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的時候,大巴終于把我扔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然后駛遠,在下個路口拐角車尾燈漸黯了光。漫長的路途顛簸,汗?jié)竦囊路_始沾上夜里的低溫,瑟瑟發(fā)抖。心里的疲憊在喝完一口水之后沖淡。
不是愉悅,不是欣喜,只是平靜地走入了這個小鎮(zhèn)的懷抱。心里懷揣著兩個人的契約,盡管路燈下,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在。
找出事先預(yù)約旅館的號碼,撥了過去。得知今晚乃至接下來幾天住宿的地方在下一條街,照著電話那頭的指示,一步一步摸索著走過去。行李箱發(fā)出的聲響在這個寧靜的小鎮(zhèn)顯得空曠而突兀,引得路旁屋子里的狗輕吠了幾聲。
找到了那間旅館,坐落在一片花叢里,站在門邊也能嗅到撲鼻而來的花香。老板是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拉開門扉,幫忙分擔(dān)行李,招呼我進去,動作穩(wěn)健有力,讓人感覺踏實。上樓梯的時候,他說,這是他家,稍微裝潢了一下,便當(dāng)做旅館接待四面八方前來的客人。說話間的輕描淡寫,如同這個小鎮(zhèn)的從容自在一樣,讓人倍感親和。仔細看墻壁的華麗掛畫,簡約大方的地磚,小而精致的房間,還是可以感覺到必下了一番心思,這個謙遜的男子叫老林,土生土長的當(dāng)?shù)厝?,吃晚飯的時候,他拘謹(jǐn)笑著告訴我的。
接下來幾天,有什么打算。他問我。
到處走走,把購物清單里的東西買全,寄幾張明信片,大概就這樣。我趁夾菜的空隙回答他。
他已經(jīng)吃過了,熱了一些飯菜留給我。沉默間,他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了起來,然后抽出另一支遞給我,我搖搖頭,不好這口,我說。
這個時候來,幾乎是沒什么人的,淡季,你看,就你房間燈亮著,這樣也好——難得清閑,旅游旺季來的時候,那叫一個忙死人吶。他說話的時候,煙霧繚繞,眼神不再看我。
既然這樣,那明天能帶我去周圍逛逛買點東西嗎,一來我地不熟,二來怕被坑,有你在可以放心點。我放下筷子,從褲袋里拿出購物清單遞給他。
他打開,瞇著眼看起來。哦,沒問題,東西附近都有得買,不過這個,這個我就不曉得還有沒有,這是兩年前鎮(zhèn)上辦了個旅游節(jié)時弄的紀(jì)念品,現(xiàn)在不怎么見了。他用指甲在那一項下面劃了印,遞回給我。
是一個印章。我自言自語。
吃過飯,閑聊了一會,老林還在花園般的院子里尋找那只夜未歸窩的小貓,我回房間睡了。
躺下的時候又拿出清單看了一眼,兩年,我反復(fù)念叨。然后熄了燈。
第二天早上,老林穿了件新衣裳,興高采烈?guī)页鋈チ耍吲d的勁兒如同春游的小孩。老林對附近十分熟悉,轉(zhuǎn)了幾圈就把清單里大部分東西買到了,順帶我吃了不少當(dāng)?shù)氐氐赖男〕裕阮A(yù)計少花了不少錢?;貋淼穆飞?,看見一個戲班正在搭臺。老林說,鎮(zhèn)長偶爾會請人來唱唱戲習(xí)慣了,晚上男女老少都會來湊熱鬧,明晚帶你來瞧瞧。
我跟著老林走,點了點頭。
第三天,我和正在澆花的老林打了聲招呼,就掛起相機自己出門,今天打算出去拍照,買些明信片。小鎮(zhèn)的風(fēng)貌順著旅游的潮流有所改造,但內(nèi)在淳樸的氣息依然存留,傍晚古老的巷子里升起慢悠悠的炊煙,真讓人錯覺時光也可以這樣悠悠然,這樣愜意地過一輩子。這樣的時候最適合用來懷念某個人,順著屋頂看著晚霞,落日,看著天的方向,剎那間體會到為何一定要來這里。
晚上,老林帶我去看戲。臺上唱著咿咿呀呀各種調(diào)子怪有趣,臺下老人看得津津有味,孩童們圍著大人們的膝蓋在打鬧。無際夜幕,螢火蟲暫時代替萬家燈火,此刻多歡樂。
戲罷,回到旅館的院子,我拿出明信片,掏出筆開始寫。老林搬來凳子搖著蒲扇坐了過來。
很多來過這里的人都喜歡這的明信片,上面的風(fēng)景特好看。他面露喜色地說。
的確漂亮,不過再怎么漂亮,即使自己再度翻出來看,也回不去這么美的風(fēng)景里了。我笑笑說。
下次再來不就行了嗎?他撓撓頭。顯然他沒聽懂我的話。
對了,怎么沒見你家人。我現(xiàn)在才想起問他這個問題。
我沒有妻子,當(dāng)然啦,更別說孩子了。他停下手中蒲扇,又開始抽起了煙,吐出一口煙霧,又悠悠地說,那時說好了和她一起守在這里的,我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自己特別相信這塊土地會慢慢富起來,但是她等不了,她說給她一年出去看看。
然后一年過了,她沒有回來?我問。
老林緩慢地點了點頭。他接著說,我就是舍不得離開這,在這的生活其實未必富裕但至少安穩(wěn)幸福,可以一起去看看戲,還有其他,但無論如何我沒辦法讓她相信這一點,所以最后她還是走了。
煙霧彌漫中,我看不清老林眼里閃爍的是什么。
對了,你呢,這種時候來,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吧。他問。
我驚嘆老林的心細。一個陌生人已經(jīng)向你敞開他的秘密了,何必再對自己的遮遮掩掩。
我說,我也是為了一個她。老林意味深長笑了笑。
那時候說好了要一起來這里旅游,她翻雜志時看到相片就喜歡上這地方,還從雜志上抄下當(dāng)?shù)氐募o(jì)念品介紹,說到時一定要買,還要在那寫明信片寄給自己。但是由于一些事,我推遲了幾天,她迫不及待先出發(fā)了,等到我處理完事情買好車票準(zhǔn)備過去會合,卻收到了她出車禍的消息。下雨天,車打滑,撞上另一輛,碎玻璃插進了太陽穴。
我哽咽說,就這樣她再也到不了這里了,明明她是可以,可以來這里,像我這樣買好多好看的,吃好多好吃的,看好多好看的,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我?guī)Щ厝ァ诺剿肋h睡去的地方。
老林眼睛紅了,沒注意到手指間的煙快要燃盡,一截灰燼掉了下來。
所以無法釋懷的兩年過后,才鼓起勇氣,終歸來了這里,當(dāng)是完成她的夙愿。我深深把頭埋在手臂里,像小孩那樣哭了起來。
丟掉煙蒂,老林雙手捂住了臉,再緩緩張開,說,我去拿酒。
老林拿完酒回來,往杯子里倒?,F(xiàn)在就剩那個印章沒買到,我干了一杯之后像對自己說。
我沒有對老林說,這是我第一次喝酒,說了掃興,如果人生每時每刻都小心翼翼不敢嘗試,活了也白活,因為不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期限會在哪一刻到來,或許就是一場車禍,那時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好好享受這個世界的日出和日落,潮漲和潮退。我相信她說出發(fā)就出發(fā)的那一刻,心里比我吻她的時候要幸福。但我不妒忌,一點也不。
杯子交碰的聲音有種讓人喜歡的清脆,不知道第一道曙光沖破黑暗帶來黎明時會不會也是這種聲音。
我沒有迎接黎明,睡到了中午。
醒來沒看到老林,于是洗刷完吃早餐,開始收拾行李,準(zhǔn)備返程。拖著行李箱往外走的時候,老林匆匆推開門進來,幾步走到我面前,把東西往我手里一塞——是那個印章。
好說歹說跟鎮(zhèn)長磨嘰了半天,他才給的。我看見老林燦爛地笑著說。
謝謝,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走吧,送你出門。他拍了拍我肩膀。 我沒有問老林,他打算這樣等下去多久,一年,兩年,十年,如果她不回來呢?我難忘老林昨晚那句醉后真言,他說——我會等。他沒有說——我會再等等。所以已經(jīng)沒再問他時間長短的必要了,只要他愿意,他會守著這幢房子,等他的佳人推開門扉。
相互說了句保重,我便上車了。列車出發(fā)的時候,翻出了明信片。
其實何止上面的風(fēng)景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