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紫蘭是民國世界里的美人。大亂來臨之前,在上海的舊公館里,還氤氳著金粉深埋的幽靜和靡麗。她的父親是來自廣東南海的富商,她從來都生活得精致華貴,穿上好的衣料,用最時新的化妝品,有專門的裁縫和發(fā)型師為她服務。她的美,建立在豐厚的物質(zhì)基礎之上,美得從容嫻雅,一點不帶掙扎和奮斗的痕跡。她看起來香艷、蓬勃,還有一點無所事事的慵懶。
民國世界里的美人,如胡蘭成所說,“是從靜中養(yǎng)出來的。臨花照水,自有一種風韻。即便艷麗,亦是錦緞上開出的牡丹,底子里還是一團靜氣”。這團靜氣慢慢暈染開來,讓她們的人生漸行漸淡,似一幀韻味無窮的水墨小品。
不同的是,關紫蘭畫的是油畫。她早年入讀上海神州女校圖畫專修科,后轉(zhuǎn)入中華藝術大學,師從洪野、陳抱一先生。為提高畫藝,她還去日本學畫多年。她走的是印象派、野獸派的路數(shù),看起來很洋派,可骨子里仍是閨秀氣質(zhì)。她的畫完全偏離了“五四”以來救亡和啟蒙的宏大敘事主題,呈現(xiàn)的是一種自娛自樂的本真狀態(tài),帶著隱隱的布爾喬亞情調(diào)。她沉迷于尺幅間的縱橫涂抹、點染勾勒,自自然然地表現(xiàn)生命的歡愉和自在,留一點欲說還休的言外之意。她不執(zhí)著,不強求,不張揚,似乎不太像那個年代的藝術家。
也許,她本來就沒打算做一個藝術家,只是想做一個簡靜和美的女人。所以,她關心的是閨房之樂,在意的是日常生活。她喜歡畫女人肖像和花卉,她在畫布上慢慢呈現(xiàn)一個女人從青澀、張揚到豐潤、內(nèi)斂的生命歷程。這生命是自然天成的,如一棵植物,日復一日地生長,漸漸豐盈飽滿,根深葉茂。
野獸派創(chuàng)始人、法國著名畫家馬蒂斯說:“我的夙愿是創(chuàng)作一種和諧的、純粹的、寧靜的藝術。”關紫蘭的油畫強化的是藝術的美學功能,渲染的是尋常日子的歡愉。她是民國世界里的閑人,每日在畫室里安然作畫,把那些淡淡的愉悅涂抹在畫布上,把日常的情境描繪得婉轉(zhuǎn)多姿,讓她筆下的人事景物透出某種耐人尋味的氣息和質(zhì)感。在她眼里,藝術從來都不是使命和欲望的道具,它附著在日常之上,在本色和自在中融進趣味和美感。
這種藝術觀明顯與主流和時代相悖。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灘,關紫蘭雖是紅極一時的西畫家,但新中國成立后基本上放下了畫筆,成了上海弄堂里一個清麗、安詳?shù)膵D人。她買菜、做飯、散步,過著與世無爭的尋常日子。她的社會身份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但她的畫都卷起來塞在了床底下。錦繡年華都過去了,日子還像流水一樣前行,她的頭發(fā)逐漸灰白,但總是梳得整整齊齊,冬天很冷,她穿的是對襟中式棉衣,脖子上圍一條蘇格蘭呢絨方格長巾。有時候高興了,會到地處銅仁路上的上海咖啡館喝一杯濃濃的咖啡。她唯一不變的嗜好,是喜歡在衣服上灑些高檔的進口香水。灑香水的時候,她關上門,把幽香藏起來。
關紫蘭的一生,并沒有經(jīng)受太大的沖擊。即便是“文革”時期的照片,臉上的表情也是安寧清澈的??v使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她的生命質(zhì)地總是明慧靜好的。按女兒的說法是,“永遠時髦,永遠低調(diào)”。女兒回憶說,困難時期母親有僑匯券,可以買到一些當時很稀罕的食品,她每次都會大方地請售貨員吃。后來去買食品,人家不讓她排隊等候,就把她要的食物端上來。女兒嚇得要命,怕別人有意見,她卻快快活活地安然享用:“他們要先端過來嘛!又不是我要這樣的?!奔幢憷狭耍€是一個可愛的婦人。就像當年摩登新潮的女畫家開車去西湖,手忙腳亂地差點把車開進西湖里去,完了還哈哈大笑。
關紫蘭畫的雖然是油畫,可她這一輩子,更像一樽青花瓷器,看起來清雅,骨子里堅硬,經(jīng)得起歲月煙塵的磨礪。她似乎缺乏奮斗的野心和激情,但內(nèi)心里理性和智慧兼?zhèn)?。也許她早就想明白了:在破敗混亂的年代,一個安詳篤定的女人,是世俗生活里的福音。
她從來都不悲不喜,不怨不怒。因為她很早就從畫布上窺透了一個秘密。這秘密告訴她:
美,一直就在那兒,它們從來都沒有動過,也永遠不會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