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見鹿夏那年我十六歲。

鹿夏這個名字是我?guī)兔θ〉摹Ｎ腋嬖V他我叫笛沫，然后問他叫什么，他說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鹿夏。

我永遠(yuǎn)記得那是夏日里的一天，晴空萬里，烈日高懸，濃郁樹陰的縫隙間投下光斑點點。我因為不愿上周末補習(xí)班跟爸媽鬧了別扭，賭氣地摔門而去。坐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窗外撲進(jìn)來的強風(fēng)吹得眼睛發(fā)酸，我不曉得喇叭里報了多少站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當(dāng)機械女聲播報“終點站到了，歡迎乘坐”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泛起層層緋紅。

終點站的站牌銹跡斑斑，依稀能看清站點叫“溪林”，這是這座小城邊界上的一小片森林，林里有一條不知道流向何方的清澈溪流，我聽人提起過這個地方，但離家太遠(yuǎn)從來沒有到過。手伸進(jìn)荷包摸索空空如也，忽地想起氣沖沖出門忘了拿桌上的手機，四處張望，周遭被蔥郁的綠意包裹，沒有電話亭和小商店，我吸口氣朝森林走去，只愿待會兒出來的時候能剛好趕上末班車。

林間氣溫低一些，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樹高聳著，茂密旺盛的葉子重疊交錯青翠得快要滴出汁來。知了沒完沒了地叫，我掏掏耳朵朝更深處走去。

我看見了那條不知流向何方的小溪，溪水清澈地映出我T恤上的涂鴉，魚兒順流而下，我捧起水拍打在臉上洗去油光，涼風(fēng)從密林深處竄過來吹得臉頰十分舒爽。天邊的橙紅漸漸消褪，我想是時候搭車回家，可轉(zhuǎn)身朝前走了一小會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記不得路，早知道就該適當(dāng)做些標(biāo)記。無計可施的我只能默默祈禱這個森林里有其他人，雖然幾率很小。我在腦海里拼接瑣碎的記憶，雖說實在想不起回程的路，但至少沒把自己往更深處帶。

沿溪水走了一小段，見前方草地凹下去一塊，從里面?zhèn)鞒龊咝∏穆曧?。我心想謝天謝地總算見著個人影了，就算是跟我一樣因為迷路走不出去也沒關(guān)系，有人作伴也就更有信心找出路。

我探著身子朝草叢挪動問有人么。哼小曲的聲音停止了，有人緩慢坐起背對我，純白T恤泛著光。你叫我么，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雙手拍了拍褲子上粘的草。這就是我第一次遇見鹿夏的情景，夏天傍晚，風(fēng)吹葉動，他嘴角微彎，鼻梁高挺，眉眼極深，劉海掩住半個額頭，再往上，頭頂有一對漂亮的鹿角。我像是不知不覺闖入了某個童話般的夢境里，從此再不愿醒過來。

湊近了仔細(xì)端詳那對鹿角，并沒覺得多怪異，反而是問了一句，你玩cosplay的吧。鹿夏眉頭輕皺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說，把你鹿角摘下來我試試。他神色為難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個恐怕不行。我問為什么。他猶豫片刻說，因為這個是真的。開什么玩笑，我一點都不相信，伸手要去拽，鹿夏一個閃身躲了過去。

差點因為好奇心而忘了正事，我拍拍腦袋問鹿夏怎樣走出森林。他顯然對溪林非常熟悉，二話不說為我?guī)罚呑哌吔榻B腳邊的花花草草和閃過眼前嚇我一跳的小動物。重新回到站點，天色已經(jīng)灰暗，頭頂那盞老舊的路燈閃了幾次投下暖黃色光線，我怕早已錯過末班車神情有些慌張，鹿夏看出我的異常安慰我說別擔(dān)心還有最后一班沒有來。等車的空當(dāng)回望溪林，整片森林閃著熒光，我從小到大沒見過那么多螢火蟲，身邊的少年微微抬頭棱角分明，他眼睛的方向是一片繁星。

車緩緩駛來，我在褲兜里摸出硬幣并對鹿夏揮手道別。

欸你。前腳剛踏上車子鹿夏叫住我。我回頭問什么事。他指指頭上的鹿角說這個的確是真的。我要他別開玩笑司機在催。他說不信你來摸摸看。我不敢相信會有如此不科學(xué)的事情，但雙腳卻朝他邁了過去，正要踮起腳尖，他往下俯身到我正好能夠到的高度。手伸去指尖觸碰，不是塑料或木頭質(zhì)地，輕輕用力絲毫沒有松動跡象。

鹿角是真的。

2

回到家爸媽立馬找我訓(xùn)話，說我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了，我站在客廳中央不發(fā)一語，滿腦子想著溪林和鹿夏。洗完澡癱倒在床上，耳邊似乎還回蕩著森林里的風(fēng)聲，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齜牙咧嘴，原來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

一周的時間真可謂度日如年，星期六一大早醒來我穿衣洗漱扎了簡單馬尾，狼吞虎咽解決了早餐就搭車去了溪林。將近中午，草葉上的露珠只剩下干涸的痕跡，有鳥躲在樹梢嘰喳。那時我還不知道鹿夏叫什么名字，只能不禮貌地對著一整片森林喊喂喂。到了溪邊，幾只青蛙從草里撲通跳下水，我走累了盤腿坐下，垂頭喪氣地想說不定那天的相遇真的只是幻象。

咚。一顆石子從我頭頂越過砸進(jìn)水里，我回頭望去，鹿夏從樹上跳下來，差點踉蹌地摔倒。我揶揄他沒把握就別耍帥。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走到我身邊坐下。

早餐吃得很少，肚子餓得咕嚕叫，我把準(zhǔn)備好的草莓蛋糕拿出一份給鹿夏，他一整塊放進(jìn)嘴巴腮幫子鼓得好大，吃完后嘴角殘留了一點鮮奶果醬。他說那是他第一次吃蛋糕味道很棒。我答應(yīng)他以后每次都帶。

鹿夏說他幾乎不曾走出過溪林，唯一一次出去是深夜，走了一小段又折回來，他的鹿角是個大麻煩，被人看到不知道會給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他對于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于是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跟他講高樓大廈紅綠燈，講公園廣場步行街，講漢堡薯條可樂，講嗨翻天的五月天演唱會和害我哭了好多遍的電影《忠犬八公》。

一時興起我唱起五月天那首《擁抱》。

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南瓜馬車的午夜/換上童話的玻璃鞋/讓我享受這感覺/我是孤傲的薔薇/讓我品嘗這滋味/紛亂世界的不了解

鹿夏說這歌好聽一定要學(xué)，我說我教你，拍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誰知他嗓子雖好五音不全，調(diào)子跑了十萬八千里。我怪自己不該攬這活兒，他倒好反過來安慰我別泄氣。

那時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快些放假，然后飛奔到鹿夏面前給他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八卦和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的一些新奇玩意。鹿夏的絕活是可以用各種樹葉吹曲子，還能招來鳥兒為他伴奏。我求他教教我，他驕傲地?fù)u頭說這是天生的本領(lǐng)別人學(xué)不來。

很多個被學(xué)業(yè)和家庭壓得喘不過氣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眼睛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想，如果我也有一對漂亮的鹿角，如果我也遠(yuǎn)離了凡世的喧囂，如果我能和鹿夏一樣生活在溪林這樣的地方，那我是不是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那我是不是就會活得非常開心。

如果這些如果都是真的該有多好。

3

那一年的6月18日我放學(xué)回到家，從背包里拿出模擬考成績單給爸媽簽字，他們看完剛好及格的分?jǐn)?shù)把單子撕成碎末扔到我身上。不是說別灰心下次努力，不是說我們知道你已經(jīng)盡力了，而是真沒用、白交了學(xué)費、腦子里到底裝的些什么東西。他們不知道我考試前夜著了涼，從進(jìn)考場就一直不舒服。他們不記得我趁午休打過電話，可是一個關(guān)機另一個正在開會。他們更是完全忘了6月18日是我的十六歲生日。沒有祝福沒有蛋糕沒有禮物，只有最嚴(yán)厲和刻薄的言語。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樣六點起床，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洗漱，然后把作業(yè)裝進(jìn)背包到門口換鞋。車站對街的早點攤冒出騰騰白氣，小商鋪剛剛拉起卷簾門。校車開了過來，身旁的同校生一個個走上去，我卻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動，司機問我要不要上車，我說您先走。等車門緩緩關(guān)閉，我徑直向后走上了另一輛公交車。

在溪林下了車，太陽剛好升到我眼睛所能看到的位置。我迫不及待要見到鹿夏，哪怕不向他傾訴，僅僅只是靜靜地看他一會兒也好。我喜歡他烏黑透亮的眼眸，喜歡他微笑起來左臉頰上的酒窩，他只要站在我面前就能治愈我所有創(chuàng)傷。

笛沫。這一次鹿夏先發(fā)現(xiàn)我。我從背包里掏出醬肉包子遞給他說，這是你一直嚷嚷著要吃的包子不過好像快涼了。他說沒關(guān)系，打開紙袋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大口。

我借鹿夏的肩頭爬上一棵樹，他躺在草地上看我。我問，鹿夏你快樂么。

鹿夏說，我在溪林生活了這么久還真沒遇上什么煩心事。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和交流過，當(dāng)然不會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鹿夏察覺出我神色不對，爬到樹的另一頭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把在家的遭遇合盤托出。他要我放寬心不要難過一切都會過去，說我爸媽雖然嚴(yán)厲但一定很愛我。我倔強地說我才不信他們愛我。他把手繞過樹干拍我的頭罵我固執(zhí)。我差點重心不穩(wěn)摔下去，重新坐穩(wěn)后平復(fù)了情緒對他大吼，鹿夏你要死啊，我今天要是整出個骨折啥的你就等著倒霉吧。

那天直到太陽下山我才不舍地離開。坐在公交車上，從背包里拿出一小棵樹苗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那是鹿夏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他說把樹苗種在我家樓下，說不定等它長成參天大樹的時候，他就會出現(xiàn)在那棵樹的樹陰底下。

4

高一期末考后，班長考慮到高二分科再難相聚的問題，提議舉辦一次班級聚會。有人說來次文藝匯演，也有人說大家一起好好吃頓飯唱唱歌就可以了，班里的一個機靈鬼提議不如玩?zhèn)€更有趣的來個化妝晚會，沒想到這個點子得到班里百分之八十的支持率。

距化妝晚會還有兩三天時間，班里同學(xué)大都在討論到時候扮什么好看，女生有想扮水手服美少女和櫻桃小丸子的，男生有想扮流川楓和蠟筆小新的，公認(rèn)的班草當(dāng)然不肯放過這個表現(xiàn)自己的大好機會，不知誰放出小道消息說他會扮燕尾服假面，惹得班里女生都想扮個美女與他搭訕。我正思考是扮夜貓還是干脆素面朝天算了，結(jié)果靈機一動，既然是化妝晚會，我完全可以叫上鹿夏一起參加。

晚會當(dāng)天，我猶豫再三抱著橫豎一死的心態(tài)穿了條素白長裙腳踩帆布鞋就去了。好友見我一身正常打扮問我整的哪出，我狡辯說我扮演我自己。和同學(xué)一一打過招呼后到門口等鹿夏，遠(yuǎn)遠(yuǎn)地見他一路小跑過來。笛沫，呼呼。他喘著氣叫我名字，摘下帽子露出那對漂亮的鹿角說，你不知道這個多難蓋住，坐公交車的時候風(fēng)太大帽子差點被吹走。

進(jìn)到晚會現(xiàn)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聚在鹿夏身上，好多女生偷偷問我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怎么這么帥，燕尾服假面坐在沙發(fā)上喝橙汁，心里頭一定在埋怨鹿夏搶了他風(fēng)頭。簡單吃過晚餐后，班里同學(xué)團(tuán)坐一圈玩真心話大冒險，我趁他們想方設(shè)法整人的空當(dāng)拉著鹿夏逃了出去。

天色已黑，我和鹿夏沿著人行道朝前走，我給他介紹所有他從沒見過的事物，他就像是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最真實的好奇心。

不知不覺走了很遠(yuǎn)的路，地段已經(jīng)遠(yuǎn)離城鎮(zhèn)中心，沒了過多的人煙味。我正準(zhǔn)備問鹿夏還要不要往前走看看，就在這時，周圍不多的光亮突然在一瞬間全部消失了，借著微薄的星光我隱約能看到面前鹿夏的輪廓。怎么回事，他問。我告訴他大概是停電了，這座小城鎮(zhèn)夏天停電是常有的事。

我和鹿夏找了塊干凈點的地方坐下來。周圍非常安靜，沒有車輛和行人，我挨著他坐著，靜謐的空氣里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就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鹿夏兩個人，我開始變得有點緊張起來。

鹿夏，我叫他的名字。

什么事，他回我。

我說，鹿夏，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遇上這么奇妙的事情，我竟然能遇到一個不屬于人類的少年，我怕自己經(jīng)歷的這一切全是假的。

鹿夏說，我是真的。

我相信。我說，所以我特別珍惜和你相處的每一個時刻，只要能見到你我就會非常開心，你知道么，開心和高興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我都可以很高興，但是開心的時間卻很少很少，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

沒人回應(yīng)我。我疑惑地扭頭去看鹿夏，他望著我，周身泛著一層毛茸茸的微光。

怎么回事，我心里生出一絲害怕。

是咒語。鹿夏說，是我自出生起就攜帶的禁忌。

什么咒語？

不能被喜歡，我喜歡的人也不可以親口對我說喜歡我。

我站起身，生氣地看著鹿夏說，你怎么可以不把這么重要的事告訴我。

因為我想要聽你說。鹿夏說，我想要聽你說你喜歡我。來，他站起來展開雙臂，我還沒有擁抱過你吧，擁抱一下。

我抱緊鹿夏，眼睛閉得很實，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不想去面對，勇敢了這么多年，這一刻，就這一刻，我想要懦弱一次。

我睜開眼，周圍的燈全都亮了，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天空降下小雨。我轉(zhuǎn)過身往回走，雨越下越大，我在這場滂沱大雨里號嚎大哭起來，沒人看到我流淚，沒人聽見我哭喊。

5

淋雨回家后我發(fā)了高燒，媽媽嚇得哭出聲音，爸爸連夜背我趕到醫(yī)院急救。整整一夜我都在打吊針，媽媽在一旁陪我不敢打瞌睡，爸爸怕我餓去24小時餐廳買了熱氣騰騰的湯包和面條。鹿夏說過我爸媽一定很愛我，原來他沒有騙我。后來我迷迷糊糊睡著，第二天醒過來問媽媽有沒有見過一個男生他長著一對鹿角。媽媽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傻孩子胡扯什么，你都昏睡了好幾天了，更何況這世界上怎么可能會有長著鹿角的男孩子。

過了一天醫(yī)生通知我可以出院了，收拾好東西后爸爸開車過來接我和媽媽。在家門口下了車，我看到了一棵有我半個身子高的樹，和鹿夏送給我的那棵樹苗一模一樣。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很多年后的盛夏，門前的樹苗已經(jīng)長成了參天大樹，我推開家門一眼就看到鹿夏，他站在那棵大樹的樹陰底下，微笑著向我打招呼。我走過去站到離他更近的地方發(fā)現(xiàn)他的鹿角消失了。他說，原來是我搞錯了，那個咒語只不過是讓我失去了一對鹿角，而不是讓我徹底地消失掉。然后他唱：昨天太近，明天太遠(yuǎn)，默默聆聽那黑夜，晚風(fēng)吻盡荷花葉，任我醉倒在池邊，當(dāng)你清楚看見我的美，月光曬干眼淚，哪一個人愛我，將我的手緊握，抱緊我吻我，哦愛別走。五音不全的《擁抱》，是我喜歡的音調(diào)。

晚風(fēng)吹得窗戶啪啪響，我從夢中醒來。

夏天就快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