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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嬰記(短篇小說)

        2013-04-12 00:00:00李晁
        文藝論壇 2013年15期

        有一天,一個小女孩朝我走來,在圖書大廈前的圓形廣場,在楔形花壇邊緣,她停下來,一雙被棉襪包裹的腳出現(xiàn)在我的余光里,一個童聲響起,媽媽,他死了嗎?另一雙腳姍姍來遲,略顯慌亂,胡說,叔叔只是睡著了。然后,兩雙美麗的腳齊齊轉(zhuǎn)動,邁出步調(diào)一致的步子,遠(yuǎn)去。

        我耷拉著腦袋,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掌心的紋路上,走了神,眼神像副破了洞的網(wǎng),怎么也抓不住那些錯綜復(fù)雜的脈絡(luò)了。

        童言無忌。我對自己說。

        我抬頭,目送那對母女,在他們即將走出我的視線時,記憶突然地閃回,一對母女浮現(xiàn),那是多久時的事了,這才想起,嘴里不自覺冒出一個名字,糖糖。

        女人沒有回應(yīng),走得毅然決然,只有小女孩敏銳地回頭,一左一右兩根辮子在空中打了個照面,小臉顯露,圓潤,五官陷落在虛胖的臉盤里,帶著疑慮的神情。不是她,又怎么可能是她呢,她的臉遠(yuǎn)沒有如此充盈,甚至稱得上瘦骨伶仃,像朵凄迷的花。我的心不知怎么就被揪了一下。見我仍癡癡地望著她,小女孩表現(xiàn)出憂慮,目光有些躲閃,似乎怕我追趕過去。她一下轉(zhuǎn)回頭,緊緊偎了偎身旁的女人,女人警覺地回望我,我不敢看她,再看時,視野里已沒有了她們的蹤跡。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時間過去了多久?還以為把她們給忘了,今天卻想起來。

        一個叫糖糖的女孩和女人苓。

        1

        一個小女孩在一個蕭瑟的冬天站在我的房間窗下,那兒有一座紅磚砌成的花壇,花壇里滿是枯萎的菊花和一種聞上去如同中藥的苦蒿,高高密密,女孩就站在苦蒿的陰影中。黃昏已過,雨氣襲來,我沒能看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是新搬來的那家住戶的女兒,叫糖糖,她的母親,那個有著窈窕身材卻打扮窘迫的女人叫苓。

        她們住在大院右側(cè)那棟筒子樓里的一層,從我的窗口望出去,能見到那扇被鐵條封鎖的黑漆漆的窗,從前沒人住,玻璃都被院里的孩子打碎,沒人補(bǔ),就一直透著風(fēng)。窗前是一棵有著三十年樹齡的梧桐,和我們大院的歷史一樣長。如今大院越發(fā)顯得破敗老相,陸續(xù)有發(fā)達(dá)的鄰居遷走,梧桐卻日益壯美,枝繁葉茂,即使掉光了葉子,也自有一種遺世獨(dú)立的桀驁。這樣的梧桐有三棵,分布在中央花壇周圍?;▔伭说卮u,中心是一個圓,外延是一圈碎石地,有水溝環(huán)繞,幾叢斗雞草枯萎地聳立著,像人一樣無精打采。院里那盞路燈常年熄滅,因而冬天的夜晚顯得更加幽黯、陰冷。

        女人苓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那時我凝望女孩已有一陣了,起初黑暗中傳來陌生的呼喊,糖糖、糖糖。聲音膽怯緊張,沒有打開,似乎擔(dān)心驚擾到別人。女孩沒有回應(yīng),反而縮起身子,腦袋被身后的花壇很好地掩住。我望著她,有一刻,她竟也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窗后的我,我的面孔是否顯得誠實(shí)可信?女孩目光閃爍,很快不感興趣般移開,又啃起自己的手來。

        呼喊聲持續(xù)了片刻,忽遠(yuǎn)忽近,年輕女人的聲音,迷離,獨(dú)有一種韻味,可惜無人回應(yīng),老住戶們保持著沉默。對大家來講,這還是個陌生女人,她的來龍去脈還不甚清晰,對于一個不知底細(xì)的人,我們慣常的做法就是靜觀其變。多少窗后的人在諦聽女人的呼喊,誰又同我一樣發(fā)現(xiàn)了女孩糖糖?不久,女人借著樓房內(nèi)透出的光一路尋來,發(fā)現(xiàn)了窗后的我及窗下的糖糖。

        我什么暗示也沒有給她。

        她朝她走去,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女孩,即便如此,女孩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沒有跑,但神情委屈,扭過頭去,不看她。

        女人置身昏黃的光圈中,身上穿得難以置信地少,只有一件單衣。這么冷的天,女人似乎剛洗過澡,頭發(fā)將干未干,還來不及套上更多的衣物。她一把控制住地上的女兒,沒有責(zé)難,反而捋著女孩散亂開來的頭發(fā),輕聲細(xì)語地說著什么,是哄。差不多了,才一把牽起女孩的手,將她的手從嘴里拿出來,又拍了拍女孩的屁股,像是拍掉上面多余的灰塵。

        女孩順從地跟著女人走,走出幾步又回頭,朝我的窗口張望,我的窗口有什么呢。我突然朝她揮起手來,我想她是看見了的。因?yàn)楹芸欤龀龌貞?yīng),只是動作機(jī)械,說敷衍了事也可以,好像這并非她的本意,只是略盡一下禮儀。女人有所警覺地回頭,發(fā)現(xiàn)正在揮手的我,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我像做錯了什么,一時無法調(diào)整出一個得體的表情,傻傻地愣在那里。女人沒有表示,目光空茫,似乎對我做的一切視而不見,她牽著女孩的手很快消失在光影里。

        這一幕讓我想起妻和女兒來,多少日子前的夜晚,妻也是這樣牽著女兒的手離開這個家的。后來我回憶苓的臉,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如同霜花打上去的蘋果,冷峻,有種受損的美。她對我笑過嗎?我忘了,女人來去匆忙,無法記住更多,只有女孩啃手這個細(xì)節(jié)頑強(qiáng)地留下來。

        白天,我總見不到糖糖的身影,她去了哪里?如今是寒假,她該有大把的時間才對,那個女人呢,上班了嗎?同樣不見。只有傍晚,院里熱鬧起來,城里的人陸續(xù)回歸,孩子們也結(jié)束了一天的禁閉,在院子里撒野、瘋跑,放起了鞭炮。我這才想到,糖糖也是被關(guān)在家里的吧。我早早吃過飯,下樓散步,穿過孩子們的游戲,坐到正對鐵門的花壇上,望一眼糖糖家的窗,燈開著,窗簾拉上,無法窺探更多。這時,一個女人從大門外走來,手中拎著塑料袋,看得出是買了菜回來。女人的頭發(fā)盤成一個髻,劉海齊眉,兩鬢空空,顯出一張別致的臉來。女人走近,穿一件灰色風(fēng)衣,我還來不及細(xì)想,女人就走過了我,一雙漆皮鞋走在碎石地上沙沙作響。她朝那扇我注意多時的門洞走去,沒多久,一個女孩遲遲疑疑的身影就打黑魆魆的門洞內(nèi)現(xiàn)身。天又暗了許多,院里的孩子已經(jīng)陸續(xù)散去,小女孩面對空寂下來的院子,邁著試探的步伐,身影憂郁,從這頭走到那頭,踢踢踏踏,路過我時,我叫住她,我說,糖糖。

        她的眼眶中迸出一絲光彩,卻一言不發(fā),薄薄的嘴唇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凝聚起了足夠的警惕,直到我指著自己的房子說,我住在那里,你不要怕,我不是壞人。

        她的神情分明表示她不在乎。她漸漸松開了抿緊的嘴,又啃起了手指,我聽見牙齒啃在指尖上的聲響,咔嚓一下,又一下,聲音脆耳。每一下都讓我覺得那是種預(yù)示。糖糖是如此不同,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如何?不得而知。

        她繞著花壇走,有時停下來用手摘一朵已經(jīng)枯萎的花,上面的花瓣已零落成泥,只有一個花盤形銷骨立,黯然焦黃,她卻捧在手里,仿佛捧著一朵恣肆的花。寒氣上升,院里已經(jīng)呆不住人了,我的雙膝也開始隱隱作痛,是該回去了,可她還在那里,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對我們?nèi)找孀浇笠娭獾脑鹤觼碚f,要留住一個孩子是件多么困難的事情,尤其冬夜??伤€在,頑強(qiáng)地自己和自己玩,一旁的窗下傳來炒菜的聲響,誰家這么晚了還沒有開飯?是糖糖家。沒多久,一個已能被我辨認(rèn)出來的聲音響起,女人走出門洞,如同黑暗的延伸,對著朦朧的院子呼喊起來,糖糖,吃飯了。不知哪個角落傳來小小的動靜,是拖長調(diào)子的嗚咽,貓一般。

        女人依在門洞旁,身上換了套衣裳,笨重的棉服,里面套一件高領(lǐng)毛衣,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與昨日又判若兩人。我不經(jīng)意走過她的身旁,說,你女兒長得很乖。

        女人有些驚訝,隨即表示了泛泛的感謝,口音特別。

        我說,你是南湖來的?

        女人點(diǎn)頭,說了一個我更加熟悉的地名,于是我說,我老家也是那一帶的。我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女人說,她叫苓。就在我們間的交談極有可能繼續(xù)延伸下去時,糖糖出現(xiàn),默不作聲地插進(jìn)來,在我和女人之間,形同鬼魅。她轉(zhuǎn)動腦袋,從苓的臉轉(zhuǎn)移到我的臉上,好像在審讀一切隱秘的信息。女人這才抱歉地對我笑笑,然后牽過女孩的手,邊走邊說,和叔叔拜拜。

        糖糖沒有開口,只是怯怯地望著我,目光中有了復(fù)雜的成份,一根手指仍含在嘴里。

        糖糖大概六、七歲,苓還年輕,看上去二十五、六歲。我對她們有了興趣,尤其糖糖,一個六歲的孩子應(yīng)該早就過了回味母親乳頭的年紀(jì),怎么還會做出那樣的動作,將手指不斷伸進(jìn)嘴里,吸吮?我試圖向苓提及這一點(diǎn),糖糖或許有強(qiáng)迫癥或自閉癥的傾向,看上去那么孤獨(dú)。還有一個問題困擾著我,白天苓不在家,出門一整天,糖糖就這樣整日被困家中嗎,這一天她要怎樣打發(fā)呢?

        我很晚才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糖糖的屋,永遠(yuǎn)是窗簾緊閉的,白天沒有燈光,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中午吃過飯,我下樓,有意在那扇窗前徘徊,沒有聲音,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屋子死一般寂靜。沒有電視聲,沒有小女孩自己和自己玩時弄出的聲響,比如拼兩把椅子玩跳皮筋的游戲(女兒就這樣玩)。只有挨過漫長的午后,待到黃昏來臨,院外的車流陣陣,這才有人陸續(xù)回歸,但女人苓不是最早出現(xiàn)的那一批,她總是姍姍來遲。直到院子里的晚飯時間都過去了,此起彼伏的鍋碗瓢盆聲都已平息,她才拎著從路口買來的菜匆匆出現(xiàn)。那時,糖糖的望風(fēng)時間就到了,我又能見到那個孤孤單單的身影了,在一個人都沒有的院子里,在冷風(fēng)下,縮著身子,像只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玩得簡單也很短暫。一旦女人苓的呼喊在黑暗中響起,糖糖就從一個角落里慢慢現(xiàn)身,猶如風(fēng)箏收線,這樣日復(fù)一日。

        我很想跟苓說說,只需一把鑰匙,糖糖就能得到自由,她一個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然而終歸失敗,那一天苓從院外回來,這次手上什么也沒有拎,穿著那件亙古不變的灰色風(fēng)衣,風(fēng)衣的扣子是否掉了,總是敞著。在陰暗的黃昏,苓的臉紅撲撲的,是受凍的表情,可她一路走來卻表現(xiàn)出不為季節(jié)所困的樣子,走得那么克制端莊,興許是年輕吧,無所顧忌。這一次她竟主動朝我打招呼,高老師,散步啊。于是我想說的話一概被咽回肚里,我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只能佯裝鎮(zhèn)定,微微頷首。但也沮喪,苓這么叫,顯得我老態(tài)龍鐘,瞬間和她拉開距離。

        可不論怎樣,我和苓還是很快熟絡(luò)起來。在這個眾聲喧嘩的院子,在彼此提防的環(huán)境中,只有我還能和她說上幾句話。我知道苓每天都出去,于是我主動提出讓糖糖來我這里過周末。苓開始顯得不好意思,似乎有所顧慮,說糖糖這孩子有些怪,外人不好招呼的。我說這有什么,我喜歡糖糖,她看上去那么孤單,正需要和人好好交流,沒準(zhǔn)兒還能矯正她的不良嗜好。接著我引用了一些心理學(xué)上的詞匯,試圖借此說服苓。苓心中的堅冰這才開始融化,說,那也太打擾高老師了。為了徹底打消她的顧慮,我又講,怎么叫打擾,我一個人,有個孩子在身邊說說話也好,再說,糖糖也可以好好吃一頓午飯。之前我就聽苓說,中午糖糖都是吃剩飯的,飯菜都垛在電磁爐上,隨時能熱。這讓我又找到了一條駁斥的理由,我說,孩子一個人在家,總歸危險,燙著怎么辦,要是引發(fā)火災(zāi)就更不得了了。

        當(dāng)晚,在苓做晚飯間隙,我第一次試圖領(lǐng)糖糖回家。苓在把糖糖交到我手里時說,糖糖,聽叔叔的話,要乖一點(diǎn)。

        女孩似懂非懂地用大眼睛瞪我,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成份,困惑還是警惕?我牽她的手,她小心地掙脫掉了,還跑去花壇那邊,不理我。我耐心地跟過去,和她講話,我說糖糖,你看小人書嗎,叔叔家里多的是。糖糖不應(yīng),黑暗中眨著貓一般明亮的眼睛,甚至聽得見聲響,啪地一下,如一朵花驟然開放。

        我耐心地站在離她不遠(yuǎn)的位置,像溜一條小狗,不時喊,喂,糖糖過來,我們回家。這只小獸一直沒有理我,仿佛一高興就忘了我的存在。是啊,都憋了一整天了,這么個小人兒,難得的自由,就連屋外的凜冽空氣也是吸不夠的。她背對著我,就像背對著整個世界,有時一個背影就能說明問題。

        糖糖不說話,我?guī)缀跻詾樗莻€啞巴,但耳朵是好使的。我知道,我和苓說話時,她的耳朵明顯聳立起來,像支起的天線,捕捉她那小腦袋里能理解的任何內(nèi)容。

        糖糖,我們?nèi)タ措娨暫貌缓??我?shí)在是找不到任何能吸引一個女孩的東西了,隨口一說,可糖糖蹲在地上的身影卻慢慢轉(zhuǎn)過來,歪著腦袋,一根手指蠢蠢欲動地停在空中,小嘴巴咧開著,露出一口細(xì)小的白牙。我知道她感興趣了,我沒想到電視的作用竟這般大。我沒有去過苓家,不知她那兒有電視沒有,如今都什么時代了,電視早已過時,我就不看,沒想到糖糖卻動了心。

        糖糖直起身子,朝我的窗口張望,那里還亮著燈,是我走時忘記關(guān)的。我牽起她的手,這一次她就放心地讓我牽著了,那根懸而未決的手指終于沒有伸進(jìn)嘴里。

        苓尋上門來時,糖糖還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少兒頻道有播不完的節(jié)目,永無止境的動畫片和真人扮演的卡通情景劇。苓進(jìn)門,又是另一副樣子,盤了一天的頭發(fā)散下來,很長,分成兩縷,蓋住耳側(cè),無意中就顯得動人,一股臉?biāo)奈兜涝谖颐媲帮h蕩。

        苓說,打擾高老師,我來接糖糖。

        我說,看電視呢,入迷了。

        糖糖用寶貴的時間掃一眼苓,旋即又回到屏幕上,幾只羊呆頭呆腦地故作可愛相,引人發(fā)笑。

        苓迅速環(huán)顧房間,這是她第一次來。糖糖看電視時,我就在一旁上網(wǎng),我們算得上相安無事。我給苓泡茶,讓她也坐下,休息休息。苓顯得惶恐,忙不迭說了通打擾的話。我就說她見外了,既然是老鄉(xiāng),何必這么生分,再說糖糖在這里蠻乖,比在外頭玩強(qiáng)。

        苓這才表現(xiàn)出順從,她輕輕地喚糖糖,該回家吃飯啦。糖糖不應(yīng),直到苓強(qiáng)行扳過她的手,她才不滿地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嘴撅著,手指又伸進(jìn)嘴里了。苓蹙眉,打掉了糖糖塞進(jìn)嘴的手指,嚴(yán)厲地說,還不回去,都幾點(diǎn)了。糖糖不為所動,還無辜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這是交心的信號,我怎能不明白呢。我讓苓坐下,說,讓孩子看完再走吧。

        看得出苓的為難,我就乘機(jī)問她,屋里沒電視?苓搖頭,說搬家匆忙,房子是租的,還沒來得及買。我說,這好辦,以后常來。

        母女倆就這樣被我安頓下來,苓也終于安靜地坐到了沙發(fā)上,不再局促,雙手像糖糖一樣擱在膝蓋上,我抽一支煙,開始胡亂地想一些事情。偶爾我和苓的目光相遇,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好像這里倒成了別人家。

        動畫片告一段落,苓急忙告辭,表情里還有些愧疚的神色。糖糖倒是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轉(zhuǎn)動眼珠不講話的,額頭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站在那里就像朵發(fā)餿的玫瑰??此臉幼拥购孟窨措娨暿莻€累活。我對苓說,苓抿嘴笑,摸摸女兒的額頭。

        一個慣常的陰天,屋外刮著風(fēng),哪家沒被關(guān)嚴(yán)的窗在啪嗒作響,敲門聲也跟著響起來。我睡得淺,聽見其中一聲是砸向自家房門的,只好起身,是苓。苓的身旁站著那個小小的身影,一眼惺忪的樣子,沒睡醒,頭發(fā)被潦草地箍在腦后,一左一右扎兩根辮子,好幾縷卻我行我素地奓著,微微卷曲,枯黃,看上去沒什么營養(yǎng)。

        苓一臉歉疚地說電磁爐壞了,家里又沒使煤氣,怕中午糖糖沒飯吃,讓我照看一天,她愿意付錢。我愣了一下,生氣了,說,談什么錢,你把糖糖領(lǐng)走吧。

        苓窘在那里,醞釀表情,長久才臉頰一動,不知所措。見她這樣,我只好講,算了,你走吧,糖糖留下。

        苓這才道歉,并辯解,說糖糖這孩子不好帶,脾氣無常,曾請過幾個保姆,都帶不長遠(yuǎn)。說著,匆匆捋一捋自己的頭發(fā),緊緊那件寬大的風(fēng)衣,看一眼我講,就拜托高老師了。然后將糖糖的手遞把我,轉(zhuǎn)身離開。我和糖糖在客廳的窗下目送她,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院門外。我才說,糖糖,天還早,你還想睡覺嗎?沒有回應(yīng),眼珠里多了一絲憂慮,似乎要流出淚來。

        由于苓走得匆忙,我還不知道糖糖吃過早餐沒有,問,自然不響。小身子縮回到昨天坐的沙發(fā)上,那么輕,沙發(fā)表面都沒能凹陷,看著就讓人心疼,這才幾兩肉啊。糖糖的目光直視前方,是電視的位置,我猜出她的心思。

        糖糖看電視,我去廚房煮早點(diǎn),兩碗細(xì)面,打兩只雞蛋,小碗推到糖糖面前。她的手卻一下背在身后,仿佛我打擾了她,有些骨氣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了。哄孩子我總也不得要領(lǐng),眼看面要涼了,才黑下臉來,唬她說要關(guān)電視。她這才幽怨地斜我一眼,雙手從背后乖乖地伸出來,帶一種被迫的屈辱,然后細(xì)聲細(xì)氣地吃起來。收碗時,面果然吃完,僅剩的湯汁也不多了,只是那只雞蛋仍原封未動。我不禁皺了皺眉,問糖糖怎么不吃,沒有答案,她連個顧及的眼神也不給我,只好無奈作罷。后來才從苓口中得知糖糖挑食得厲害,幾乎拒絕一切有營養(yǎng)的東西,怪不得像棵枯苗似的,病殃殃。

        她一個人看電視,紋絲不動,像入定,仿佛能這么一直坐下去,直到??菔癄€。我陪了一會兒倒有些倦了,想睡個回籠覺,又怕她一個人生出什么問題,只好耷拉著腦袋上網(wǎng),看明星八卦來提神,想著等糖糖看累了,自然就會睡的。

        可我竟然睡著了,醒來時,屋外正傳來噼里啪啦的雨聲,好不熱鬧。于是就覺出冷來,冷得瘆人,連打幾只寒戰(zhàn)。糖糖也睡著了,小身子倒在我的身旁,身上散發(fā)出隔夜飯的味道,冷餿餿的。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的窗開著,逼人的風(fēng)一絲絲漫過來,吹在糖糖翹起來的發(fā)絲上,微微擺動。我急忙伸手探糖糖的額頭,一張比冰還冷的臉,沒有一絲熱度。我自責(zé)起來,怎么就稀里糊涂睡著了,不知道這里還有一位小客嗎?出了差池可怎么向苓交代?

        我起身,騰出手來抬住糖糖的腦袋,然后反身將她抱起,放到臥室床上,掖好被子,這才多少放心,祈禱她不要感冒了。糖糖睡著了也是副苦相兒,眉頭緊鎖,好像總有不開心的事情。

        這個小人。我刮了下她的鼻子。

        糖糖一覺醒來就到了中午,雨已經(jīng)收住,我也買了菜回來,打仗似的,匆匆忙忙。我做飯,她獨(dú)自從床上爬下來,沒穿鞋,一雙薄得見腳的襪子,玲瓏的腳趾頭一個個凸出來,像一串算盤珠子。我讓她回去穿鞋,她不應(yīng)我,似乎聽不懂我的話,臉上漸漸露出焦慮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追迫著她,我一時沒能體察,只是好奇地望著,問,糖糖怎么了?女孩不應(yīng),臉蛋糾結(jié),快要哭出聲來。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糖糖就兩腿一顫,人抖幾抖,棉褲的褲腳就滲出一溜水來。

        呀,原來尿了褲子。我搓著手,圍著糖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不曉得從哪里下手了。

        糖糖要解手怎么不說呢。雖然這么講,但心里卻沒有半分責(zé)怪的意思,反而感到內(nèi)疚,多少年沒碰上這樣的事兒了。我想起女兒,一陣心酸,如今連她的面也見不著了,所以看著糖糖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一時產(chǎn)生幻覺,還以為是女兒回來了。

        尿過之后,糖糖的表情松弛下來,絲毫沒有難堪或者諸如此類的情緒,反而有種如釋重負(fù)的快感,對我的喊話無動于衷。正轉(zhuǎn)身時,我一把拉過她,力度之大,驚得她兩粒眼淚迸了出來。

        我試著讓糖糖脫褲子,可她卻沒有半點(diǎn)意識,還想從我手邊溜走。我強(qiáng)行抓過她,不過倒也奇怪,糖糖對我粗暴的動作竟沒有半點(diǎn)違逆,似乎連那方面的意識也沒有。我就把她牽到廁所里,讓她站著別動,打來一盆熱水,給她擦洗。毛巾一貼上她那瘦骨如柴的雙腿時,女孩就格格笑起來,看上去怕癢,像極了女兒。我胡亂擦了兩下,就放棄了。糖糖的身子抖得越發(fā)厲害,我怕她一腳踩進(jìn)馬桶眼兒里。接著,我找來女兒的保暖內(nèi)褲,給她套上,女兒的尺寸糖糖穿上去大了許多,褲管空空蕩蕩,腳愈發(fā)像根柴了。我感嘆一回,用繩將她扎緊,褲腿挽了又挽,這才看上去像些樣子,又將她抱回到沙發(fā)上,拿毯子裹上一圈,這才放心。問她冷不冷,糖糖回望我,破天荒地有了反應(yīng),緩慢地?fù)u著頭。我終于吁一口氣,覺得糖糖不是個傻孩子,真是謝天謝地。

        中午,糖糖依舊在那張沙發(fā)上用餐,下半身蜷著,被毯子裹得像條小美人魚。我給她調(diào)羹,菜做得軟,鯽魚湯,炸茄條,茭白炒肉,土豆泥。糖糖吃得香,也吃得干凈,搪瓷碗里只剩下一小汪魚湯來,很滿意我的手藝似的。

        午后原本是要睡覺的,可糖糖經(jīng)過早晨一覺后精力旺盛,似乎連電視也不能滿足她了。她掙脫掉毯子,穿著滑稽可笑的褲子在屋子里走動,每個房間都鉆一鉆,像只小家鼠。一度在金魚缸前駐足,用手指在玻璃缸面劃圈,驚動著那些原本安之若素的魚。她窸窸窣窣,終于走進(jìn)女兒的房間,不出來了。我去看她,她就站在房間中央,看女兒的遺留之物,一架電子琴啦,書柜中的毛絨玩具啦,還有那些以迪斯尼為主題的文具啦等等。最后更是站到了電子琴前,一根手指猶豫著,還是點(diǎn)了下去,卻沒有聲音,又點(diǎn)了點(diǎn),還是沒有,然后就沮喪又有些不屑地望著我,好像在說,原來是個破爛玩意兒。我插上電,電子琴兀自發(fā)出一段響亮的兒歌,嚇人一跳。我示意糖糖彈,她將手從嘴里抽出,胡亂在身上擦了擦,又點(diǎn)了下去,這次琴響了,一個長長的“發(fā)”音。

        糖糖在房間里叮叮咚咚彈了十來分鐘琴,不得要領(lǐng)的,一串不成曲調(diào)的音符,聲音沉郁,似乎在唉聲嘆氣。于是鋼琴家很快興趣索然,一如當(dāng)初的女兒,也是這樣沒有耐心。我在客廳上網(wǎng),糖糖走過我身旁,嘆了口氣,似乎暗示我,彈琴也是件累人的活兒。小小的身子又縮回到沙發(fā)上,我點(diǎn)了一下遙控器就不再管她了。

        電視里正播京劇,鑼鼓起來,一出《霸王別姬》。起初糖糖還看得安穩(wěn),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似乎奇怪大人們的裝扮,花里胡哨,姿態(tài)蹁躚,比較逗人。但霸王出場,雄渾的唱腔響起時,她好像受到震動,一把蒙住了眼睛,雙腳不知覺地踢打起來,嘴里發(fā)出尖銳的叫喊,調(diào)子拖得老長,要蓋過那唱腔似的。

        我這才注意她,糖糖的樣子像犯了什么病,手舞足蹈。我沖過去,先箍住一雙手腳,看她的嘴里是否吐了唾沫,然而沒有。糖糖只是單純的焦慮,像不開心的撒野,表面看去沒什么嚴(yán)重病癥,至少不是我擔(dān)心的癲癇。我本能地關(guān)掉電視,過了好半天,那個小人才安靜下來,憋著的那股勁使完了,渾身一軟,躺在我懷里,睡著了。

        苓出現(xiàn)時,屋外刮起風(fēng),雨正斜斜地落著,天更暗了。她提早回來,還拎著買的菜。那時,糖糖還沒醒,小腦袋上滲出一圈淅淅瀝瀝的汗,閃著微光,如同一些鱗片?;璋档墓饩€下,糖糖就像一尾離岸的魚,小身子抽搐,似乎身陷噩夢里,一只手仍銜在嘴里。苓給她擦汗,將她的手指輕輕拔出來。我就跟她講白天發(fā)生的事。

        2

        有時苓來就在房間里做起飯,吃飯時,我們就像一家人,糖糖就是我的女兒,我多久沒有重溫這一刻了?女兒呢,又在哪里,是否在別的家庭,別的餐桌上?我抑制不住想象這一幕,還有苓,她的一切仍然是迷。我不問,她也不講,我們只是這樣小心回避,避免提及從前的生活,仿佛一種默契。偶爾她不在時,我給糖糖穿上女兒的衣服,拍照,放在電腦里。有時點(diǎn)開來看,和女兒從前的相片對比,就好像我擁有兩個女兒。我還給糖糖看女兒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像我,有些圓,頭發(fā)是波波頭,劉海齊眉,但不似糖糖這般木訥,可以一言不發(fā)。她是個話癆,眼睛轉(zhuǎn)一圈就能冒出一個問題,往往問到我啞口無言。有時我打電話,粗話連篇,她竟也學(xué)過去,說,我日。妻為此沒少和我吵架,說我這個流氓把女兒教壞了。

        糖糖長久地盯著女兒的相片看,似乎那是她失散多年的小姐姐。但她從不問我什么,有時只是指著一張照片,久久不動,流露出欣羨,然后望著我。我知道糖糖的意思,接觸愈深,我愈能摸透她的心思。我告訴她,這是海洋公園,糖糖沒去過嗎?糖糖的眼光里就有了茫然,然后受到傷害似的,悶聲不響,離開,身子縮回到沙發(fā)上,整個下午情緒就不好。所以有時我向苓提議,帶糖糖出去玩吧。苓卻顯出難色,一再推脫,顧慮重重,甚至把話題岔開,我也就不再提了。

        沒多久糖糖就上學(xué)了,在院子附近一所小學(xué),上一年級。白天我再也見不到那個沉默寡言的身影了,只有黃昏過后,她在院子里獨(dú)自玩耍,周圍一個小孩也沒有,偶爾一只流浪貓從一旁經(jīng)過,看她幾眼,隨即不感興趣般走開。苓呢,似乎更忙了,白天夜晚我都見不到她。

        夏天一到,燠熱的天氣讓人發(fā)狂,無心他事,注意力悄然轉(zhuǎn)移,這才注意起生活其間的世界來。氣溫節(jié)節(jié)攀升,高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尤其我們這樣的院子,一把老骨頭,沒有任何隔熱措施。頂樓的瀝青已經(jīng)化開,氣泡破裂,空氣里就回蕩著一股瀝青濃稠刺鼻的味道,擋也擋不住,吸上一口,猶如被敲上一棍。往常的夏天,黃昏來了就好了,涼爽的風(fēng)開始走街串巷,天光一點(diǎn)點(diǎn)暗,地上回潮,涼氣上升,是一天里最好的時辰。然而遇上這樣的年份,黃昏也不起作用了,一出門甚至一開窗,那股纏繞不去的熱浪立即撲來,人都要打個趔趄,像被摑了個巴掌,毫無道理的。

        天上無風(fēng),熱就散不掉,積聚在院子里,一動不動,像頭蟄伏的獸,黃昏的散步就失去意義,人人都待在屋里,以各種辦法度夏。我也無精打采,生活失去了目標(biāo)似的,只想著怎么能好過一點(diǎn)。

        有天老媽打來電話,照常的噓寒問暖過后就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起女人來。她總結(jié)我的生活之所以如此糟糕就是因?yàn)闆]有女人的緣故。而且我只要表現(xiàn)出哪怕一丁點(diǎn)不耐煩,她就會情緒失控,就會打城市東頭來看我,并強(qiáng)行住上幾天,趕也趕不走。我受不了這個,所以多數(shù)時間我能聽她嘮叨,但此刻,我隨便噴一口氣都像是火的時候,她再來煩我,我就受不了了。我說你不要管我好不好,讓我一個人涼快點(diǎn),你也哪涼快哪待去吧……

        我那通不客氣的話終于讓我媽哭哭啼啼起來,直言我沒良心,她都是為了我好,我年紀(jì)輕輕,身邊怎能沒個女人呢,加上天也熱……話一講完,不等我有悔過或者繼續(xù)大放厥詞的機(jī)會,這個憂心忡忡的女人就果斷掛了電話。

        我感到一陣得勝的喜悅,還有一絲氣餒,但最終深感遺憾,這都怪這讓人發(fā)狂的天氣。熱起來的不僅身體本身,而且某種我認(rèn)為已經(jīng)喪失掉的欲望竟也蓬勃生長起來。

        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碰過女人了?

        我想起苓。妻我已不愿去想了,那身體的細(xì)枝末節(jié)我似乎都已忘卻,而從前那還是我所津津樂道的。我知道世事易變,我也不能免俗?;貞浐蛙呦嗵幍钠蹋婀?,從前在一起時,我從未想過和她發(fā)生什么,她穿著緊身褲在廚房刷碗時的背影,我竟輕易就放過了。還有許多個夜晚,我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衣服相親時,那陣時時漫過來的青春女性的味道,我都通通忽視,無邪得讓人牙齦發(fā)癢。

        我就靠著這絲體己的回憶度日,有時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還能做一個期許已久的夢。凌晨兩三點(diǎn),熱氣絲毫未散,空氣中仍飄蕩著那股燥熱的塵土和瀝青頑固得使人發(fā)堵的味道,夢就做不好,關(guān)鍵時刻那股勁兒就怎么也使不上,有心無力,像個老人。醒來時內(nèi)心就無限沮喪,覺得自己真是個窩囊廢,往日的風(fēng)采不再。

        那些日子里,我隨便講一個笑話,苓都能很開心地笑,身體顫動,尤其講手機(jī)上的段子,苓臉上就泛出潮紅。在清風(fēng)吹拂的夜晚,苓身上的味道馥郁芬芳,是淡淡的香水與燥熱體味的微妙融合,像剝開的一只水果,分泌出青春女性的曼妙滋味,久違又持續(xù)不斷的。

        然后,滿腦子都是苓光裸的身體,清輝打上去,一派炫目。糖糖偶爾從我腦海里閃過,這個搗蛋的孩子,總是無時不刻鉆入你的腦子,頑固地駐留下來,我就無所作為,只能一次次將她從思緒中剔除,然而終歸失敗。糖糖一旦出現(xiàn),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怎么也無法磨滅了。

        有一陣,我眼巴巴地打開窗,不顧熱浪的侵襲,直勾勾地凝視苓的房間,那里熄著燈,院子里一派寂靜,連蚊子都被這熱浪趕跑,丟盔棄甲,連具尸首都不見,人就有些惆悵。

        事情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糖糖和苓怎么就不來了呢,是我做錯了什么嗎?想想,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你怎么能平白無故走進(jìn)一個人的生活再若無其事地離開呢?

        黃昏時分,是苓回家的時刻,破舊的鑄鐵大門里進(jìn)進(jìn)出出了更多的人,大多是年輕情侶。他們來自大院附近的兩所大學(xué),院里的空房大多租就給了這樣的年輕人。晚自習(xí)后或周末他們過來,要么扭扭捏捏避人耳目,要么肆無忌憚左擁右抱,總之是來享受夫妻生活的。每當(dāng)看見垃圾袋中的空啤酒罐和使用過的避孕套時,我就無端傷感起來,眼光中的羨慕就多于憤怒,覺得年輕真好。

        我就這樣在窗口看風(fēng)景看人,直到雙眼布滿細(xì)密的灰塵,像蜘蛛來布了網(wǎng),透過這張網(wǎng)看人就有些炫目了,相貌平平的女人看起來也流光溢彩,別具韻味。然而我等的那個人還是不見,從黃昏到夜晚,那人就這樣無端消失了。

        苓怎么會徹夜不歸呢,發(fā)生什么事了,還有糖糖。我不禁擔(dān)憂起來,像一位焦急的丈夫和父親。

        這樣的日子于我來講已成為一種煎熬,我覺得自己就快要發(fā)瘋了。好在糖糖失蹤幾日總算出現(xiàn)。同樣在一個黃昏,黑云壓城,悶得缸里的金魚都翻肚兩條。我將它們撈出來,扔進(jìn)樓下的花壇。就在我握著網(wǎng)兜在陽臺上享受可能到來的雨及想象中的涼意時,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出現(xiàn),那么小,由于逆光,陽光從黑壓壓的烏云中射出最后一絲光芒,直抵我的窗口。我一時誰也看不清,又不敢掉以輕心,只能呆在那里,看那個身影一點(diǎn)點(diǎn)走近。

        是糖糖。見到那個耷拉著的腦袋和身后那碩大無比的書包時,我就猜出了她。沒錯,她胸前的鑰匙還閃爍著,上面還刻著“上海”兩個仿宋字呢,我怎么會搞錯,那還是我去配的。糖糖看上去心情低落,上學(xué)以來,她總是這樣,郁郁寡歡。別的孩子在這個年紀(jì)都顯得天真活潑,在學(xué)校廣交朋友,簡直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然而糖糖沒有,至少我一次也沒見她把哪個同學(xué)往家里領(lǐng)。聽說糖糖在學(xué)校也孤僻得厲害,不與人交流,包括老師,一概不理。有人欺負(fù)了,就狠狠回?fù)?,像只野貓,一頓亂抓。有一次我就告訴她,打架是野蠻的,不解決問題,糖糖不能再這么兇了哦,抓破別人的臉,別人以后怎么談朋友啊。糖糖就笑,似懂非懂的,你也不知道那顆小小的腦袋里藏著怎樣的想法,還是不講話的,杜絕了溝通,于是只能靠猜。苓也曾向我訴苦,說再也不想去學(xué)校開家長會了,簡直顏面掃地。我還記得當(dāng)時開導(dǎo)苓說,這就不對了,糖糖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會保護(hù)自己,將來不吃虧。苓顯然對我的歪理邪說不感興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不再來的原因。

        看見糖糖,我來了精神,不顧一切喊起來,糖糖這才抬起腦袋朝我的方向張望,確認(rèn)了是我后又把頭耷拉著了,不感興趣一般。我只能繼續(xù)隔空喊話,揮舞著手中的小網(wǎng)兜,帶有魚腥味的水珠四濺而開,我也顧不上,只想著分散糖糖的注意力,好在我的努力沒有白費(fèi)。糖糖抖一抖身子,雙肩努力從那沉重的書包中振作起來,又好像嘆了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抬起頭來,用一種漠然的眼神與我對視。我就對她笑,讓她上來。糖糖猶豫著,朝自己家的方向望一眼,腳步卻停下來,我說,你媽媽還沒回來呢,先上來吧。

        糖糖終于動了,朝我走來。

        她站在門口,我一把取下書包,竟沉得不可思議,有些蹊蹺。我就問,糖糖,書包怎么這么重的,你背得動嗎?糖糖不吱聲,在我面前長長地吐了口氣,一手揉著肩膀,像卸掉了一個大大的包袱。我就急忙拉開書包,想瞧瞧里面都裝了什么,卻不想一塊磚頭赫然出現(xiàn)。

        我撇撇嘴,晃起腦袋,知道糖糖又被欺負(fù)了,就問她這是誰放的,糖糖木然,好像還沒發(fā)覺這事兒。我給她看,她卻仍面無表情,好像這樣的事兒不足掛齒,隨后走開,一下爬上沙發(fā),正襟危坐了。我只好先伺候她看電視,然后獨(dú)自琢磨起這塊磚來。磚的陽面被太陽暴曬,摸上去尚有余熱,表面有不少縫隙,塵土遍布其中。陰的那面卻潮濕,沿兒上還掛著一圈青苔,底層是黑色泥土,上面還貼有一張紙條,畫著一個笨拙的小人,打一把紅叉,留款:殺。

        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是一年級小學(xué)生干的。我急忙將紙條收起,再看看糖糖,她正安靜地坐在電視機(jī)前,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對我的詫異視而不見。我知道就算她見到了紙條也會無動于衷的,看我的神情一定像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家伙。

        我還是將磚頭放回了書包,并當(dāng)即拍下一張照片,以保留證據(jù),想讓苓好好瞧瞧。后來我還給她掛了個電話,說糖糖在我這里,沒有提磚頭的事。苓似乎很忙,無心聽我閑聊,一句,知道了,等下來接,就掛斷了,甚至連句客套話也沒有。我感到失落,覺得苓是那么冷淡,就好像從前的交情一筆勾銷了。

        苓來的時候,我和糖糖已吃過晚飯。那時天空雷聲滾滾,大雨將至了,為了慶祝這難得的變天,我和糖糖還一人搬了張凳子坐到陽臺上,觀看這雨前的黃昏。塑料袋已經(jīng)飛舞起來,像鳥一樣高上高下,紙片也打著旋在低空徘徊。一陣極小的龍卷風(fēng)裹挾著沙石在院子里搖曳,所過之處,地面光潔一新,甚至能照出人影來。閃電也亮起,猶如天空打出的稍縱即逝的橫幅,抗議什么似的。雨還沒下,人卻未雨綢繆個個飛奔起來,風(fēng)乘機(jī)卷起了女人們的衣衫和裙擺,像只看不見的手逐一撫過她們的身體,就像替我機(jī)不可失地摸了一把。我看得激動起來,多少緩解了連日來的壓抑。我笑,糖糖竟也莫名笑起來,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

        我們有些沒心沒肺,對此間的一切幸災(zāi)樂禍,那只黃斑流浪貓也被風(fēng)吹得奓起了不多的毛發(fā),“喵”地一聲被吹向很遠(yuǎn)的地方,以至于苓出現(xiàn)時竟無人察覺,只見到一個女人用手按著寬大的帽子,急急行走,小坤包在屁股后面上上下下地拍打,那是多么具有質(zhì)感的運(yùn)動啊,鸞鳳和鳴。直到風(fēng)漸大起來,陽臺上再已呆不住人了,風(fēng)沙一個勁兒揚(yáng)起來,撞擊著玻璃,劈啪作響,也撞擊著我們的身體。糖糖頻頻蹙起眉揉起眼睛來,頭發(fā)也跟著張牙舞爪,我們這才回到了屋里。

        我擔(dān)心會停電,蠟燭都備好了,果然一聲巨大的驚雷之后,伴有爆炸聲(附近那臺該死的變壓器又被雷擊中了),房間唰一下黑下來,也沒個商量,所有電器斷氣般發(fā)出一聲嘆息,然后一切歸于寂靜。雨是隔了一陣兒才肆無忌憚地下起來的,雨聲鏗鏘,我將手伸出窗外,卻發(fā)現(xiàn)竟下起了冰雹,好幾粒砸在我的手心上,生疼的。我就對糖糖喊,下冰雹啦。并將手心的冰粒寶貝般交到糖糖手里。

        房門也在這一刻適時響起,我開門,是苓。她進(jìn)來,房間已有了光,茶幾上亮著一根蠟燭,在那有限的光芒下,糖糖還盯著手心的冰粒,看得那么仔細(xì),那么超然,對她母親的到來不大在意。

        苓將手中的帽子卷了卷,撣了撣身上的雨珠,一改電話中的冷漠口吻,感謝了我,說回來晚了,如果糖糖一個人在家肯定會害怕的。我故意說,不一定,糖糖是我見過的最遇事不驚的女孩了。苓沒有笑,站在那里,癡癡地望著我們。

        無疑,這個時候是沒法回去的,冰雹夾雨,撼山動地。我們?nèi)俗谙灎T的光圈里,一時無話,在騰挪的火苗下,三個沉默的身影如同版畫一樣定格。

        我悶頭抽煙。這個時候,苓竟也朝我伸出兩根手指。我明白她的意思,急忙將剛點(diǎn)的煙遞上,苓也沒嫌,夾上就吸起來,看那吞云吐霧的架勢,已然是個老手了。

        我講,原來也抽的。

        沒有回答。燭光照亮了苓的側(cè)臉,煙霧下心事重重,緊繃著,輪廓就愈加清晰,就讓人百看不厭。然而蠟燭都快燃完了,雨還沒停的跡象,好在還有存貨,不愁不夠,房間里就還能持續(xù)有光,我還能借此看清苓和糖糖的倩影。和她們在一起久了,我竟也習(xí)慣起這樣的沉默來。

        不知什么時候糖糖睡著了。外間的風(fēng)雨聲絲毫沒有減弱,我和苓還在抽煙,房間煙霧繚繞,像間廟了,氣氛詭異。眼看又一根蠟燭飄飄搖搖將倒未倒時,我去救。苓卻叫住我,別點(diǎn)了,浪費(fèi),就這樣吧。我才不動,任眼前的光線東倒西歪,跟著一下,那截?zé)粜镜乖谝粸T油里,嗞地一聲,升起一絲濁氣,世界收歸于一個點(diǎn),就此黑了。

        依舊無話。屋外雨聲陣陣,風(fēng)聲鶴唳,俗世聲響讓位于自然。奇怪,這樣的時候卻覺出靜來,深深的靜,入骨入髓,細(xì)聽,只能聽到一線輕微的呼吸,像遠(yuǎn)方的潮水,來自糖糖。

        隔了一陣,我首先打破這寂靜,問要不要抱糖糖去里屋睡?

        苓說,不用。黑暗中,煙頭一明一滅。

        我又講,天氣比較糟糕,不知什么時候能停,你不如也去房里休息吧,今天別回去了。

        苓不響,煙頭繼續(xù)明滅。我受不了苓抽煙的頻率,像發(fā)泄什么似的,一支接一支,就好像那東西能解愁。我突然問苓要不要喝酒,苓沒有回答。許久,黑暗中才傳來一個聲音,我們還是進(jìn)去吧。

        我不知道那一晚苓為何如此,一切如夢似幻,只知道后來雨過天晴,氣溫變本加厲愈加猙獰,院子里的水跡瞬間蒸發(fā),無處可覓。我才又想起那個夜晚,恍惚間,就同那些積水一樣,揮發(fā)殆盡,一絲痕跡也尋不到了。身體疲乏,欲望卻像只漏了底的口袋,不知饜足,日益高揚(yáng)。

        和苓再次相遇,在大院的花壇邊。苓出門,拎一只橙色手提包,耀眼的,見到我時點(diǎn)頭,眼神里已無款款的成分,淡漠,形同路人。我的心像被踢了一下,流露出的交心神態(tài)剎那間瓦解。見我沒什么可說,苓才心安理得地加大步伐離開,我注意到一雙閃亮的高跟鞋雷厲風(fēng)行地跨過地面,心急之下,才匆忙冒出一句,那塊磚頭——

        高跟鞋敲了一記地面,苓停下來,什么?

        我說,磚頭,你沒發(fā)現(xiàn)嗎,就是下雨那天糖糖書包里的……

        苓一臉茫然,我想起來,立即給她看拍下的照片,可哪想照片模糊,那天光線不佳,只有書包的輪廓清晰可辨,其中的內(nèi)容就模糊不清了,你也分不清里面是塊不懷好意的磚還是只普普通通的文具盒了。

        苓潦草地掃一眼,沒法不相信我,還有這事,我要給老師反映反映。

        我這才講,算了,沒有證據(jù),又過了這么久,不如吃個虧,換個太平。

        苓望著我,看不出是失望還是壓根兒不在意,好像她自己也只是隨口說說。我們好不容易見面,卻講了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內(nèi)容,我都恨自己了。果然,見我沒別的話,苓泛泛地感謝了我,然后一走了之。那以后,我一連多天沒有見到她。

        眼看夏天要過去了,我又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苓的回心轉(zhuǎn)意,等待我們的破鏡重圓。那時候,我焦躁得像匹絕望的馬,嘚嘚地在院子里逡巡。和苓僅有的幾次會面,都只是交錯而過,我流露出交談的渴望,卻換來女人不咸不淡的話語,通常止于打招呼,像是彼此提防的鄰居。

        我摸不透這變化,就像摸不透苓是怎樣一個女人。于是又只好回到原點(diǎn),逗弄起糖糖來,可糖糖自然也今非昔比了,好像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后,全新的孤獨(dú)感又籠罩了她,原本好轉(zhuǎn)的習(xí)慣也開始重演。每次見到她,她的一根手指總是伸在嘴里的,不管不顧。就好像我是個失敗的魔術(shù)師,作為法寶的帽子里再也抓不出兔子來。惟一的安慰來自一個我幻想過無數(shù)遍然而最終沒能出現(xiàn)的男人。苓和糖糖還是兩個人,格局不變,一個郁郁寡歡,一個行色匆匆。我很奇怪,是什么樣的緣分,讓這樣兩個人做了母女?

        我無從知曉她們的來路,自然也猜不透這故事的結(jié)局。

        那還是一個黃昏,光線懨懨,持續(xù)不斷的熱浪終究架不住季節(jié)的輪轉(zhuǎn),逐漸顯出頹勢,空氣中有了秋天的涼意。我在廚房弄一頓簡單至極的晚餐,沒什么內(nèi)容,只有一個目的,喂飽自己。經(jīng)過漫長的無所事事之后,新的工作已有眉目,我也想振作起來,改頭換面,用句俗不可耐的話講就是:擁抱新的生活。

        那樣一個黃昏,空氣里充滿舒緩的情調(diào),慵懶,日薄西山,鳥獸入林。我習(xí)慣了這樣的靜謐,溫暖,風(fēng)中尚有余溫,吹在身上愜意無比,可謂撫慰人心。音響里傳出巴赫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久違了,聽來激昂,人似乎也恢復(fù)了斗志,與那些苦澀的日子作別,妻離子散的悲愁被一點(diǎn)點(diǎn)消融。不覺得矯情的話,我覺得我又看見了未來,真有點(diǎn)“舊的天地已經(jīng)過去海也不再有”的感覺。

        在我覺得一切美好如初的時刻,電話卻兀自響起來,我自然以為是我媽來的。這段日子她沒少來電話,就差親自來看我了。我不想理會,不想讓她的嘮叨破壞了這美妙的黃昏,這是千金不換的時刻。我讓電話響著,等最后一道湯的大功告成,這些天來每晚我只能靠那碗湯過活了,這是關(guān)乎福祉的事情(無關(guān)體重),馬虎不得。

        電話短暫地斷掉,爾后又響起,是我媽的風(fēng)格,她才不管你的死活呢。她只要第一時間聯(lián)系上你,哪怕沒什么可講的,就好像只是聽聽你那不耐煩的聲音,就滿足了。所以這時候,我竟又有些想去接這個電話了,可湯已在鍋里翻滾,撒上最后一道胡椒,小把蔥花,就要起鍋了。我在心里念,老娘,再等等,馬上就好了。

        電話接受感應(yīng)般,立即平靜下來。

        我正得意時,門卻響起,跟來尋仇似的,震天價響。

        我從廚房出來,喊一聲,誰呀。

        高明——

        是女人的聲音,我一時五雷轟頂,竟以為是妻的聲音,凝神再聽,聽出來了,是苓。來不及百感交集,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把摘掉胸前的圍裙,順勢跳到電視機(jī)前,打量起自己的模樣,聞聞兩天沒換的polo衫,還好,沒多大味兒。我一邊理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一邊回應(yīng),來啦來啦。開門前我還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力求得體與穩(wěn)重,怎么說從前我也是個教師,這點(diǎn)尊嚴(yán)不能丟了。表情凝固住,嘴角拉起,浮出一個淺笑,我就開門了,可一見到那個女人,我努力裝出的一切就瞬間消逝,我從未見苓這樣失魂落魄。

        她的襯衫開口很低,讓人不敢直視,頭發(fā)披散,臉上的汗已經(jīng)浸濕妝容,奇怪,苓什么時候開始化妝的?來不及反應(yīng),苓一把拉過我說,糖糖、糖糖,她——

        女人的眼淚下來,眼神中的驚慌持續(xù),她這個樣子我哪里見過,從前冷冰冰的一個人,就連那惟一的夜晚,也沒有任何多余的激情可言。想到這里我有些頭疼,急忙打住,糖糖怎么了?

        苓搖頭,無法多講,只是讓我跟她走。這個時候我也顧不上什么湯了,一把帶上門,腳下生風(fēng),走得飛快。當(dāng)苓哆嗦著掏出那串鑰匙時,我才想,這竟是我第一次來。不過看苓的表情,我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嚴(yán)重的事情,不然苓一定不讓我來的,興許是糖糖犯了病。

        我的心一下緊起來。

        這是間簡陋的屋子,房齡比我那間還長,格局顯得局促,只有兩間屋,五十來平的樣子。房間的陳設(shè)也很簡單,沒幾件像樣家具,那些破爛看起來是房東留下的。因?yàn)槭且粯?,多少潮濕,墻體上滲出霉斑,幾朵紅花貼在那里,走近一看,卻不是糖糖的,屬于另一個人。

        房間里有一臺彩色電視機(jī),長虹牌。

        沒有糖糖的蹤影。

        客廳里沒有,臥室也是,苓已經(jīng)找過,我也在門旁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苓睡的竟是張行軍床,那么小,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給人一種能隨時離去的感覺。屋里也很亂,東西堆得七七八八,形同遭賊,至少今天看上去如此,往常怎樣,我不知道。

        我問,糖糖呢。

        苓答不上來,慌起神,時而掀一下床單,看一眼床底;時而打開衣柜,一頭扎進(jìn)去,半天才出來,卻仍沒有糖糖的半點(diǎn)影子。

        苓喊,無人回應(yīng)。

        這時我倒冷靜起來,聽見陽臺旁的動靜,一陣水聲。我去看,苓跟在身后。我一把拉開廁所的門,水池下那個小小的身子站在一張搖搖欲墜的板凳上,龍頭開著,水嘩啦啦地流淌,糖糖好好的,正在洗手。我轉(zhuǎn)身,松了一口氣,想說點(diǎn)什么寬慰的話卻被苓的驚懼表情憋了回去,只聽她大喝一聲,聲音高亢,尖銳,糖糖,不能沖手。說著一下擠過我,將正在沖手的女孩一把拎起,嚇得糖糖失聲哭喊起來。我正要講,你這是做什么,嚇著孩子了,沒事就好嘛。苓不響,糖糖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讓我頓覺怪異,心里發(fā)毛,這得是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才會發(fā)出的聲音啊。我又何曾聽過糖糖這樣的聲音呢,聽來竟這般難受,五內(nèi)俱焚。

        糖糖被拎到客廳,苓蹲下來,查看糖糖的手,我跟上,卻一眼傻掉,無法相信眼前這幕,腦袋里立即浮現(xiàn)出一些畫面,與酷刑有關(guān)。糖糖的手像是受了烙刑,左手背上是一塊三角型的傷痕,在水流沖擊下已經(jīng)潰爛,皮肉翻卷,一個個細(xì)碎的氣泡在周邊凸起,中心是紅得見骨的肉,不成形狀,慘不忍睹。

        我該如何相信眼前這一切?

        我摟過糖糖,問她這是怎么弄的?是那幫同學(xué)嗎?糖糖不應(yīng),這個時候她怎能顧及我呢。淚光閃爍,汩汩流出,一刻不停地盯著自己的手,身體抽搐。我受不了糖糖這樣,一把別過她的臉,讓她別看。她無法作答,我只好問苓,可無論怎樣問,女人就是不應(yīng),如同木頭人。我立即光火起來,說你這個媽是怎么做的,啊——

        苓終于忍不住哭起來,毫無掩飾地痛哭,一大一小的哭聲在房間里響起,融成一片嚶嚶聲,攪得我頭痛起來。接著,苓才開腔,糖糖,是媽媽不好,媽媽狠心,媽媽對不起你——

        我捏著糖糖的手,望著苓,心想,現(xiàn)在哭還有什么用,糖糖的手能好?我突然不耐煩地一把撞開地上的女人,抱著糖糖就出門了。苓這才想起似的,顫顫巍巍跟上。我們匆忙攔下一輛車,直奔醫(yī)院。路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有一肚子疑問,但也深知此刻苓無心作答,就沉著臉。那一刻糖糖倒在我懷里,臉上的陰云仍未散去,目光沒有望向苓。

        我吻了吻這張小臉。

        一路上,我們自然成為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一些夾敘夾議的話朝我們洶涌而來,瞬間吞沒我們。所有人都嘖嘖感嘆,說我們這對“做父母”的如何如何殘忍如何如何馬虎了——我們沒有反駁。等糖糖好不容易進(jìn)了急診室,我才順著一旁的墻壁滑下來,感到一陣無力,但仍用凜冽的目光逼視苓,問,怎么搞的。苓知無法回避,就告訴我,她是如何拿一把燒燙的熨斗按上糖糖的手背的了——

        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事實(shí),這個女人,真是瘋了。我很想說點(diǎn)什么嚴(yán)厲的話,卻始終無法開口。苓也捂著臉,側(cè)過身子,盡量不與我對視,無顏面對我的樣子。許久,嘴里才掏出一些只言片語,糖糖,她,她拿人家東西,好幾次了,我打也不聽,我也是沒有辦法了——

        這個時候我是聽不下這樣的話的,所有緣由聽來都像是推卸責(zé)任。我恨不能狠狠抽苓兩個耳光,以發(fā)泄心中澎湃的怒火,像我從前愛干的那樣。這一刻,我無端想起妻和女兒來,想起自己頻繁施加的暴力,想起她們離棄我時絕決的表情。那些沖突的夜晚一去不復(fù)返了,此刻,那些揮出去的拳頭雨點(diǎn)般又落回到自己身上,我感到一陣無可言說的痛苦,不是身體之痛,而來自于心。

        然而沒有辦法,我知道,我終將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對待這個女人,說起來,她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心霎時軟下來,像對某種授意心領(lǐng)神會,用一些苓所能接受的詞,寬慰多于怨恨,是憐憫。我想我還是顧及這個人的,這個到目前為止都來路不明的女人。

        糖糖出來時,手上纏著紗布,哭泣聲已經(jīng)消退,但臉上的淚痕依舊清晰。苓去抱她,她本能地躲開了,恐懼在臉上蔓延。醫(yī)生講,那傷痕永遠(yuǎn)不能消退,留在手上,就是一輩子。

        3

        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糖糖所受的傷不僅于此,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有時我想,我和苓,這俗世中相望相識的一對男女,何嘗不是一路人呢,失魂喪魄,往往不知不覺中干下可怕的事情,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戰(zhàn)栗的了。

        苓告訴我,糖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她也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一個沒什么本事但疼愛她的爸爸。那時糖糖的脾氣很不好,很像你的女兒。糖糖是雙胞胎,還有一個姐姐,出生沒多久就死掉了,你知道糖糖為什么愛啃手嗎,是因?yàn)橛幸惶煳腋v,她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小姐姐,那個小姐姐因?yàn)椴还跃捅凰缘袅?,那以后糖糖就變了,變成了你現(xiàn)在見到的樣子。不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糖糖左手的拇指是有問題的,斷過,后來接上,那是她自己咬下來的,還差點(diǎn)吞掉……

        她做這一切是懲罰自己呢。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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