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愛熱鬧，熱熱鬧鬧是我們永遠的追求。“紅杏枝頭春意鬧”，在我們的意識里，連杏花也會鬧，鬧得喜慶，鬧得人心花怒放，這叫紅紅火火。生活中，我們一有機會就要鬧，正月十五要鬧元宵，結(jié)婚要鬧洞房。辦喜事要鬧，辦喪事也要鬧。上世紀(jì)80年代，“文革”剛過，舊習(xí)俗悄悄抬頭，喪禮開始追求熱鬧。喪家一般都要請個樂隊熱鬧熱鬧。那時候農(nóng)村里沒有專業(yè)的送葬樂隊，一般是幾個會吹拉彈唱的年青人臨時湊在一起掙幾個錢。這樣的樂隊里沒有多少人會奏哀樂，演奏的都是普通歌曲。我曾親耳聽過送殯隊伍中演奏《真是樂死人》的。但人們并不忌諱，也不講究，只要熱鬧就行。他們說：“總比像死狗死貓一樣拉出去，不聲不響地埋掉強吧！”

當(dāng)然，不是所有的鬧都討人喜歡。貓發(fā)情時的叫喚就不受歡迎。人們說這是“鬧貓”。這些發(fā)情的貓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叫喚，像遇到了強奸犯一樣，聲嘶力竭，聽著的確讓人心煩，難怪魯迅先生要用長竹竿驅(qū)趕。但貓的錯誤主要恐怕還不在叫，而在叫的不是時候。倘若它們趕在什么演唱會的時候，跑到舞臺上去叫幾聲，也許會博得一些掌聲。

世上許多事情，地點和時機非常重要。比如有些國家在海邊設(shè)有專門的天體浴場，在那里，男男女女都一絲不掛，大家都以為怪?？墒?，如果有誰光著身子在鬧市區(qū)走一走，那一定會被警察請到局子里去。我國沒有天體浴場，男的穿游泳褲，女的穿游泳衣。誰也不會穿著游泳褲游泳衣跑到街上去瞎逛。同理，我們愛熱鬧也沒有什么不好，卻往往不講究地點的選擇，好些國家的狂歡節(jié)不是也鬧得一塌糊涂嗎？我們的問題是不該鬧的地方也鬧，大街上，公園里，居民的窗戶底下，不擇地而鬧。公園是人們躲避市囂、親近自然、聆聽天籟的地方，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幾乎所有的公園都改變了功能，都變成了游樂場，處處歌聲如潮，鼓樂喧天。有的人口袋里放個隨身聽，音量放到最大，一邊散步一邊欣賞，自得其樂。還有的人在地上放一個音響，獨自翩翩起舞。在這樣的地方，你想躲清靜，那是妄想。有一次，我試探著向公園的管理人員建議，是否可以告訴那些跳舞的人把音樂的音量放小一點，現(xiàn)在這個分貝太高了一點。誰知他很不理解，說：什么分貝不分貝的？這有什么不好？人家自娛自樂嘛！他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這就是文化，看不見，摸不著，卻左右著人的思維和行為。

在這樣的文化醬缸里浸泡大的人，不知道寧靜也是一種資源，一種享受。他們到什么地方都是高門大嗓，如入無人之境。如果你想躲清靜，那最好呆在家里。待在家里也躲不開，當(dāng)你正聚精會神地讀書的時候，窗外會傳來一聲聲的叫喚聲：“換窗紗唻！”“磨剪子——戧菜刀！”

無處可躲的喧囂常常逼迫我思念在澳大利亞首都堪培拉生活的那些年。

堪培拉地廣人稀，森林和牧場占了百分之七十五的面積，居民區(qū)街道上平時難見人影，也聽不到人聲，只有鳥聲一片，蟲聲一片，風(fēng)聲一片?？墒牵麄兗词乖诩议T口與人交談，一個個也都是細聲細氣的，好像怕人聽見似的。我好生納悶，難道他們怕驚了樹上的鳥，草里的蟲？西鄰是一家三口，男的是一個小公務(wù)員，女的是全職太太，一個小男孩剛剛?cè)臍q。有一天，小男孩興奮地告訴我：“今天晚上我們吃燒烤，有些朋友要來。”他們家的燒烤爐子就在后院，與我的后院只隔著一道半人高的短墻。但是，那天晚上我并未聽到那院有多大動靜。東鄰則基本上沒有人聲，好像沒人居住似的，只有他們家前院一個小池塘里的青蛙不時高聲唱歌。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在公共場所大聲說話是不禮貌的，因為這樣做會侵犯別人享受寧靜的權(quán)利。

我后來知道，不僅澳大利亞人愛靜，東邊的日本人，北邊的俄羅斯人也如此。朋友告訴我，日本人在公共場所接聽手機，一定閃到一旁，用手捂著，悄聲說話。最近讀到的一篇俄羅斯游記說，俄羅斯人“在公共場所說話是都是交頭接耳，沒有人大聲喧嘩”。什么叫文明？這就是文明。

如果我們一直關(guān)在魯迅所說的黑屋里，也許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不文明，覺得一切都正常。一旦這間屋子的墻上開了一扇窗，我們就能看到別處的風(fēng)光，就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作比較文化的研究，進行一些反思，尤其是當(dāng)我們的游客受到其他國家的人批評之后。其實，批評的聲音早在100多年前就有了，只是大多數(shù)國人沒有留心罷了。

英國傳教士麥戈溫在辛亥革命前出版了一本書叫《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他在書中毫不客氣地批評了中國人的大嗓門，說“中國人從來不會小聲說話”，“兩個中國人說話，總像是隔著幾條街似的，”“中國人不需要寧靜”等等。這些話，聽來很有點刺耳，但卻很難否定。

手機誕生30周年后，在我國已經(jīng)普及，無論是在大街上還是在地鐵里，舉目望去，幾乎人手一機。手機在給人帶來方便的同時也帶來了無處不在的噪音。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是，越是人頭攢動的地方，打手機的聲音就越是大，公共汽車里打手機的聲音此起彼伏，更多時候是此起而彼尚未伏。

我有過一次極端的體驗。那天汽車里十分擁擠，我坐著，旁邊站了一個年輕姑娘，幾乎與我零距離接觸。她染著紅指甲的小手拿著手機，就在我頭頂上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而且沒完沒了地聊，又說又笑。好不容易聊完了，她又放起音樂來，叮叮咣咣，震耳欲聾。我就這么強忍著。終于，她下車了，周圍人都如釋重負，長噓一口氣，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還有一次是在郊外一個幽靜的小區(qū)，半夜里，睡夢中聽得有一個女子在說話，翻了幾個身之后終于醒來。夜深人靜，窗外草叢中蟲聲唧唧，那女子在對面樓里打手機，因為信號不好，就緊靠著窗口說話，音量很大，也是沒完沒了地閑聊，中間還告訴對方“喝口水，潤潤嗓子”。一直過了12點，也許她自己也累了，才非常歐化地說了聲拜拜，打住了。小區(qū)的房子比較密集，大夏天的都開著窗戶，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這位女子吵醒，并被強制著聽她的閑聊。靜夜里這種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像甩不掉的鼻涕，非常討人厭。萬般無奈，我只能求助于精神勝利法，心想，總比鬧貓好聽一些。而且，即使是鬧貓，也不必抄起竹竿去打。還可以有另一種態(tài)度，明朝有一個和尚就以詼諧的詩說到鬧貓，他是這么寫的：“春叫貓來貓叫春，看它越叫越起勁。老僧也有貓兒意，人前不敢叫一聲?！边@么一想，倒就睡著了。

《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一書的出版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100多年，如果我們希望，100年以后我們的子孫會懂得擇地而鬧，也許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重視起來，在學(xué)校里大講特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