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爾康
學術界將錢穆評介為二十世紀中國不可多得的國學大師、思想家、教育家,在華文世界被稱為“一代儒宗”、“新時代的新朱熹”。
我知道錢穆這個名字,是在中學語文課文《丟掉幻想,準備斗爭》里。毛澤東在這篇親手寫的社論中,將胡適、傅斯年、錢穆三人定性為“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中國的反動政府控制的極少數(shù)人”。這一政治判決自然比最高法院的刑事判決書更加權威。在階級斗爭壓倒一切的年代,語文老師沒敢介紹他是無錫人,早先講女師大風潮中與魯迅結怨的陳西瀅、楊蔭榆尚無此禁忌。
三個無錫北漂,在北平熱鬧一陣,都成了反派角色。
從性格分析而言,這與他們的固執(zhí)和不肯妥協(xié)的個性有關。楊蔭榆認死理,在女師大風潮中翻了船,也因同樣的原因在抗戰(zhàn)時期大義凜然斥責敵酋。楊絳在《回憶我的姑母》一文中,寫到三姑母不畏艱險,為保護鄰里學生被日軍殘酷殺害的過程。于是有人穿越起來,說魯迅活著會為楊先生寫一篇悼念文章。如果人們至今還記得陳西瀅,是因為他被魯迅痛罵過,讀過《西瀅閑話》的人都懂得罵他是要費些心思的。本來出于同鄉(xiāng)情義,陳西瀅在他主辦的《現(xiàn)代評論》上為楊蔭榆講了幾句“閑話”,沒料想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魯迅筆戰(zhàn)史上第一號論敵。于是,他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出現(xiàn)似乎只是為了完成兩樁事,一是成就魯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二是魯迅的文筆磨礪得那樣辛辣犀利,詞采飛揚,陳西瀅功不可沒。
如果錢穆不固執(zhí),不倔強,必定在中小學教師生涯中打發(fā)一生,也不用我煩心寫這篇文章了。國內(nèi)學術界始終對這個名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諱莫如深,直到進入21世紀,急切需要搬出儒學療救社會的病痛,才有趁機推動他學術的勇氣。研討會開過多次,且冠以“盛會”。近年,各地書店擺滿錢穆的著作,裝幀精美的豎排全集不惜工本地印制出來,如此鬧猛,欽定的鐵案沒翻也算翻過了吧?
錢穆一生留下《國史大綱》《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學概論》《中國思想史》等五十余部近2000萬字著作,以研究中國文化史、學術思想史著稱,儒史并進,建立新史學。學術界將錢穆評介為二十世紀中國不可多得的國學大師、思想家、教育家,在華文世界被稱為“一代儒宗”、“新時代的新朱熹”。
評介夠高度,而我關注的是一個怎樣的生存空間成就了這位無錫老鄉(xiāng)?
三個北漂中,兩個是喝足了西洋墨水的洋博士,是被請進北平的。錢穆土生土長,高中未畢業(yè),拿現(xiàn)在的話說是失學青年,走完無錫到北平1200公里路,用了18年工夫。父親早逝,母親含辛茹苦將他送進常州府中學堂,在這個矮個兒孩子身上寄托光宗耀祖的夢想。這是一場賭博,但在文風蔚然的江南,母親們義無反顧地參與這種賭博已經(jīng)有800年歷史了。
辛亥前夕,錢穆敏銳地覺察到一場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正在醞釀中,他血氣方剛,投身學潮,被公推為學生代表。常州府中學堂的學潮值得寫入歷史,五位學生代表中另有江陰劉半農(nóng),常州張壽昆、瞿秋白,都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不可或缺的章節(jié)。五小君子稍試鋒芒,令校長屠元博無法招架,談判破裂,錢穆被迫退學,但屠校長解剖刀一樣的目光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的未來,舉薦他到南京鐘英中學繼續(xù)就讀。武昌城頭的槍炮聲毀滅了錢穆再讀的希望,前程安在,投入行伍成為他的首選。經(jīng)過幾番權衡,錢穆的血冷卻下來,回到老家鴻聲里當了一名小學教師。這一權衡,辛亥革命少了一桿槍,中國多了一位國學大師。錢穆的權衡了不得,以后,每次人生重要關頭的權衡都是對的,恍若天人。
從此蝸居鄉(xiāng)間,長達十年,錢穆每一天都在煢獨苦學中度過。夏季,為防蚊蟲將雙腳放入甕中挑燈夜讀;冬日,按錢穆自述“聽旭握管,時達丙夜,寒雨雪霰,呵凍不輟”。有了一些學問本錢,便晉身無錫、蘇州等地中學教書,展開肄業(yè)中學生教中學生的生涯。在蘇中教書時,他曾充滿景仰之情遠遠地望過演講中的胡適一眼,不知道這一眼除了景仰還給他內(nèi)心留下些什么,可以知道的是,錢穆從未消沉失志,而是沉潛積學,最后帶著他的文化抱負,與胡適一起站到北大的講壇上。
中國也許再也不會有新文化運動那樣令人感念的時代。先秦的銳利、魏晉的瀟灑、大唐的豪邁、南宋愛國者的意氣,盡入其中,人人亟盡其愿,亟盡其才,只用短短五年時間刷新了國家的精神面貌,從氣血衰竭變得精氣神十足。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奇跡,而且被證明是對的歷史。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攜手合作,軍閥的槍炮只朝另一個軍閥開火。在良知涌現(xiàn),敢于承擔,激烈否定和大膽肯定的年代,人的鋒芒不指向利益,智慧閃耀正義的光芒,從當年的參與者身上,我們看到令人欣賞的品格。
錢穆不是幸運兒,但趕上新文化運動開創(chuàng)的嶄新風氣是他的幸運。這種風氣比新文化運動本身更有生命力。他百日之內(nèi)連喪妻、兒、兄長,就在錐心碎骨的苦況中寫成兩篇文章,被大他一歲的新文化運動主將、史學界實力人物顧頡剛讀到。顧頡剛與錢穆素昧平生,其時兩人學術地位相去甚遠,研究方法、學術觀點也有異,但他覺察到錢文中透露的大學者氣象,便將這匹黑馬推薦到燕京大學當講師。翌年,顧頡剛又給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去信推薦錢穆,他對胡適說:“他如到北大,則我即可不來,因為我所能教之功課他無不能教也,且他為學比我篤實,我們雖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對我補偏救弊。故北大如請他,則較請我為好……”
胡適讀罷,一諾成全。
1931年,錢穆36歲,成為北大文學院副教授、教授,同時兼任清華、北師大教授。讀北大本是他早年夢想,現(xiàn)在到昔日翹首之地任教,只能說命中有緣。顧頡剛之舉錢穆,堪比鮑叔牙舉管仲,祁黃羊舉解狐;此前北大有蔡元培舉胡適,陳獨秀舉劉半農(nóng)等。按《禮記·禮運》的評介,那個年代頗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氣象,令今人追念,也令今人緘默。
其時,北大名師云集,網(wǎng)羅眾家,各種學說各種社團風起云涌。新文化運動雖已謝幕,大幕卻未合上,正連續(xù)著精彩的演出。北大憑賴進化得最好的基因,在否定之否定中過著意氣風發(fā)的日子。
錢穆在北大獨任中國通史課,講堂設在梯形禮堂,“一堂近三百人,坐立皆滿,盛況空前”。習慣穿灰布長衫的錢穆沉在梯形下方,顯得更矮小,與個兒不相稱的是從胸腔里發(fā)出的無錫官話中氣十足,震撼全場。一副金屬細邊眼鏡十分貼切,是五官的一部分,使他看起來文雅和藹。說到令自己感動處,豐滿的兩頰漲得通紅,他善于反復引申,廣征博引,妙趣橫生,支配著聽眾的神志。
十年前胡適的一個聽眾,十年后和胡適一起成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享“北胡南錢”之譽,學術界也有英雄不問出處的江湖豪氣。錢穆一輩子沒有學歷,也從不為此犯愁,直到66歲那年應邀去美國講學,才獲頒耶魯大學人文學名譽博士學位。
叫座,不止是兩人學問淵博,屢有創(chuàng)見,更因為胡適為自己找來了一位唱對臺戲的角色。兩人觀點完全不同,均擅長以演講的方式授課,你方唱罷我登場,抱著“學術至上”的專業(yè)精神,在課堂上慷慨陳詞,互相抨擊。任何一種新思維的出現(xiàn)離不開面紅耳赤的吵架斗嘴,而凡是進取社會的人們對不同見識抱有天生的熱情,他們喜歡并享受著這樣的場面。
錢穆在史學觀點上毫不客氣地指出胡適的錯處,常說的一句話是:“這一點,胡先生又考證錯了!”有一些故意挑事的學生,專門拿胡適的觀點刺激錢穆,迂拙的錢穆認了真,無錫官話再次洪亮起來;而胡適在課堂上抨擊之余,對錢穆考據(jù)嚴謹?shù)闹鞑煌洷硎举澷p,以院長之尊充當義務推銷員。
有學生問錢穆,你與胡適先生所講內(nèi)容正好相反,是否想到面對面討論討論,達成一致的意見呢?錢穆回答說,相反是學問的需要,你們正好從中自有悟入,如果別人告訴你們的是同一種意見,還能學到知識嗎?不錯,不自由無以成思想,不爭論無以見真理,而否定總是與創(chuàng)造相伴相生。學術就是這樣另類,就是那個放肆宣稱廢除漢字的錢玄同,率先在《新青年》上發(fā)表致陳獨秀的白話信;就是這一本叛逆的雜志,開啟了偉大的新文化運動。我也曾仔細體味過蔡元培先生的辦學宗旨,所謂“自由思想,兼容并包”,無非是敏于發(fā)問、善于說“不”,并且絕對給予說“不”者的權利,包括異端有異端的權利。
想必,蔡先生會點頭同意我的演繹。
整個北平都能嗅到沙灘方向飄來的火藥味。凡是兩人講課,外校的學生,散落在各條胡同里的北漂,紛紛趕往北大,溜進去享受一頓學術大餐。北大教授的夫人們在家中也坐不住了,相約前往旁聽。講臺豈止三尺,講堂又豈能以丈丈量,由德先生、賽先生打造的空間是量不出大小的。錢穆站在學術的風口浪尖上頗有些得意,回憶這段生活時說:“大凡余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p>
不做戲,不功利,不媚俗,更不媚權貴,才能獲得與學術自由相匹配的人格自由。當年的人,腦袋長在自己脖子上,活出人樣,活得器宇軒昂,就連性格平和、資歷淺薄的錢穆竟也強橫起來,袒露本性,成為橫刀立馬的勇士。環(huán)顧今日你我,檢點存在于內(nèi)心的奴性和被動性,豈不羞愧?
中國文化的基礎是在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爭鳴中奠定,兩千多年后,這一文化奇觀在新的歷史關口情景再現(xiàn)。一批聚集在北平的“稷下先生”,暢開思想,縱論天下,以浩然之氣為中國文化的轉型開拓新的路徑。胡適的自由思想,魯迅的社會批判,錢穆的嚴謹學業(yè),撐起那個年代的生動風景。據(jù)此,胡適在北大校園無比驕傲地宣布:“中國之有大學必確然自北京大學始?!迨贰d歷代國立太學皆擯不得列于大學之林?!卞X穆對胡適的上述評介很反感,甚至公開批駁,浩浩數(shù)千年國學,豈容由你一言否定。
盡管北大已經(jīng)沒有蔡元培了,未名湖也被紅利染上顏色,但它依然有資格為后世作證: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現(xiàn)代人類共有的價值觀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國土上照樣可以播種、生根,開出妙曼之花。
在北平,錢穆交往日眾,與湯用彤、熊十力、陳寅恪、馮友蘭、梁漱溟、傅斯年、聞一多等學界名人聚談往返,眼界空前開闊。錢穆的史學功底和治學方法令居于學術界寶塔尖上的人物感到驚訝,陳寅恪稱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極精湛”,“自王靜安(國維)后未見此等著作”;顧頡剛多次盛贊:“作得非常精煉,民國以來戰(zhàn)國史之第一部著作也!”
鑼鼓剛剛敲響,好戲還在后頭。
歷史對錢穆而言不是豎排的方塊字,而是上天的呼喊。他的生命已與中國歷史渾然成一體,一生要做的事就是聽懂和思考這種呼喊的意義。
他生于清光緒年間,《馬關條約》臺灣割讓日本那一年,此后一生處于外患紛至、國難深重的精神困境,他堅持從幽暗的歷史中探究原因,這使他的民族悲情和歷史意識變得與眾不同。他摯愛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甚至不惜過分美化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新文化運動對他惟一的啟悟,是他的治學方法偏向新學術要義,稽古而不泥古。他開始運用新的視角揭示歷史價值,他要將古老文化和東方智慧帶出樊籠,創(chuàng)建一種新史學的念頭變得不可遏制。
壓縮18年的人生,很快讓北平感受到彈開的能量。
文化的不幸是有牢籠,牢籠堅不可破便是災難。當社會只剩下一種觀點,社會自身的存在也便成了問題。最大的問題自然是它的存在還能維持多久?
康有為的《新學偽經(jīng)考》就是這樣的牢籠,錢穆著《劉向歆父子年譜》正本清源,指出《新學偽經(jīng)考》有關劉歆的論述謬誤達二十八處之多,轟動南北學界,使康氏構筑的學術牢籠分崩離析,為經(jīng)今古文學之爭畫上句號。為此,民國教育部下令各大學主康說經(jīng)學課全部停開,《劉譜》成為奠定錢穆學術地位的一部關鍵性著作。
梁啟超有一部研究清代學術史的著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穆與其意見相左,自編講義,在北大開設“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課程,當時學者紛紛向北大講義室預定講義,課未開講,已經(jīng)滿城風云,由此,中國學術史上出現(xiàn)了兩部同名名著并存于世的局面。
錢穆聲譽日隆,學林推服,他沒想到他的《國學概要》使一位錢氏后人過早地開始幽默人生,那年他17歲。
此書殺青后,錢穆約請同鄉(xiāng)國學家錢基博作序,錢基博偷懶,讓在無錫讀中學的兒子錢鐘書代為筆札。盡管該書艱深高義,引證無注解,錢鐘書卻將序文輕松地寫了出來,而且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時一字未改。錢穆的這位族侄后來走的是無分古今、無分中西的學術路數(shù),跨出了錢穆跨不出的一大步,他的《管錐篇》打通中西隔閡,將對未來世界的文明更新提供有益借鑒,成為一位屬于全人類的偉大學者。
學術之魅力和活力盡在于此吧。
每個朝代的知識階層作為社會的良知,無不期待有一個天清氣朗的人文大時代,但他們的期待在大部分的時間里落空。先秦、盛唐、魏晉,留下過或深或淺的印記,自新文化運動發(fā)軔以來的短短二十余年間,盡管稱不上一個完整的時代,但卻充滿著人文大時代的氣息。不久前,見網(wǎng)上發(fā)出一帖:“中國人難道禽獸不如了嗎?”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沙發(fā):“樓主,請不要侮辱禽獸?!贝朔N史無前例的對話的出現(xiàn),真的讓人絕望,我恨不能刮樓下一個嘴巴子,臭小子,生活中最缺乏的已經(jīng)是善良了,你想刻薄也不興這樣刻薄的!事后,無奈地推想,大抵網(wǎng)絡刻薄不成的時候,天清氣朗的人文大時代便在孕育之中了。
錢穆應該感謝那個年代為他提供的生存空間,要是在今天,他沒法活下去。
錢穆早期對諸子學的研究得益于胡適的啟發(fā),他對胡適的敬重一直未有改變,但只是深藏于心,嘴上從未講過胡適一句好話,更談不上逢迎。胡適身為留美博士、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對錢穆從無身份之嫌,而且尊重有加。有人請教胡適先秦諸子事,胡適總是說可去找錢穆,不必再問他。
后來,發(fā)生了讓胡適意料不及的事。
商務印書館盛請胡適編一本中學國文教材,胡適是國文教育的改革者、鼓吹者,很想編好這本書,想到錢穆有多年中學教育經(jīng)驗是個好搭檔,專為此事去找錢穆,希望他能與自己合作主編。不料一番好意遭到錢穆謝絕,錢穆說,兩人對中國文學的觀點大相徑庭,一起編不合適,最好各人編一本讓讀者比較閱讀。
胡適拂袖而去。
按當今倫理,錢穆腦殘,冷血,是個清高控。不答應也罷,隨便編個理由推諉一下難死你?我現(xiàn)在差不多每天得接受別人的推諉,或者推諉別人,幾天不發(fā)生這種事,我會想究竟得罪誰了?難道錢穆忘記了胡適的恩待,不,他博覽群書,記憶超群;難道不怕領導給小鞋穿,這一點,今人首先想到,但當時人想不到。
生活中的錢穆謹慎處世,躲開是非,學術中的錢穆鐵骨錚錚,寧折不彎。寧折不彎這個詞,眼下已經(jīng)陌生得像從來沒有這個詞一樣了。錢穆除與顧頡剛等幾人精神意氣相篤之外,他的學問遭到陣容強大的新派人物的否定,每當夜闌人靜,擱筆沉思,總是感到勢單力薄,擔心學術分歧滲透到人事中。有人拿別人罵他的文章給他看,他總是哈哈大笑一陣馬虎過去,哦,他是這么說我的。
到北平后,錢穆曾登門拜訪劉半農(nóng),當年同窗已是新文化運動的“猛士”,北大最有名望的教授之一,兩個二十年前的造反派坐在一起,感慨叢生,聊了兩個多小時。一邊避談新文學新思維,一邊避談先秦宋明,會見以劉半農(nóng)留錢穆吃午飯結束。錢穆不知怎的感到在劉家遭冷遇,耿耿于懷,事后有“不客氣乃舊相識,無深語似新見面”的感嘆,將此次會晤當作學術分歧滲透到人事的例證。
錢穆內(nèi)心有強烈的士的尊嚴,這使他過于敏感,容易小心眼。
有一晚,錢穆與錢玄同一同應邀赴宴,追溯族譜,同是吳越王錢镠之后,主人藉此為由,安排兩人相鄰而坐,錢穆感到不自在起來。一個對線裝書嫉惡如仇,一個從線裝書中尋找中國文化的生命力,酒過數(shù)巡,錢玄同問錢穆:“你知道我的兒子在你的班上嗎?凡你在班上所講內(nèi)容,他一言一句都詳細記載?!卞X穆于是夸他兒子是少見的勤奮好學。錢玄同又說:“我對兒子的筆記一一過目,而且逐字不遺?!边@一下錢穆緊張起來,全北平都知道錢玄同是走到哪里罵到哪里的火藥桶,他擔心飯局變成罵場。
錢穆過慮了,他擔心的事并未發(fā)生。錢玄同只是嘆道:“唉,我這個兒子寧愿相信你的話,偏不遵從我的學說?!?/p>
在北平住了七年,錢穆開始流露對現(xiàn)代大學和都市生活的不適應,用錢穆自己的話說,“余性頑固,不能適應新環(huán)境?!鄙顚拥脑蚴切挛幕\動將傳統(tǒng)一股腦兒掃進垃圾桶的激進,讓活在歷史中的錢穆深感苦惱。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ōu)孰劣,使他陷在長期的掙扎中,努力突圍的方式是新舊兼學,自學英文,逐月看《新青年》。
然而,他反復權衡,別無選擇,國學是他的宗教。
錢穆以死士般的決心回到線裝書的世界中去,他要擔起“為往圣繼絕學”的使命,胸腔中東林黨人的血液沸騰起來。他對新文化運動發(fā)出“厚誣古人,武斷已甚”的聲討,甚至胡適本人也在他的射程之內(nèi)。他公開宣言:華夏文明悠遠博大,“于并世固當名列前茅”,“倘若一國固有文化和價值倫理遭排斥,必然貽害民族國家”。
一生對歷史懷著溫情與敬意的錢穆與一生堅持自由主義的胡適們,出現(xiàn)巨大裂痕。錢穆已經(jīng)做好離開北大的準備,多年來他在琉璃廠、隆福寺購得五萬冊藏書,其中不乏秘籍,他自言,一旦被學校解聘,可擺一書攤,不愁生活。
錢穆又一次過慮了。他以世俗眼光看胡適看走了眼,胡適為學寬容,為人仁厚,對他壓根兒不曾動過解聘之念。1937年7月,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錢穆參加北京大學教授決議通電的抗日集會后,隨校南遷。
西南聯(lián)大的出現(xiàn),將北平的學術氣象移至昆明,景氣程度更勝于北平。國難當頭,學術分歧被扔進墻腳,錢穆的中國通史課程空前吃香,來自校內(nèi)校外的學生席地依壁,連窗外也擠滿人頭。通史致用,考史明變,錢穆在稻草屋頂?shù)拇蠼淌依铮宫F(xiàn)民族的榮辱盛衰,點燃熾烈的愛國意識,為國人如何應對眼下的大事變提供根據(jù)和借鑒。絕望和焦慮中的男女,像饑民撲食吞食他的課程,在北大講過四年的中國通史變成御侮救國的典籍。
當一大半國土被異族占有,寫在紙上的歷史便呼嘯起來,那里面原來藏有一支大軍。錢穆的好日子到來了。倔強的堅持得到回報,這個國家需要他,他生命中注定要承擔一項責任:撰著《國史大綱》。
錢穆住到宜良北山巖泉下寺旁的一座別墅中,后來干脆移居寺廟,每周除周二周四晚間去昆明講課外,其余時光在孤燈清影下伏案寫作。中華民族面臨挑戰(zhàn)時表現(xiàn)出的智慧和氣節(jié),在他筆下升華為喚醒國魂的震響,連錢穆自己也被深深感動,一系列的創(chuàng)見獨識便在這種感動中綻放開來。歷史梳理得比他自己的頭發(fā)還要清晰。因為擔心中國在戰(zhàn)爭中可能失敗,他闡述和強調(diào)國可亡天下不可亡的道理,他是抱著寫最后一部中國歷史的情懷劃出一筆一捺,最后落筆的幾個字是:謹以此書獻給前線百萬將士。正是這種既悲涼又悲憤的情懷,反而使他的敘述變得深刻而有魅力,表現(xiàn)出對未來的熱望。
歷史是一位偉大的先知,凡是發(fā)生過的事情都是對未來的預言,并且以寓言的方式呈現(xiàn),讓后人品味它的意義。沒有什么比歷史更能讓民族照見自己,不是作者而是歷史本身與你娓娓道來,《國史大綱》的讀者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沖擊:歷史竟是可以這樣敘述的。
抗日戰(zhàn)爭最為激烈的頭兩年,錢穆的抗戰(zhàn)在廟宇中的一張書桌上進行?!秶反缶V》光芒灼人,它的問世是近代中國史學界最重要的一部通史著作,定為全國大學用書而一紙風行,被譽為“國家的驕傲”。
錢穆一生,抨擊他人者頗多,被人抨擊者亦多,但在國難期間是一例外。陳寅恪曾到宜良錢穆居住處訪問,住了一宿。次日,他在園中石橋上臨池而坐,很有感慨地對錢穆說:“如此寂寞之境,誠屬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個在此,非得精神病不可?!卞X穆能耐大寂寞、生命有大定力,學術界迄今無出其右。如果說錢穆的一生有秘密,唯一的秘密是沉潛。
蔣介石被錢穆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大觀念感動,授以國師之禮。這對一生蹲守書齋的錢穆來說,完全不能想象。蔣介石對錢穆的喜歡發(fā)自內(nèi)心,他的敬重具體到每個細節(jié),我相信并非政客的作秀。
抗戰(zhàn)期間,兩人數(shù)度會晤,為表明對錢穆的尊敬,蔣介石總是棄軍裝中山裝而以一襲長袍出場。第一次會見,蔣介石撣灰塵一樣撣去最高統(tǒng)帥的威嚴,熱情謙遜,談話不出數(shù)分鐘,便令錢穆拘謹頓消,生出“如對師長,如晤老友”的感覺。錢穆受邀去重慶給軍官做演講,每餐飯食由蔣介石親自督察,先要嘗一嘗是否合口味。有一次,蔣介石單獨宴請錢穆,席上只放兩把椅子,主座是蔣介石專用的做工考究的大靠椅,侍者按例將錢穆引往客座,被蔣介石擋住,非要讓錢穆坐主座,弄得他不知所措,最后無法推辭,只得在蔣介石的席位上坐下來。
沒有一個知識界人士受到蔣介石這樣的隆情厚待,包括他手下那么多在抗戰(zhàn)中拼死立功的將軍,我想除了投緣,是錢穆在抗戰(zhàn)中起到了將軍們起不到的作用。1942年秋,蔣介石在成都兩次會晤錢穆,問他為什么不從政?錢穆答道:“讀書人不一定都要從政?!笔Y介石又問他關不關心政治,錢穆說:“讀書人一定要關心政治,但我不愿從政,各司其職就好。”他甚至當面勸蔣介石,為了全體國人的好處在抗戰(zhàn)勝利后功成身退。
錢穆不僅為自己權衡,也為蔣介石權衡過一回。
毛澤東將錢穆列入黑名單已有足夠的理由,但錢穆對此始終百思不解,他寫道:“余自抗戰(zhàn)勝利后,足跡不履京滬平津,不在公立學校教書,單槍匹馬,一介書生,怎么找到了我的頭上。”書呆子了吧,我想說回來的是,錢穆抱屈也許不是不懂政治,而是從心底不甘愿做一位流亡學者。錢穆在得意熱鬧之時早已認真權衡過自己,抗戰(zhàn)勝利后,他便回歸故里,潛心著述,后應無錫民族實業(yè)家榮德生之邀,出任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
1949年初,錢穆托言春假,只身南下,流亡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
建國初期,中央政府委托錢穆一手栽培的親侄兒錢偉長,給錢穆寫信勸回大陸。錢穆?lián)磹圻@片國土,想著死后也要葬回故鄉(xiāng),但題目出得太大,這使他陷入生命中一次最為困難的權衡。他最終拿定主意,在寫給老師呂思勉的信中說:“回來雖無刀禍之行,但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是學生萬萬做不到的?!?/p>
1967年,因文革爆發(fā)徹底斷絕了歸國的希望,錢穆才接受蔣介石邀請,以歸國學人的身份定居臺北,成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晚年目盲,堅持展紙寫作,僅偶有疊字。去世前三月,錢穆口授一文:《天人合一論——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可視作他在最后歲月思考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并最終徹悟后,留給華人世界的臨終遺言。
錢穆認為: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也是古代中國人生的一種宗教信仰;中國文化之所以綿延數(shù)千年而不斷,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自古以來即與天命自然融合一體。一切人文演進都順從天道來,違背天命,即無人文可言。錢穆樂觀地預言:“此下世界文化之歸趨,恐必將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宗主?!卞X穆在人生終點與天合一,成為天人。
斯人已逝,不然,我很想向這位家鄉(xiāng)前賢討教:天道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歷史是否就是人意與天意之間的距離,五千年文明史有多少年天人合一,這些事弄明白了,天人合一也就變得好理解了。
造就錢穆造就人文價值的年代已經(jīng)遠去。
它有太多值得咀嚼的故事,盡管是一枚已經(jīng)干癟了的果實。咀嚼中內(nèi)心突然一驚:我們怎么麻木得從來沒有感到對不起那個年代?
曾經(jīng)在背離文化本質(zhì)的路徑上走入絕境,現(xiàn)在,指望靠小學生背《三字經(jīng)》重塑道德空間。天人是不太容易合一的,因而幾百年上千年才能等來一個太平盛世。我不相信歷史有規(guī)律,正如不相信踢足球有規(guī)律,球踢到哪兒是哪兒,但無論踢到哪個地方,那兒便對未來的勝負具有意義。
今天作為明天的歷史,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