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他還是會想起幾十年前那種雙排對坐、黃色的臺北公交車,因為那種座位方式讓他和那個女孩有長達半年的“相親”時間,而那顏色根本就是他們愛情的象征。
那時候他在松山一家機械工廠當技工,晚上在城內(nèi)一家商工學校夜間部進修,高三那年的某一天,那女孩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他在松山上車的地方是公交車的起始站,所以通常都有座位,他習慣在上車之前買一個菠蘿面包當晚餐,在車內(nèi)乘客逐漸增多之前啃完。
有一天,他看到對座出現(xiàn)一個好看的女生,也和他一樣,低著頭認真地吃著面包,不過是起司的。
那女孩之前沒見過,制服上頭的校名和學號顯示她念的是離他學校不遠的一個女子商業(yè)學校,同樣是高三。
女孩也察覺他的存在了吧!卡其窄裙下的腿不自覺地稍微夾緊,低著頭,放慢吃面包的速度,一小塊一小塊地撕,有一下沒一下地嚼。
車子逐漸進入市區(qū),乘客逐漸擁擠,不過,透過搖晃的人縫,他反而可以比較放膽地去看她那好看的模樣。
車到八德路,乘客已經(jīng)塞到?jīng)]空隙,但左轉敦化南路之后,有一個聒噪的女生卻用聲音告訴他那女孩的存在,甚至斷續(xù)地傳遞著某些信息,那女生應該是她的同班同學,說:“好羨慕你哦,現(xiàn)在每天都有位子可以坐……可以先睡一下!……第一天習不習慣?電話會不會很多?……有宿舍好好哦……不用付房租。”
也許是緣分,當晚上完課后,他一上車就看到被擠在人群里的她,在“請往里面走”的催逼下,最后他就停留在她身邊,近到可以看得見她臉上幾個可愛的雀斑。
一路上,乘客逐漸稀疏,兩個人開始有座位,對坐著,都低著頭;車到終點時只剩他們兩個,下車后,女孩頭也不回,小跑離開。
之后半年,每星期至少有三四天,他們倆重復著這樣的路程,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透過她同學偶爾的呼喊,他甚至連女孩的名字都知道,但兩人卻連一個招呼、一個笑容都未曾交換。
寒假看不見的日子,他竟然會覺得失落,甚至會傻傻地想:那女孩呢?會不會跟我想她一樣想念我?
天氣轉暖后的某一天,在擁擠的車子里,他聽見那個聒噪的同學說:“?。∧久藁ǘ奸_了!”然后他聽到那女孩說:“我好喜歡木棉花,覺得它好男人!”
那天晚上他翹了一節(jié)課,跑到仁愛路三段,趁路上沒人,也不管樹干粗糙刺人,攀上一棵木棉樹,連花帶枝干折下一整段,然后坐出租車回到終點站等她出現(xiàn);當他把花遞到她眼前時,她看著他,沒什么特別反應,只淡淡地說:“你好神經(jīng)?!?/p>
第二天傍晚上車的時候,女孩走過來,遞給他一個信封,然后依舊沉默地坐在對座,慢慢地吃著她的起司面包。
教室里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里頭是一張紙,但只貼著一個一塊錢的銅板,以及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一如天書。
同學罵他笨,說:“她叫你打電話給她啦!”
第二天他打了,是一家木材加工廠的總機,他說:“請幫我接×××小姐……”之后,總機竟然一陣沉默,然后是她的聲音,說:“我以為你不懂我的意思……”又一陣沉默之后,他才聽見那女孩有點哽咽地說:“你知道嗎?……寒假沒課的時候……好幾次,我竟然會在原本上課的時間跑去搭公交車……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幾年之后的結婚典禮上,他一字不漏地重述了那次電話里她講過的話;說當他聽到女孩哽咽地說寒假沒課竟然還跑去坐公交車,說“我就知道,我完了”的時候,電話這頭的自己一樣熱淚盈眶……
編輯 陳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