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仲禮,中國科學院院士?,F(xiàn)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兼任中國第四紀研究委員會主任,中國礦物巖石地球化學學會副主任,國際IGBP-PAGES執(zhí)委會委員。主要研究領域為第四紀地質學、古環(huán)境學、古全球變化等。
大不自多,海納江河。
惟學無際,際于天地。
形上謂道兮,形下謂器。
禮主別異兮,樂主和同。
知其不二兮,爾聽斯聰。
——選自浙江大學校歌
大學之大在于不自滿學問的積累,就像大海一樣容納下千萬條江河。學問的道路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學海的邊際一直延伸到整個宇宙。一方面講事物的抽象、邏輯和理論,另一方面講事物的實體、實踐和實用。禮制,著眼于規(guī)范不同的社會生活,音樂,為的是和諧眾多的天籟聲音。要懂得相反相成、一分為二的道理,就會擁有永遠的智慧和無比的聰明。
作為在哥本哈根全球氣候峰會上作過演講的科學家,浙江大學地質系1982屆畢業(yè)生,中科院地學部院士,丁仲禮的研究領域可謂“上天入地”,在學問之道上可謂“際于天地”。而作為浙大杰出校友、中科院副院長,丁仲禮又和他的前輩學長竺可楨、錢三強、路甬祥一樣,深受“求是精神”熏陶,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實事求是,在科學研究的探索上低調務實,在培育人才的工作上春風化雨,得到廣大浙大學子和中科院研究人員的認可。本次專訪,記者試圖從國家減災委委員(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成員)、中科院院士(氣候、環(huán)境變化專家)、浙大知名校友三個不同身份來提問丁仲禮,讓讀者能夠近距離了解這位胸懷天地、愛國敬業(yè)的學者。
本刊記者:2008年,汶川發(fā)生8.0級地震;2010年,玉樹發(fā)生7.1級地震;2013年,四川蘆山發(fā)生7.0級地震。您是國家減災委員會組成人員,作為一名研究氣候變化的專家,您認為地震的頻發(fā)與氣候變化是否有關聯(lián)?
丁仲禮院士:地震是一種地球內部的活動,由地殼運動引起的快速振動。它主要的動力機制是板塊與板塊之間的擠壓。
你說的幾次地震都是由于印度板塊擠壓歐亞板塊引起的,是在斷裂帶里面發(fā)生的,屬地球深部過程。而氣候變化發(fā)生在地球表層圈內,目前說得最多的由大氣溫室氣體增高引起。因此這二者屬于不同的動力機制形成的現(xiàn)象,不能混為一談,它們之間沒有關聯(lián)。
本刊記者:“PM2.5爆表、煙霧濃重、氣味刺鼻、“毒氣室”、全球最臟的城市……這是今年1月份,國內外媒體對遭遇強霧霾的北京市的描述?!蚌病背蔀榻衲旯娮铌P注的問題之一,據悉5年前您就在中科院推動關于PM2.5的專項研究,您認為PM2.5超標的原因在于哪?該如何改善?在這方面國外哪個國家的經驗值得我們借鑒?
丁仲禮院士:3年前,中科院開始高度重視“灰霾天氣”,之前我們有一些觀測站一直在進行觀測。根據灰霾天氣頻繁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我們感覺這樣發(fā)展下去問題會非常嚴重,應該好好組織對這個問題的研究,所以中科院開始著手“大氣灰霾追因與控制”戰(zhàn)略性先導科技專項論證,去年正式立項。我們的研究并不完全限制在PM2.5本身,因為灰霾天氣雖同PM2.5濃度密切相關,它又同天氣條件有關。我們的研究定位在灰霾天氣的成因和控制上,主要目的是為源頭減排提供科學依據。也就是說,灰霾天氣要減少,就必須減排,但減什么,減多少?則需要一整套科學數(shù)據。有了完備的科學數(shù)據,國家的減排工作才會有落腳點。
我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首先對不同地區(qū)、不同季節(jié)大氣中細顆粒物質做各種分析,追蹤其源頭,也就是確定各種排放源對灰霾天氣的貢獻。其次是研究成霾過程,細粒子和各種化學物質排放后,在大氣中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過程,比如細粒子吸濕長大、化學反應產生新的粒子等等,它們導致大氣消光系數(shù)增加而成霾。到目前為止,這里面有許多過程并沒有搞清楚,存在大量有挑戰(zhàn)性的科學問題。
第三個方面是各種各樣的模擬。比如同樣是93號的汽油,不同型號的汽車,不同的發(fā)動機工況,所產生的粒子數(shù)量和類型都會有差別;反過來,同樣的汽車使用不同的油品,也會產生不同的排放。這就需要做大量的模擬實驗。中科院建了專門的實驗室來做模擬實驗。
第四個方面是預警系統(tǒng)。所謂預警系統(tǒng)就是要把區(qū)域性天氣預報數(shù)值模式同排放過程、成霾過程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專用的預報系統(tǒng)。這方面的工作目前還沒有特別成功的先例,很有挑戰(zhàn)性。
說到PM2.5超標的原因,當然說到底還是排放量超過環(huán)境容量,其中煤炭排放和機動車排放是主要的,這點大家應該都清楚。各地在制定改善大氣質量的規(guī)劃中,都把燃煤的脫硫、脫銷、除塵,提高油品質量,淘汰高排放機動車作為主要手段。對我國來說,大幅度降低PM2.5必定是個很長的過程,需要做艱苦的努力。減排需要政府統(tǒng)籌,全民參與,信息透明,社會監(jiān)督,技術進步,其中各級政府的決心尤為重要。
至于國外的經驗借鑒,并沒有太現(xiàn)成的例子。當年倫敦的煙霧是燃煤造成的,洛杉磯的煙霧主要源于汽車排放,而我國的灰霾是復合型污染形成的,既有汽車的排放污染又有煤炭的污染,單純拿哪個國家的經驗來借鑒是不夠的。因此我們必須針對復合型污染這個實際情況,來考慮怎樣治理。
本刊記者:H7N9等新型疾病的頻出是否與氣候變化有關?
丁仲禮院士:我對病毒學知之甚少,不好說有關或者無關。我個人從氣候變化的角度看,覺得關系不會太大。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常說的氣候變化其實是指增暖,但是最近幾年沒有明顯的增暖,尤其是我國東部地區(qū)。H7N9主要發(fā)生在長江中下游,最近幾年這個地區(qū)沒有增溫,冬季溫度反而有下降。所以從氣候變暖這個角度來說,應該關系不大。
本刊記者:北京曾有“九水繞京城”一說,現(xiàn)如今北京成為嚴重缺水的城市。建國60年來,官廳與密云兩個兩個水庫的來水量已發(fā)生驚人的變化,使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每年50多億立方米的來水量銳減到4億立方米左右。這種情況與氣候變化有關亦或是與經濟活動有所關聯(lián)?未來該如何改善?
丁仲禮院士:都有關聯(lián)。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華北的降雨量,隨季風強度的減弱而減少,但季風減弱是不是與全球變暖有關,這個還不好說,因為氣候永遠是波動性變化的,未來季風增強還是有可能的。但最近這些年季風強度減弱后,華北降雨量就減少了,導致北京的水資源量減少。
與經濟活動當然有關。從人口的角度看,現(xiàn)在增加的很快,就必定會消耗更多的水。水資源的消耗在快速增長,工業(yè)、服務業(yè)的消耗,人口增加的消耗,人均生活水平提高以后的消耗等等,用收入支出打比方的話,就是收入在減少,支出在增加。水資源比較緊張的局面,在一定時段內肯定還會持續(xù)。以后可能得靠南水北調和海水淡化來解決。
水資源緊張的事情我們固然要重視,但我相信絕不會是滅頂之災。如果把時間看得長遠一點,隨著先進核能和可再生能源的利用越來越便利之后,我相信海水淡化技術不但能解決華北水資源不足的問題,還能解決我國大面積沙漠綠化問題。以后水資源問題說到底是個能源問題。所以從短時間看,北京水資源的問題還會持續(xù),但是從長時間尺度看,還是有辦法解決。
本刊記者:您作為氣候變化研究的專家,曾在國際氣候變化大會上做過主旨發(fā)言。您有什么最新的研究成果?
丁仲禮院士:在氣候變化研究方面,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組織實施一個先導性科技專項上:應對氣候變化的碳收支。這個專項的一個重要方面是針對我國碳的排放,研究包括發(fā)電、交通、冶金、煉鋼、石化、土地利用等等方面的排放系數(shù)和排放量。以前我們沒有自己的針對各個行業(yè)的排放系數(shù)數(shù)據,計算排放量時,只能用IPcc提供的所謂默認值。這套默認值是根據發(fā)達國家的標準獲得的,用來計算中國的碳排放時,就會高估我國的化石能源利用過程中的碳排放量,所以我們迫切需要通過大量的采樣分析,拿出詳細的科學數(shù)據來確定中國到底排放了多少碳,這一方面是國際上談判中的重要依據,更重要的是會成為我國今后減排提供科學支撐。
第二個方面研究是碳固定問題。我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每年固定了多少碳?速率是多少7長期的潛力有多大7如何通過統(tǒng)籌生態(tài)建設來固定更多的碳7回答這些問題,都需要大量的、細致的研究。比如這些年我們國家在生態(tài)建設上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從固碳的角度來看,就是我國政府在應對氣候變化時付出的努力,需要我們依據科學數(shù)據作出評價。
在這個專項中,我們還布置了一些針對性很強的問題,比如增溫2度到底對應多少ppm的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大氣氣溶膠的氣候效應有多大,在增溫背景下我國不同區(qū)域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水熱格局,新的格局對水資源、農業(yè)等方面會產生何種影響,我們如何來適應氣候變暖等等。組織這些研究不僅僅是我個人的興趣愛好,更重要的是滿足國家的需求。
本刊記者:中國科協(xié)“科學大師名校宣傳工程”于2012年啟動實施,浙江大學以竺可楨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話劇《求是魂》,主要反映我國著名氣象學家、教育家竺可楨的卓越貢獻和高尚情懷,傳播科學大師的科學情懷和求是精神。您作為浙大杰出校友,又是氣候專家,還是紹興人,與竺老校長既是校友,又是同行,更是同鄉(xiāng)。在某種意義上講可謂最接近竺老校長的浙大人,您對求是魂或者說浙大的求是精神是怎么理解的?
丁仲禮院士:求是是我們浙大的校訓,這兩個字從我踏入浙大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刻印在我的心里。我理解的求是就是一種追求真理的精神,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不懈探索的勇氣。這種精神不限于科學研究的層面,也是春風化雨,用以塑造浙大學子的人文情懷和社會責任。
上世紀50年代,竺老從浙大校長轉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他的研究和分管領域與我目前的確有相似性。我拜讀過他的很多論文,我的導師劉東生先生當年與他也有很多接觸,他經常以十分敬仰的口吻向我們介紹竺老的為人、為事。從老師的口中,我感受到竺老在工作和生活中一直保持著求是的態(tài)度,使我深受教益。對竺老,我只能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記得今年“兩會”結束后,路甬祥校長給我發(fā)過一條短信:“你要堅持講真話,講實話!”我理解這是老領導要我堅持求實校訓的鞭策。我在竺老,路校長這些浙大老學長的身上看到求是精神的力量,我也希望我的一生都能夠踐行求是精神。
本刊記者:1998年9月15日,經國務院批準,浙江大學、杭州大學、浙江農業(yè)大學、浙江醫(yī)科大學四校合并組建新的浙江大學在杭州宣告成立。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委員長李鵬為新成立的浙江大學題詞。江澤民的題詞是:辦好浙江大學,為科教興國作出更大貢獻。李鵬的題詞是:發(fā)揚優(yōu)良校風,培養(yǎng)建國人才。今年是新浙大成立15周年,有人說四校合并成效顯著,但也有人說未達預期。您認為呢?
丁仲禮院士: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我個人認為利大于弊。
浙江大學、杭州大學、浙江農業(yè)大學和浙江醫(yī)科大學四校本來就是同根同源,但畢竟已分開了40多年,再次合并也會涉及很多的問題。而且在當年院系調整的過程中,對浙大是很傷筋動骨的。通過整合,把以工科為主兼有理科的學校辦成一所綜合性的大學,我個人認為方向是非常正確的。我尤其認為一所規(guī)模較大的大學最好有文科,學生在校期間,如果沒有受到良好的人文藝術的熏陶,只是純理工的教育背景,他的視野難免會比較狹窄,當然這個不能一概而論。四校合并,有利學生受到政經法文史哲及藝術方面的熏陶,這對培養(yǎng)一個全面的人,心胸開闊的人,看事物有眼光有見解有高度的人來說是比較重要的。
四校合并一定會有一個適應、調整、融合的過程。1999年,我出任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長,我們所也是由兩個研究所合并的,即由原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和原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整合而成。我們兩所整合過程也有碰撞,適應較長一段時期后,才逐步走向融合。浙大的這幾所學校雖然同根同源,但是畢竟分開了幾十年了,再次合并一定會產生一些問題,出現(xiàn)這些問題也不奇怪。事實上,母校這些年的發(fā)展勢頭非常好,說明整合后的優(yōu)勢已經顯現(xiàn)。
后記:
采訪丁院士時,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浙大出來的,比較低調”;在之后的稿件修改階段,他說:“任何溢美的詞都不該有,不是客氣,而是與事實不符?!?/p>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求是精神”。它已經浸入每一個浙大人的骨髓乃至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