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生,”徐鵬飛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局長?!?/p>
原來這就是軍統(tǒng)特務頭子,偽國防部保密局長毛人鳳。許云峰又一次打量眼前這身材矮胖、相貌猥瑣的特務頭子。一雙烏亮的深統(tǒng)皮靴,特制的鞋跟足足有一寸高。這種靠鞋跟的厚度和挺凸胸脯來裝扮“儀容”的人,許云峰見過不少,可是使人費解的卻在于這種人物為什么最容易成為蔣介石的親信。
“局長從南京來,特地找你談談。”
“共產(chǎn)黨我見過很多?!泵锁P站著不動,挺胸透出一種凌厲的語氣,“論地位,張國燾不算低吧?論才學,葉青挺不錯吧?誰像你這樣,有些事情未免太欠考慮!”
毛人鳳再把身體一提,頭昂得更高?!案鶕?jù)共產(chǎn)黨的規(guī)定,從被捕那天起,你已經(jīng)脫黨了。你現(xiàn)在不是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也不需要你去維護它的利益!你和我們的關系,不是兩個政黨之間的關系,而是你個人和政府之間的關系。個人服從政府,絲毫也不違反你們崇拜的所謂民主集中制的原則?!?/p>
毛人鳳雙手一背,像挑戰(zhàn)的公雞,顯示出他的無限驕橫與權力。
許云峰轉頭俯視著對方,不動聲色地瞧了他一陣:“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你死我活的革命與反革命的階級斗爭關系?!?/p>
“開口階級斗爭,閉口武裝暴動!”毛人鳳突然逼上前去,粗短的手臂全力揮動著,“你們那一套馬列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早已陳腐不堪。馬克思死了多少年了?列寧死了多少年了……”
“可是斯大林還活著?!痹S云峰突然打斷毛人鳳的話,“斯大林繼承了馬克思列寧的事業(yè),在全世界建成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你們聽了他的名字,都渾身發(fā)抖!”
“許先生,你說得真好?!泵锁P粗短的脖子晃了晃,意味深長地問道:“可是現(xiàn)在,我問你:除了馬、恩、列、斯,你們還有誰呀?”
“毛澤東!”許云峰舉起手來,指著突然后退一步的毛人鳳大聲說道,“正是毛澤東,他把馬列主義的普遍真理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極大地豐富了馬列主義,使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學說更加光輝燦爛,光照全球!馬列主義永遠不會過時!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中國人民和中國共產(chǎn)黨所向無敵,必然消滅一切反動派,包括你們這群美帝國主義豢養(yǎng)的特務!”
“你說什么?”毛人鳳兩眼射出兇光。
“我說馬克思列寧主義要消滅全世界一切反動派!”許云峰毫不退讓,回擊敵人的挑戰(zhàn)。
“許先生!”徐鵬飛立刻插身在針鋒相對、一觸即發(fā)的爆炸場景之中,保護著毛人鳳。
革命與反革命的目光,互相直視,誰也不肯退讓,連睫毛也不閃動一下。緊張的戰(zhàn)云,籠罩著充滿火藥味的小小休息室。
毛人鳳和剛才突然逼步向前一樣,突然向后一轉,走了幾步。他輕易地變了聲調,淡淡地說:“這也難怪……多年來的敵對關系,難免不在心理上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p>
徐鵬飛立刻點頭附和。但是毛人鳳忽地又一轉身,再次直視著不可侵犯的許云峰。雙方沉默不語,像暴風雨前一樣,醞釀著新的交鋒。
“鵬飛,你出去!”毛人鳳霍地轉向徐鵬飛發(fā)出命令。他大步走過去,把休息室的門用力關上。這時,房間里只剩許云峰和毛人鳳兩個人。
一陣矜持的笑容,居然出現(xiàn)在毛人鳳臉上。他緩步走到沙發(fā)旁邊,伸手向許云峰說:“請坐?!彼约阂裁鎸υS云峰坐下,身體微向前傾,顯出一種和藹的姿態(tài)。“我們單獨談談。”他端起茶杯,又說道:“請喝茶吧,許先生,你的表現(xiàn)實在令人……”
“令你很不好辦?”
毛人鳳看了看許云峰,沒有回答。
許云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雙手輕抱著膝,神色自若地坐著,他要看看這位特務頭領如何開口。
“能把你請來,我們十分高興?!泵锁P的語調完全變了,仿佛那些裝模作樣的東西,從未在他身上出現(xiàn)過似的,“我們很重視你這樣的人才。老實說,你是我們最需要的客人。因此,我們很想借重……許先生,你讓我把話說完,再交換意見,如何?”
許云峰沒有回答。毛人鳳看了看對方似聽非聽的神情,只得沒趣地說下去。
“戰(zhàn)局的發(fā)展,對我們不利,這確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我們的后方不穩(wěn),也是事實??傊陙?,你們逐漸占了優(yōu)勢。你知道,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不止一次出現(xiàn)南北對峙的局面,當然,如果現(xiàn)在出現(xiàn)這種局面,只能是暫時的。因為你們的最后目的,是要我們下臺,而我們又決不會讓步。我們當然要靠美國的援助,來最后消滅對手。因此,南北朝的形勢,又似乎是一定時期難以避免的局面。這是我對今后時局的一點估計。但是不管怎樣,西南是我們的后方,我們在任何時候也不會放棄。我們對你有所借重,也正是從對未來形勢的考慮出發(fā)。我的意思,許先生當然完全能夠理解?!?/p>
許云峰冷淡地微笑了一下,讓對方繼續(xù)講下去。
“我是搞特務工作的,不喜歡政治術語。為了穩(wěn)定西南的局勢,我們要借重許先生,在重慶樹立一個榜樣,一個國共合作的榜樣。我認為,變敵對關系為友好合作、和平相處,無論如何總比斗爭流血能給國家?guī)砀嘈腋?,于公于私都有好處。這是非常值得我們來共同提倡的!至于交換條件,請許先生提出,只要合作的前提得到肯定,條件很好商量,特別是這種做法是一種創(chuàng)舉和嘗試,它本身就有很高的政治價值?!?/p>
“‘創(chuàng)舉’‘嘗試’‘變敵對關系為友好合作’……是啊,多么美妙的詞句!”許云峰忽然揚起眉頭反問:“一個特務頭子,會說幾句陳腐不堪的政治術語,這就是你的‘政治價值’吧?”
“這個……”毛人鳳囁嚅了半晌,終于勉強擺出一種推心置腹的姿態(tài),進一步說:“設身處地,我以為許先生今后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剛才我談的是上策。我們可以給你相當?shù)臅r間進行考慮。當然,改變立場,對于一個有多年黨齡的共產(chǎn)黨人是困難而且痛苦的,但短時的痛苦可以換來無限的欣慰。這是我們對許先生有所期待的出發(fā)點。我們也考慮過一個中策,我覺得這也值得許先生認真加以考慮:我們保證許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滿足,交換條件是秘密交出你們的部分組織,例如說,兵工廠系統(tǒng)的主要黨員名單;但這不算自首或告密,因為我們完全負責保守秘密,絲毫也不損害許先生的政治聲譽。如果許先生今后不愿再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我們也樂意送許先生去香港、澳門這樣的安全地帶……”
“你們設想的下策,我倒愿意聽聽?!?/p>
“下策?我想不必說了。因為我們不愿意也不可能從你身上一無所得。”
“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們從我身上,只能一無所得?!?/p>
“ 不,”毛人鳳微帶笑地說,“這是一種復雜的斗爭,我耐心等待你接受我們的好意?!?/p>
“你的設想,我只能這樣告訴你——”許云峰也微笑著說,“完全是一種美妙的,但是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反革命的癡心妄想!”
“唵?”毛人鳳自我解嘲地苦笑了,“我覺得你缺乏一種現(xiàn)實的考慮。我的話不是幻想,而是現(xiàn)實,百分之百的現(xiàn)實。不管你態(tài)度如何,到最后你都無法拒絕,你得跟我們走?!?/p>
許云峰朗聲笑道:“你們跟我們斗爭了許多年,可是你的考慮一點也不現(xiàn)實!”
毛人鳳也跟著笑了一下,迅即放慢了本來已經(jīng)十分緩慢的聲調:“明天,報紙上將出現(xiàn)一條消息:中共地下黨負責人與政府當局欣然合作。報紙上將發(fā)表許云峰告共產(chǎn)黨員與工人同胞書……以你的威望,我相信足以引起重慶地下黨和全市工人的思想混亂,甚至……我擔心會出現(xiàn)一種場面:沒有足夠的官爵來賞賜投靠我們的共產(chǎn)黨員!像甫志高那樣的人,我想總不會只有一個吧?”
“我只擔心你們鬧出這種笑話,將來怎樣下臺?”許云峰毫不介意,坦然地笑道,“可惜你們連一張碰杯的照片也沒弄到。你們的報紙,除了騙騙你們自己,誰還相信它嗎?這是你出的主意?老實說這才是一種下策,最愚蠢的下策!”
毛人鳳突然止住冷笑,盯著許云峰微微帶笑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僅僅發(fā)表消息當然不夠,徐處長已經(jīng)說過,我們有意把你釋放。”
“那好極了?!痹S云峰應聲而起,“你敢放我,我立刻就走?!?說著話,他向緊閉著的門,從容地跨出一步。
“不,不!”毛人鳳立刻擋住去路,他仿佛怕許云峰會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失聲叫道,“我們不能放你!”從對手嘲笑的神情上,他立刻發(fā)覺了自己的失策與慌亂,馬上坐回沙發(fā),尖刻地說:“我們放你!立刻放你到兵工廠去。還要舉行歡迎,張貼公報,讓工人看見你和我們站在一起?!?/p>
“隨你的便吧!除非蒙住我的嘴巴,否則,我一開口就真相大白。你們最好蒙住我的嘴巴,再讓我和工人見面吧!可惜這樣一來,你們的‘釋放’,豈不又成了一件掩耳盜鈴的笑話?”
許云峰轉身過去,緩步走到金魚缸邊。已經(jīng)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他不屑再和那低劣的對手啰唆。
(選自《紅巖》,羅廣斌、楊益言著,中國青年出版社19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