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寶力

(中華文化促進會木作工作委員會委員，北京 100069)

■圖1 明魯王朱檀墓出土的五屏式寶座和帷幄頂架冥器

■圖2 日本皇室的御帳臺

我國宋代的女詞人李清照在一首著名的《醉花蔭》中詠道：“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痹~文中的紗櫥究竟是什么物件？它是家具還是屋子？我們今天有沒有可能重現(xiàn)李清照所睡臥的紗櫥呢？

公元前11世紀的周朝時期，華夏先民們不僅已經(jīng)知道了使用幃帳（幛）來屏蔽隱私和隔絕蚊蟲，王室貴族還進而制訂了使用帷幄（注）的典章禮制，這一典制沿承了數(shù)千載（圖1），日本等周邊國家也為之效仿（圖2）。唐宋時期，由于經(jīng)濟、文化和藝術的空前繁榮，家具的品種與工藝發(fā)展很快，民間又出現(xiàn)了紗櫥，它比幃帳更加美觀、實用，很快就風靡了整個上層社會，經(jīng)久不衰，為歷代的文人雅士所喜愛、吟詠。

宋代另一位詞人周邦彥也在《浣溪沙》一詞中形容紗櫥的四面通透，連床上竹席之紋都隔紗可見：“薄薄紗櫥望似空，簟紋如水浸芙蓉。”因為紗櫥上糊的輕紗多為綠、藍冷色調(diào)，故而又名“碧紗櫥”，唐代詩人王建的《贈王處士》一詩有云：“松樹當軒雪滿池，青山掩幛碧紗櫥。”

因為古代紗櫥的實物今已無存，僅見于文字記載，有些學者認為它是房屋建筑里隔出的小單間、落地罩之類，但持反對意見的也有。例如，文史學家啟功先生在為《紅樓夢》第三回中的“碧紗櫥”作注時稱：“碧紗櫥——幃幛一類的東西。用木頭做成架子；頂和四周蒙上碧紗，可以折疊。夏天張開擺在室內(nèi)或園中，坐臥在里面，可避蟻蠅?！?/p>

筆者在查閱崇禎刻本《金瓶梅》時，注意到了一幅描繪新婚夫婦臥室陳設的插圖（圖3），其室內(nèi)的家具并不很多，也沒有高柜、大箱，但見一物占據(jù)了較大的空間，過去有的學術書籍稱之為“床屋”。筆者看到它設有腿足、地平、頂蓋（承塵）和由畫絹隔扇圍成的壁、門，完全具備了櫥的造型特征，不禁心中一動，而當看到另一幅插圖（圖4）時，思維豁然開朗，這不正是“眾里尋它千百度”的碧紗櫥嗎？只見它的隔扇以木條為欞，內(nèi)糊輕紗，櫥內(nèi)二人隱約可辨，而其櫥體安置在敞軒高臺之上，夏季更加透風涼爽，活脫就是元末明初雜劇作家谷子敬在散曲《豪俠》中所言之“搖紈扇玉體相捱，有翡翠軒碧紗櫥避暑樓臺”的寫照。可巧的是，在《金瓶梅》書中也有一座翡翠軒，或許當時的畫師在創(chuàng)作插圖時，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進行構思了。

碧紗櫥和幃帳（圖5）有相似之處，它的特殊功能還促成了一段傳奇姻緣。據(jù)晚明抱甕老人編纂的話本《今古奇觀 》第七十八卷“兩納聘方成秦與晉”中講述：南宋高宗年間，姿才蓋世的千金小姐隨瑤姿以考詩來選擇夫婿，而自恃有才的新科狀元何嗣薪必欲親睹芳容。為了玉成此事而又不逾越禮制，官居同平章事的趙公想出一個妙策，臨時排設下一個碧紗櫥于后堂之西，櫥門對著內(nèi)廂隔門，隨瑤姿從內(nèi)廂出來坐在櫥中的燈下，從外面看去，宛若月宮仙子一般，更具朦朧之美。坐在后堂東邊的何嗣薪隔紗遙望美色，大喜過望，作詩詠《紗櫥美人》云：“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此日云英相見后，裴航愿得托瑤宮。”他的才學和儒雅贏得了美人的芳心，二人終成美眷。

崇禎刻本《金瓶梅》插圖中的紗櫥為四門式，明代的柜櫥也常有類似的造型（圖6）。其四壁的隔扇寬度各有不同：左右側壁的隔扇最寬，各為兩扇；櫥門的隔扇略窄，為四扇；櫥背的隔扇最窄，目測約為六扇。這應該與其在拆卸、拼裝時易于辨認有關。紗櫥與幃帳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它有門，可以開合閂鎖，如果糊的是厚實的畫絹，則私密性更佳。其內(nèi)多安放沒有帳架、圍欄的一字床(圖7），這種床榻可以居中擺放，兩面都可以自由上下，使用方法與西式的床相似，頗為人性化，夫婦二人在夜間解手時都不會干擾到對方。

■圖3 由畫絹隔扇圍成的紗櫥

■圖4 安放在敞軒露臺上的碧紗櫥

■圖5 宮幃習伎圖（錢選款）中的攢尖頂式碧紗幃帳（帷幄）

明朝皇室雖然在永樂時期就從南京遷都到了北京，但一直保留了南方人的許多生活習俗，宮廷內(nèi)院里的臥具除了有拔步床、架子床以外，也有紗櫥和一字床。據(jù)崇禎朝翰林院檢討楊士聰在《玉堂薈記》里記載：“袁妃近作一紫檀紗廚(古文通‘櫥’），費七百金，其管事內(nèi)珰奏曰：‘奴婢為娘娘節(jié)省三百金，如萬歲臨問，宜云千金，不可言少，恐照樣再作，便作不來?！笊希ǔ绲澋郏┮娭?，果問，妃對言千金，上細視良久曰：‘果值千金，前中宮（周皇后）以千金作一廚，尚不及此?！w宮中費用，大略如此。”

楊士聰筆記里的紗櫥應該是臥人用的。否則，按明朝時期紫檀木每斤500文（約合4、5錢銀子）的價格計算，一件裝食物或書籍的透楞紗櫥不可能值得到一千兩銀子，那樣的話，節(jié)儉憂國的崇禎皇帝非氣瘋了不可，就是這樣，他還審視了好久才說值一千兩銀子呢！元明時期，紫檀木的大料相對可得，有使用紫檀木來打造床榻甚至宮殿的歷史記載。

明朝隆慶、萬歷年間，蘇州一帶的富豪開始風靡使用紫檀、黃花梨等硬木制作家具，逐漸影響到北方地區(qū)。周皇后是蘇州人，她用體己錢命人打造一座紫檀紗櫥是很自然的事，史載袁貴妃十分敬仰周皇后，二人相處很好，所以生活喜尚也跟著學樣兒。

由于屏蔽隱私和隔絕蚊蟲的紗櫥占地較大，在上層統(tǒng)治者偏好用炕和以密集陳設家具為尚的清代便逐漸不傳了，留下的只是一種以“碧紗櫥”命名的房屋隔斷裝修形式（圖8），故此今天所見到的沒有帳架、圍欄的雙人床榻大都年份比較早。明朝滅亡的時候，周皇后與袁貴妃先后香消玉殞，她們所鐘愛的紫檀紗櫥也在戰(zhàn)亂之中不知去向，只留下了美麗哀婉的故事讓世人遐想和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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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三才圖會》（明）中的柜櫥

■圖7 明晚期內(nèi)彎扁馬蹄足一字床

■圖8 清代室內(nèi)裝修的碧紗櫥隔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