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瑞青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山東濟南250103)

在中國新文學史上，不乏有學歷層次低的著名作家出現(xiàn)，小學畢業(yè)的沈從文、莫言就是典型的例證。非常有意思的是，沈從文與諾貝爾文學獎擦肩而過，莫言最終獲得了中國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相比而言，沈從文要比莫言童年幸運和幸福得多，他幾乎是在無拘無束、無憂無慮中長大的。而莫言曾說:“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饑餓伴隨著我成長。這樣的童年也許是我成為作家的一個重要原因吧!”如果僅僅是這個原因，那么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中國大陸將會涌現(xiàn)千千萬萬個莫言來。到底是什么支撐小學畢業(yè)的莫言度過了童年的艱苦歲月?除了作家本身所應具有的創(chuàng)作天分之外，是什么支撐莫言一步步走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領獎臺，最終成長為一個影響世界的作家?這是大家應該關注的焦點所在。

一

童年時期的莫言最深刻的愛和情感體驗來自于母親，是母親的愛和對其讀書的支持，給予了莫言最強大的情感支持。1955年出生的莫言，童年生活在一個有著十幾口家庭成員、屬于上中農的農民大家庭里，爺爺、奶奶、父母、哥姐、叔嬸都在一個鍋里吃飯。盡管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位成員，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條件下，并沒有得到家人足夠的疼愛。對童年的自己莫言是這樣描述的:“相貌奇丑、喜歡尿床、嘴饞手懶，在家庭中是最不討人喜歡的一員?！边@也正是左傾思潮狂風亂作的時代。小心謹慎的父親害怕他出去口無遮攔而招惹是非，要求他少說話甚至不說話，有時因犯一點小錯誤就會招致父親的一頓毒打。家庭貧困和政治歧視所導致的家庭暴力和愛的缺失，對心理素質和抗打擊能力都比較差的兒童傷害最深，持續(xù)的時間也最久，因此，莫言童年的心靈里留下了極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體驗。

對孩子來說，母愛是最無私的一種情感，任何情感都可以被異化，惟獨母愛難以被異化。莫言出生后，不僅長得比較丑陋，而且飯量還大得驚人，由于填不飽肚子，沒力氣干活，在人面前又顯得特別懶惰。在舉國上下長時期限于饑饉的年代，尤其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還是幾代同堂的大家庭在一起過日子的莫言一家，多吃一口飯和少吃一口飯對任何人來說，都顯得那么重要，多吃一口可能活人，少吃一口可能死人，大飯量的莫言勢必要遭受家庭其他成員的強烈厭惡，只有母親在默默地關愛著這個可憐的兒子。既然把他帶到人間，給了他生命，就得盡量讓他活下來，因此母親不僅不嫌兒丑，還想法設法尋找填飽肚子的東西，甚至學會了老牛反芻的辦法，以維持這個家庭。為了兒子能不餓著，母親甚至讓他吃奶吃到快要上學的年齡，用她稀薄的奶汁極力維持著這個丑陋大肚的孩子的生命。莫言從母親身上看到了為了孩子母親的堅強和母愛的偉大。

在莫言的作品里有不少地方寫到兩家的孩子打仗，結果是母親都在極力維護自己孩子的利益。如在《因為孩子》中，因為孩子打仗兩位關系非常好的鄰居母親隔墻對罵，即使打罰自己的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石磨》)。在《兒子的敵人》中，作者講述的是戰(zhàn)爭年代，一位在戰(zhàn)場上已經失去了大兒子的母親，又不得不把小兒子送上了戰(zhàn)場。當戰(zhàn)斗在家附近打響后，她像瘋了一般在戰(zhàn)場上四處尋找自己的小兒子，最后小兒子也同樣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里作者強調的是，母親并不關心戰(zhàn)爭的勝負和進程，關注的僅僅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無限牽掛。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作品的重心在于母愛的偉大和無私。當部隊誤把敵方士兵的尸體當作孫馬氏小兒子小林的尸身，送到她面前時，作為母親為了不讓這個母親的兒子成為孤魂野鬼，被野狗吃掉，毅然決然地把他認下了，并為他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安放在一個暫時充當棺材的大木箱中。作為母親，孫馬氏把這位小伙子看作了一個母親的兒子，而不是自己兒子的敵人。在此，母愛超越了戰(zhàn)爭中敵我雙方勢不兩立的敵對狀態(tài)?！稈煜瘛吠瑯右彩敲鑼憫?zhàn)爭年代失去了4個兒子性命的母親萬張氏，其中兩個兒子在國民黨軍隊里當兵，兩個兒子在共產黨部隊里當兵，都犧牲在了戰(zhàn)場上。在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年代里，萬張氏只能拿著在共產黨部隊里犧牲的兩個兒子的烈屬證，呼喚著兒子:“兒啊，兒啊，回家來過年啦……”《拇指銬》這篇小說引起了許多讀者的喜愛和探索。無論我們在文中讀出了多少層含義，但有一點可以說是大家的共識，即8歲的阿義是為了給病重的母親抓藥才從深夜出發(fā)去鎮(zhèn)上的，不惜咬掉手指最終掙脫危險，也是因為母親的強大情感支撐。《歡樂》中“灰發(fā)飄拂，面如鍋底，滿嘴里只剩下的一個孤獨的長牙，隨著說話時的氣流靈活地運動”的衰老的母親，為了多次高考落榜的兒子能夠再回爐復讀，不惜忍受大兒媳惡毒的罵聲和咒語，忍受著外人的白眼和譏諷，四處討飯也支撐兒子考大學。即使兒子5次落榜，她依然這樣勸慰和告誡兒子:“別難受了，立志吧，今年考不上，過年再去考，只要功夫深，棒槌磨成針。你哥你嫂也就是罵我?guī)拙洌R去吧，我聾，聽不見，她不嫌累就罵，反正她不敢打我?！边@是何等堅強的情感支撐!在莫言筆下，母親和孩子的命運是緊密連系在一起的。

最集中地反映母愛偉大無私，反映母愛超越一切的作品是莫言聚力凝神、付出巨大努力創(chuàng)作出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在這部小說中，作家塑造了一位在戰(zhàn)爭和饑荒年代撫育了9個兒女和兒女們的后代，吃盡了苦頭，但堅強而豁達的母親形象。她承擔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成為這個大家庭中主要的精神支柱，其對兒女們及兒女們的后代深深的母愛之情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尤其是對上官金童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作為母親仍然不離不棄，一直堅持用干癟的乳房維持他的生命。

長相丑陋可以說對莫言的影響很大，致使他內心一直有一種極為強烈的自卑情結。正如小說《丑兵》中丑兵王三灶所唱的丑娃歌:“春天里苦菜花開遍了山洼洼，丑爹丑媽生了個丑娃娃。大男小女全都不理他，丑娃娃放牛羊肚子在山崖。”可以說這篇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長相對莫言內在心理的極大創(chuàng)傷。他把自己的丑放在了與之對比強烈的美的環(huán)境中進行充分展示。這篇作品是以第一人稱排長“我”為敘述視角展開的。1976年冬天，排里分來的幾個山東籍新戰(zhàn)士，在個個小巧玲瓏、白白凈凈的小伙子中間，偏偏有一個丑兵王三灶。作品是這樣描寫王三灶的丑:“他長得很丑，從身材到面孔，從嘴巴到眼睛，總之——他很丑?！薄爸挥羞@個王三灶，真是丑得扎眼眶子，與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楊林中生出一棵歪脖子榆樹，白花花的雞蛋堆里滾出一個干疤土豆?！北粦?zhàn)友戲稱為《巴黎圣母院》中的丑八怪“卡西莫多”。這個丑兵偏偏遇上了一個全團有名的“美男子”排長，郭排長不僅長得漂亮，還非常欣賞美，憎惡丑。在郭排長慕美憎丑的審美視野中，王三灶像一根毒刺一樣，時時刺激著郭排長的神經，讓郭排長極不舒服。不僅排長不喜歡，排里的其他人也排斥和歧視這位丑八怪，他們極盡奚落之能事，在各種場合侮辱他的人格，傷害他的自尊。最后王三灶不得不獨自一人到豬舍里去養(yǎng)豬，過著不與人交流的孤僻生活。但是作品中也同樣表現(xiàn)了母親不嫌兒丑的場景。在人們追求美的浪潮中，遠在農村花眼的老母親為兒子編織了當時時興的“脖圈”。母親的這種情感支持，給予了王三灶極大的鼓勵，不僅讓他通過各種方式找到自信，而且最終使他鼓起勇氣抱著拼將一死的決心，主動報名奔赴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最后光榮犧牲在戰(zhàn)場上，逐漸得到美男子、小豆子等人的積極認可和肯定。

莫言就是在書籍和母親的情感支持下，不斷找到自信的。因此，《丑兵》中讀了很多書的王三灶以三國時掀鼻翻唇卻被劉備委以重任的龐統(tǒng)和春秋戰(zhàn)國時矮小猥瑣也被齊靈公任為宰相的晏嬰自喻，并開始了能夠找到自信、顯示自己價值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中的王三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莫言自我的化身。小說中時間、人物以及王三灶最后寫的小說內容，都與莫言自己高度吻合，可見莫言的良苦用心。惟一不同的是結局，莫言讓王三灶在更高的精神層面上實現(xiàn)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如果說，前面通過繪聲繪色表演電影《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并對卡西莫多的言行進行了極高的評價，從而引起了人們對他的另眼相看;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讓升為副連長的郭排長大為震驚的話，那么最終犧牲在戰(zhàn)場上這樣的完美結局讓丑八怪一樣的王三灶一躍而成為民族的英雄。這一過程實際上是從人格的獨立，到創(chuàng)作才華的展露，至最后思想品質的完美呈現(xiàn)，一步步逐漸發(fā)掘了王三灶身上的優(yōu)秀品質。

實際上，1979年的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莫言非常想參戰(zhàn)，當考學無望，提干無門的時候，意在借此機會從另一個層面證明自己。莫言在自傳體小說《變》中真實地表露了自己當時的想法:“上戰(zhàn)場，當英雄，闖過來可以立功提干，犧牲了也給父母掙個烈士名分，改變家庭的政治地位，不枉了他們生我養(yǎng)我?！@想法很簡單，很幼稚，但確是我們這種飽受政治壓迫的中農子弟的一個扭曲心態(tài)。窩窩囊囊地活著，不如轟轟隆隆地死去。”

這種丑陋的長相給予莫言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他的許多作品對此都有所展示?！蹲镞^》里那個看著自己的弟弟小福子掉入河中，卻不叫人及時施救的大福子，致使弟弟丟了性命。其中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長相不如弟弟，不招家人的待見，為此陷入了極大的孤獨和沉默當中。《大嘴》中的大嘴就是因為長了一個可以把整個拳頭塞進去的大嘴，經常被人恥笑。還有《變》中提到的那個1969年被趕出學校大門的大嘴巴男孩“我”。

二

大哥這一高密東北鄉(xiāng)第一個大學生形象給家庭帶來的榮耀，以及父親在村子里的十幾年會計角色所贏得的村民的尊重，讓莫言確立了知識可以改變命運的價值觀，知識成為莫言一生的信仰追求和精神支柱。自古以來農民自身缺少文化滋養(yǎng)，但他們非常看重知識，敬重文化人，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當中。小時候，莫言大哥考上大學讓村里人非常羨慕，村民在他家門前經過時所說的話，以及大哥給家庭所帶來的榮耀，激起他對知識的渴望(盡管其中也有寫小說的人可以天天吃餃子的美好藍圖在里面)，因此，莫言從小就非常喜歡看書，對各式各樣書籍的閱讀達到了癡迷的程度。他非常想通過對知識的汲取改變自己丑陋的形象和農村人卑賤貧窮的歷史命運。然而，學業(yè)的中斷對想通過知識改變命運的莫言來說，無疑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打擊。自傳體小說《變》寫出了作者被學校開除之后的孤獨，以及又屢次偷偷潛回學校，屢次被擰著耳朵趕出來的痛苦感受。自身的孤獨、寂寞與委瑣和學校師生的喧囂、熱鬧與無所顧忌形成了鮮明對比。中篇小說《歡樂》是作者對農村孩子考上大學與否而導致的兩種截然不同命運和身份的痛苦展示，重點表現(xiàn)了其中的永樂堅持考大學的決心:“我要考!我要考!我要考上大學!你們不管我我去賣血換錢交學費也要考!不成功，就成仁!”以及對大學生生活的向往和5次高考失敗后的頹廢心情:“你曾經多少次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風流倜儻的在校大學生形象:面如敷粉，唇若涂脂，鬢若刀裁，美如墨畫;洗得發(fā)了白的藍制服褂子口袋里插著一支金星牌鋼筆，一支三色圓珠筆。灣水中的形象無情地粉碎著你臆想出的偶像?！爆F(xiàn)實生活卻是，長得相貌不好，考不上學或許連媳婦都討不上:“自己的駱駝般的長臉，像兩棵粗黑的豆莢般的短眉毛，嘴唇像發(fā)情的公山羊的唇一樣上翻著，露出了一排東北鄉(xiāng)人特有的漆黑牙齒。在上翻的唇上，稀稀疏疏生著幾十根黃黑間雜的胡須?！弊髌吩栌罉反蟾绲目谶@樣詛咒農村:“管它中專、大專，考中了就跳出了這個死莊戶地，到城鎮(zhèn)里去掏大糞也比下莊戶地光彩。莊戶孫，莊戶孫，不知哪個皇帝封的?！贝迩f周圍遍布著車輛無法通行的泥坑，蒼蠅蚊子跳蚤虱子肆無忌憚地吸食著人們的腥血，兒媳為一根黃瓜把婆婆罵得狗血噴頭，曾在黨旗前宣誓過的共產黨員非常輕易地就對宗教鬼迷心竅，因村長送的是一車豬下水而不是海米，供電公司就不給送電，貧窮與落后，骯臟與齷齪，愚昧與無知，這一切的一切困擾著人們的生活。作品感嘆道:“生在這樣的村莊里，就是一把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銹?！弊髌酚昧松儆腥擞玫牡诙朔Q的敘事方式對高考落榜之后永樂煩悶、壓抑、痛苦、仇恨、嫉妒的心情進行了長篇累牘的描繪與刻畫。永樂的這種心情最能體現(xiàn)莫言對故鄉(xiāng)的憎恨，對知識的渴望和對城市的向往。當永樂無法通過高考改變自己農村人身份和命運時，寧喝農藥而死也不愿茍活于這個令他厭惡至極的農村世界中。

這篇作品實際上顯露出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所談到的:“在所有心靈現(xiàn)象中，最能顯露其中秘密的，是個人的記憶。他的記憶是他隨身攜帶、而能使他想起自己本身的各種限度和環(huán)境的意義之物。記憶絕不會出自偶然;個人從他接收到的，多得無可計數(shù)的印象中，選出來記憶的，只有那些他覺得對他的處境有重要性之物。因此，他的記憶代表了他的‘生活故事’，他反復地用這個故事來警告自己或安慰自己，使自己集中心力于自己的目標，并按照過去的經驗，準備用已經試驗過的行為樣式來應付未來。在每天的行為中，都很容易可以看到人們如何利用記憶，來平穩(wěn)情緒。如果一個人遭遇挫折，而感到沮喪，他會回想起過去失敗的例子?！盵1]

學業(yè)的中斷阻礙了莫言對知識的正常追求，但并沒有讓他放棄對知識的追求，反而激起他對知識更強烈的向往和渴求，他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如饑似渴地索取知識，可以說是到了嗜書如命的地步。“我十二歲輟學，收集村里流傳的小說如《三國》《水滸》之類罄盡，無書可看，則日日翻看一本《新華字典》，看來看去，也覺味道無窮。后偶爾發(fā)現(xiàn)家中一破箱中裝著我大哥讀中學時的全套教科書，便如獲至寶，日日翻看，數(shù)學化學自然是看不懂了，但漢語和文學(當時中學的語文教材一分為二)、歷史、生物學等課本則是無一遺漏地看過。尤其是那三本《文學》，上面有很多文章，像曹禺的話劇《日出》片段、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魯迅的《鑄劍》等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連毛澤東的文章《反對黨八股》《改造我們的學習》，也看得爛熟?！薄霸偃缫恍┝餍行≌f《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日》《保衛(wèi)延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類，則是在小學三年級時都讀過了?！犊嗖嘶ā贰队夯ā返纫彩窃谄甙藲q時讀的，看得廢寢忘食，誤了放牛割草便要挨罵。后來‘文革’開始，更無書可讀，于是連中醫(yī)的書也拿來亂翻亂背，好些湯頭歌訣和藥性賦至今出口能誦。”二哥管莫欣說:“為了換取別人的書看，莫言就去給別人家推磨，有時候整整推一天的磨才能換來一本書。一天下來，莫言臉色煞青，但只要能捧著書回來，他都是滿臉春風。”家人的不認可與溝通的困難，讓他只有從對知識的獲取中獲得精神的愉悅，獲得最大的心理滿足，暫時緩解了內心的焦慮和壓抑，暫時擺脫現(xiàn)實對自我的束縛和限制，尋求超越肉體自我的有限性而在精神層面獲得自我超越。正是這種孜孜以求的學習精神，和對知識的強烈向往，才讓小學畢業(yè)的莫言，在部隊里擔當起了數(shù)學、政治經濟學、哲學等各式各樣的教員。管莫欣說:“大家看莫言的作品，看到的是大悲大喜的情節(jié)和故事，而我看到的是他的童年、他的成長和不易?！雹僖娭袊侣劸W:《莫言兄長:農村孩子走到這一步不容易》，2012年10月11日。1976年春天莫言離開家鄉(xiāng)參軍入伍，這一歷史機遇對他而言意義非同小可，這是走出農村，改變歷史命運的關鍵一步。此前雖說在縣城棉花加工廠當臨時工比在村里當農民強，但這并不能改變他的農民身份，正如莫言自己所言:“改變不了農民身份，你就是下等人?！薄懊藁庸鲲@然不是久留之地，回到農村那更是將千里馬關進了牛棚。當時上大學不考試，靠貧下中農推薦，雖然從理論上說我也有資格上大學，但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每年那幾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干部子女搶的，根本輪不到我這樣的小學五年級學歷，家庭出身中農，大嘴開闊，相貌古怪的人。我想了很久，當兵，也許是我跳出農村，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變》)為此，從1973年開始，莫言年年報名應征，年年落選，經過無數(shù)曲折，多方求人，終于在1976年2月，拿到了那張夢寐以求可以改變身份和命運的“入伍通知書”。這一關鍵時刻在莫言的多部作品中被提及，《黑沙灘》《丑兵》《變》都提到改變歷史命運的1976年。它不僅在中國歷史上有著非同凡響的歷史意義，更是莫言告別平淡貧窮困頓的生活，跳出連爛地瓜干都填不飽肚子、窮得穿不上褲子的農村的重要時刻，他有一種“飛出爛泥塘”，要當金鳳凰的自豪和幸福。這種幸福在當時非常簡單，非常容易滿足:“你能體會到一個常年以發(fā)霉的紅薯干果腹的青年農民第一次捧起發(fā)得暄騰騰的白面饅頭，端起熱氣騰騰的大白菜燉豬肉時的心情嗎?”(《黑沙灘》)因為當時當兵對農村人來說就如考狀元一樣，尤其是對中農出身的莫言來說意義更不一般。如果說，當兵的初衷是為了填飽肚子，那么在部隊真正滿足了口腹之欲之后，莫言首先要考慮的是，要想完全擺脫農村的束縛，在部隊扎下根，必須提干，他要緊緊抓住這種機會不放松，為此，在部隊中即使是自己在當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要想方設法、千方百計地學到、學會，并付諸實踐。報考解放軍鄭州工程技術學院的電子計算機終端維修專業(yè)，就體現(xiàn)了莫言希望改變歷史命運的強烈愿望。如果說小學還沒畢業(yè)的莫言，語文和政治通過努力還能馬馬虎虎說得過去的話，那么，連四則運算、分數(shù)加減都不會，卻需要學習自己從沒有接觸過、一竅不通的數(shù)理化科目，難度之大，付出的艱辛不言而喻。但莫言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給戰(zhàn)士和學員講授三角函數(shù)，講授哲學、政治經濟學，這一切都表明莫言希望抓住種種來之不易的機會，以體現(xiàn)自己的存在意義和價值，以期得到周圍人，特別是上級的認可。這種以知識來豐富自己、武裝自己，擺脫早就命定好的農民身份和角色定位，實際上還是自幼在家庭中確立的知識改變命運的價值觀念所起的作用。尤其是1977年高考恢復，對莫言而言，靠普通高考改變身份和命運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報考軍校、當兵提干才是惟一的通道。當這次考試名額被取消之后，大學夢破滅了，1978年，莫言開始了他的另一個夢想——文學創(chuàng)作，1981年《春夜雨霏霏》的發(fā)表，標志著莫言的文學夢想之門打開了。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種種努力，終于在1982年夏莫言被破格提拔為軍官，修成正果，其間的艱辛和努力，只有莫言心里最清楚。1984年莫言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在圓了文學夢想之后，又圓了夢寐以求的大學夢。

解放軍藝術學院系統(tǒng)的文學教育、浩瀚的外國文學的滋養(yǎng)和嚴格的創(chuàng)作訓練，讓勤奮好學的莫言獲益匪淺，自此他從心底徹底顛覆了陳舊落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走上了變革創(chuàng)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

三

人的存在畢竟是感性與理性、靈與肉的統(tǒng)一。作為感性的肉體的存在，其存在和價值都是有限的，也只能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而作為精神的存在，注定要擺脫現(xiàn)實對自身的束縛與限制，追求超越自我的有限性而在精神層面追求價值的永恒。所以說人作為有自我意識的理性存在，不僅要在人倫道德關系及實踐活動中反思自我實現(xiàn)的方式，而且還要把自我本身當作一個精神性的存在而加以反思，以尋求精神出路或靈魂的安頓之所。即使如莫言也毫不避諱地說:“我的寫作動機一點也不高尚。當初就是想出名，想出人頭地，想給父母爭氣，想證實我的存在并不是一個虛幻?！雹僖娳w改《莫言印象》，載《北京文學》，1986年第8期。但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決定了莫言在滿足了口腹之欲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會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種境界追求。正如有人對中國儒家哲學所概括的:“我以‘超越形上學’一辭來形容典型的中國本體論，其立論特色有二:一方面深植根基于現(xiàn)實界;另一方面又騰沖超拔，趨于崇高理想的勝境而點化現(xiàn)實?！盵2]正是這種建立在現(xiàn)實基礎上的知識的積累和對知識的不懈追求，才促使莫言不斷探求未知的領域和未知的世界。即使在文學領域已經小有名氣，他也不就此止步，而是不斷開拓進取，改變自己的處境，不斷地超越自我，尋求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實現(xiàn)自我理想，以至于最終登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領獎臺。也正是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莫言逐漸擺脫了童年記憶的沉重糾纏，實現(xiàn)了主體精神上的自我超越。莫言曾說:“我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不管作品的藝術水準如何，我個人認為，統(tǒng)領這些作品的思想核心，是我對童年生活的追憶，這是一曲憂郁的為了埋葬自己童年的挽歌。我用這些作品，為了我的童年，修建了一座灰色的墳墓?！盵3]因此可以說，莫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一方面是一種宣泄自身痛苦、重新思考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創(chuàng)傷性敘事，因為“創(chuàng)傷敘事是人在遭遇現(xiàn)實困厄和精神磨難后的真誠的心靈告白。也只有通過真誠的心靈告白，心靈的創(chuàng)傷才能得到醫(yī)治。從這個意義上說，創(chuàng)傷敘事是對創(chuàng)傷的撫慰和治療，因為‘生命通過藝術而自救’”。[4]另一方面，也是童年不幸的莫言尋求安身立命之所，滿足自我情感需求，實現(xiàn)內在精神超越的一種價值體現(xiàn)。因此莫言的創(chuàng)作歷程是一個不斷學習積累的過程，也是一個在自我獨特人生經驗的基礎上，不斷豐富和超越自我，建構自我藝術世界的過程。隨著創(chuàng)作境界的不斷提升，莫言已經不滿足于撫摸舔舐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而是開始以更宏大的視野，更高的精神境界，更精的創(chuàng)作水準，建構自己的作品世界，以期達到世界水平。

[1] 〔奧〕阿德勒．自卑與超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66．

[2] 方東美．生生之德[M]．臺灣:臺灣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67:283．

[3] 莫言．舊“創(chuàng)作談”批判[M]//莫言散文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190～198．

[4] 季廣茂．精神創(chuàng)傷及其敘事[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1(5):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