自殺了，自殺也是需要有剛烈性情的人才能做成的事情。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起他，一直想起那條白毛巾，我總覺得那時的人們對什么都很認(rèn)真，比方說那天晚上打架，他的朋友被抓住了，他很認(rèn)真地把他的朋友替換出來。比方說蔬菜公司丟了一條毛巾，卻要不懈地去找到那條毛巾。若是現(xiàn)在的話，莫說是一條毛巾，就是一大車白菜，也未必會有人那么認(rèn)真地去對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