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英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313000)
對動詞重疊的來源問題,漢語學界一直頗有爭議,目前對此尚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意見。概括地說,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近現(xiàn)代漢語中的動詞重疊“VV”式源于“V 一V”式,范方蓮[1]、孫錫信[2]、向熹[3]、史有為[4]等從歷時的角度對此進行了推斷分析,闡明了這種看法。另一種觀點認為動詞重疊在先秦就己產(chǎn)生,其作用原先表示反復、持續(xù);在現(xiàn)代作為短時態(tài),可能是從重復的動詞中間加“一”這種形式變來的。太田辰夫[5]、潘允中[6]等學者持此觀點。作為先秦成書較早的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是學者們研究這一問題的主要對象。作為動詞重疊在先秦就已產(chǎn)生的典型用例,太田辰夫例舉的就是《詩經(jīng)》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頃筐?!保ā毒矶罚6鴹畈?、何樂士[7]在談到動詞重疊時,則認為“采采”不是動詞重疊,而是形容詞,意為“茂盛的樣子”,他們舉出的動詞重疊用例是“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大雅·公劉》)。事實上,歷來學者們對這些重疊式的看法也最有分歧。由此可見,正確認識并解決這些分歧,對我們研究動詞重疊的來源問題非常關鍵。同時,我們也試圖從《詩經(jīng)》中數(shù)量龐大、形式豐富的重疊詞中找到和動詞重疊在某些方面的一定關聯(lián),對動詞重疊的溯源問題作出一些盡可能合理的辨析和解釋。
我們例舉出《詩經(jīng)》中歷來爭議最大的幾個詞,對它們逐一作出分析。
“采采”一詞在《詩經(jīng)》中共出現(xiàn)4處,即“采采卷耳”(《周南·卷耳》),“采采芣苢”(《周南·芣苢》),“采采衣服”(《曹風·蜉蝣》),“蒹葭采采”(《秦風·蒹葭》)。其中,“采采衣服”和“蒹葭采采”中的“采采”為形容詞已經(jīng)得到共識,意為“眾多也”、“猶萋萋也”。但對于“采采卷耳”和“采采芣苢”中的“采采”,從古至今,人們的看法一直存在分歧,廣有影響的是以下兩種認識:
一是動詞說。《毛傳》曰:“采采,事采之也”;“采采,非一辭也”。朱熹《詩集傳》亦上承其說,“采采,非一采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曰:“《芣苢》薛君說云:‘采采而不已?!恕刹伞娏x當同,采而又采,是不已也?!?/p>
王力先生在同一冊教材中,將《卷耳》中的“采采”釋為“采了又采”,視為動詞,而將《芣苢》中的“采采”釋為“茂盛鮮明的樣子”,視為形容詞。[8]
許嘉璐《古代漢語》上冊詞匯部分講到疊音詞時說:“疊音詞(疊字)與重復使用兩個相同的詞而組成的疊詞不同,疊詞的含意與原詞基本一致,有時表示事物、行為的重復,如《詩經(jīng)》(周南·卷耳)‘采采卷耳’疊用動詞,表示‘采了又采’。”[9]這已不僅僅是在對一個詞作簡單注解,而是據(jù)此明確認定《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存在動詞重疊這種語法現(xiàn)象了。
二為形容詞說。王筠在《說文釋例》中認為“凡重言皆形容之詞”,邵晉涵的《爾雅正義》中提到:“古者重語皆為形容之詞。”郭錫良在《先秦漢語構詞法的發(fā)展》一書中指出:“全面考察《詩經(jīng)》的353個疊音詞,全是狀態(tài)形容詞?!保?0](P141)另,戴震《毛鄭詩考證》也將《芣苢》中的“采采”釋為“眾多貌”。
我們認為將“采采”看作形容詞是合理的。首先,判定一個詞的詞性應當通觀它在整個《詩經(jīng)》中的情況。正如丁聲樹先生所言:“以全詩之例求之,單言‘采’者其義雖為‘采取’,重言‘采采’必不得訓為‘采取’……”“更考全詩通例,凡疊字之用于名詞上者皆為形容詞?!薄胺蛲鈩釉~之用疊字,此今語所恒有(如言‘采采花’,‘鋤鋤地’,‘讀讀書’,‘作作詩’之類),而稽之《三百篇》乃無其例;且以聲樹之寡學,仰屋而思,《三百篇》外先秦群經(jīng)諸子中似亦乏疊字外動詞之確例:是誠至可駭怪之事。竊疑周秦以上疊字之在語言中者,其用雖廣,而猶未及于外動詞;外動詞蓋只有單言,尚無重言之習慣,故不見于載籍?!保?1](P1-15)所以,把‘采采’看成及物動詞,把‘卷耳’‘芣苢’看成‘采采’的賓語,這種認識是不對的,因為根據(jù)丁先生的考證,那時的普遍語例都不是這樣的。
其次是從上下文來推知。清人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論及“采采”時說:“此詩(按:指《卷耳》)及《芣苢》詩俱言‘采采’,蓋極狀卷耳、芣苢之盛?!镀]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為采取。此詩下言‘不盈頃筐’,則‘采取’之義己見,亦不得以‘采采’為采取也?!保?2](P41)
馬瑞辰的觀點是有道理的。《芣苢》一詩采用了《詩經(jīng)》中常見的反復詠嘆的手法,重復使用“采采芣苢”,后面的動詞每章分別是“采”、“有”、“掇”、“捋”、“衤吉”、“衤頡”。這六個動詞分別表示采裝時一連串的動作。我們可以看到,把“采采”作動詞解時,第一章“薄言采之”一句中的“采”字,與“采采”一詞重復;而且從意思表達上來看,“采采”一詞本身已經(jīng)隔句重復了六次,這里再用一個詞性詞義完全相同的“采”字就顯得累贅,有悖常理。反之,把“采采”看作形容詞,反復使用“采采芣苢”一句,描寫出芣苢之盛多,然后再加上描寫整個采裝過程的六個連貫動詞,則句式整齊,詩意連貫,合乎情理。
再者,我們通考《詩經(jīng)》可以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有“采x采x”這種句式表示“采了又采”的意思,而且用例很普遍,如《采苓》中的“采苓采苓”、“采苦采苦”、“采葑采葑”,《采薇》中的“采薇采薇”,《采菽》中的“采菽采菽”等。由此可見,“采采”一詞當排除在動詞之外,將之理解為形容詞。
見于《大雅·公劉》:“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p>
對這里的“處處、廬旅、言言、語語”,毛傳只解釋了這幾個單音詞的意義,“自言曰言,論難曰語”。對它們進行詞性特征上的認定,學術界同樣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認識。
一是動詞重疊說。這有兩種理解。一種是以王力、向熙等先生為代表,認為“處處”等是動詞重疊,但帶有描寫的性質。王力先生認為:“處處,……,言言,語語,都是動詞復說,表示人民安居笑語歡樂的情況?!保?](P507)向熹先生也說:“‘處處’‘言言’‘語語’‘宿宿’‘信信’是《詩經(jīng)》里僅有的幾個重言動詞,從意義上看,它們多少帶有一些描寫的性質,所以《廣雅·釋訓》說:‘言言、語語,喜也。’……在句法功能上,它們都能作謂語用,后面不帶賓語,但可以受表示處所的介詞結構的修飾,這是跟形容詞不同的。”[13](P41)曹先擢[14]認為,“語語”等單字是動詞,重疊后也是動詞,并給出了例證:
爰笑爰語——于時語語 爰居爰處——于時處處 人之多言——于時言言
他認定了這些重疊形式是詞,但沒有明確認定“語語”等的語義。
另一種觀點認為是為了湊足音節(jié)而重疊動詞。于省吾在他的《詩經(jīng)新證》[15]中說:“詩義本謂于是處,……于是言,于是語,是說京師之野,正是可處,……可言,可語的居住地址?!髦匮哉咭宰愠善湓~句而已?!笨梢?,“處處”、“言言”、“語語”,并不是詞,而仍為“處”、“言”、“語”之意,后面疊一“處”、“言”、“語”只是為了湊足音節(jié)罷了。
楊伯峻、何樂士從音律的角度出發(fā),把“處處”、“廬旅”、“言言”、“語語”都作為動詞重疊的例子來處理?!霸谶@兒住,在這兒寄居,在這兒言(一個人說話),在這兒語(和別人共談)。處是久居,旅和廬都是寄居。不說廬廬,而說廬旅,因為古人有平聲和上聲的分別,上文‘處處’,下文‘語語’,都是上聲,改‘廬廬’為‘廬旅’,為的是押韻??傊?,重字不重義,不像今天‘說說’的意思是‘說一說’,表示短暫。《詩經(jīng)》中重疊動詞,不過是多用一個字湊成四字句,和全章詩句一律而己?!保?6](P176)
上面的兩種理解都把“處處”、“言言”、“語語”看作是動詞重疊,但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前者顯然是把它們看作是詞,重疊表示動作的反復、持續(xù)。如果此種理解正確的話,那么也就可以認為先秦已經(jīng)有了表持續(xù)、反復義的動詞重疊了。而后者認為僅僅是為了湊足音節(jié),并不是詞,也沒有增加任何語法意義,所以只是一種形式上的重疊。
二為形容詞說。朱廣祁認為“言言”、“語語”并非“言語”之義,而是形容心情或態(tài)度,指人們高高興興,是形容詞。依《廣雅·釋話》:“言言、語語,喜也?!薄抖Y記·玉藻》:“二嚼而言言斯。”注:“言言,和敬貌。”[17](P44)
此種觀點普遍性不強,不具代表性。而且,僅從結構上來看,“言言”、“語語”前面都有一個介詞短語“于時”作狀語,把它們理解為動詞性顯然更加合理。
上面介紹的“動詞重疊說”的兩種理解似乎都有道理。但細細推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詩篇幾乎都是配樂歌唱的,因而獨具韻文特色,韻律性很強,講求格式一致,反復詠嘆。既然都是采用動詞重疊,為什么這里“廬旅”沒有重疊呢?顯然王力、向熙等先生的觀點有點不夠嚴密。再按照楊伯峻、何樂士的解釋,“廬”和“旅”同義,改‘廬廬’為‘廬旅’,為的是押韻,那為何不用“旅旅”呢?那樣既可以滿足前后結構的一致,又能押韻??梢酝茢?,“廬”和“旅”在語義上仍是有差別的,并不是簡單的湊足音節(jié)而已。
據(jù)此,我們認為,將“廬旅”看作是動賓結構比較合理。根據(jù)《詩經(jīng)》詩句韻律和諧、結構一致的特點,又可以推斷“處處”、“言言”、“語語”也是動賓結構。同時,古代學者的訓釋也可以佐證。箋云:“京地乃眾民所宜居之野也,于是處其所當處者,廬舍其賓旅,言其所當言,語其所當語,謂安民館客,施教令也?!笨追f達《五經(jīng)正義》曰:“此京地乃是大眾所宜居之野,故于是處其所當處者,于是又為館舍以寄其賓旅。既立都邑乃宣布號令,公劉于是言其所當言,語其所當語,謂施政教于民也?!敝祆洹都瘋鳌罚骸啊瓡r,是也。處處,居室也。廬,寄也。旅,賓旅也。自言曰言,論難曰語。.....此章言營度邑居也。……于是為之居室,于是廬其賓,于是言其所言,于是語其所語,無不于斯焉?!笨梢钥吹?,從毛傳、鄭箋、孔疏到朱熹集傳,都是把“處處”、“言言”、“語語”當作動賓結構來處理的。
見于《周頌·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p>
《毛傳》曰:“一宿曰宿,再宿曰信。”孔穎達《正義》云:“《釋訓》云:‘有客宿宿,再宿也;有客信信,四宿也。彼因文重而倍之,此《傳》分而各言之,其意同也?!编嵭⒅祆洹ⅠR瑞辰等都持同樣的觀點?!八匏蕖?、“信信”不是詞,而是“住了兩夜”、“住了四夜”之義。
有不少學者把它們認定為最早的動詞重疊用例,如李珊[18]、向熹[3]等。
也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如朱廣祈[17]。認為“宿宿”當為“縮縮”、“肅肅”;“信信”當為“申申”或“伸伸”,都為形容詞,在詩中修飾客人的儀表形態(tài)。
不管何種觀點正確,“宿宿”和“信信”都不能理解為動詞重疊,如果把它看作是動詞性的話,也只能是動詞短語。但“宿宿”和“信信”的這種“文重而倍之”的用法,確實是值得我們關注的。動詞的重復使用,表示動作次數(shù)的加倍。和之后漢樂府中出現(xiàn)的“行行復行行”中表“持續(xù)”、“反復”義的“行行”相比,都表示動量的增加,當然,對比當中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前者是增加確定的實量,后者是增加模糊的虛量。這似乎符合某種語法化的規(guī)律。但是,前人對“宿宿”“信信”的訓釋本身仍讓人質疑,用“文重而倍之”來解釋它們是否合理呢?我們通查《詩經(jīng)》及先秦其他典籍,沒有發(fā)現(xiàn)第二例類似的用法。如果僅以不確定的孤例來做出論斷,這似乎是行不通的。
如上所述,過去對重疊形式的判斷,存在著許多不足:往往較多的是隨文釋義,只認定不分析,缺乏一定的語法觀念。那么,我們倒認為,《詩經(jīng)》中由動詞重疊形成的合成詞是值得關注的,它很可能就是動詞重疊的最早源頭。
《詩經(jīng)》中存在數(shù)量龐大、形式豐富的重疊詞,傳統(tǒng)的訓詁學都稱之為“重言”。從詞的構成來看,主要有單純重疊詞(如“關關”)和合成重疊詞(如“黃黃”)兩種。單純重疊詞完全是音節(jié)的重疊,合成重疊詞是詞根的重疊。
關于重疊詞的大量出現(xiàn),我們認為應該有兩個主要的原因:一是同《詩經(jīng)》作品的文學形式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詩經(jīng)中的詩都是入樂的歌詞,所以需講求韻律和諧、節(jié)奏鮮明。要體現(xiàn)其音樂性的特點,在語言形式上最重要的是運用雙音結構。在《詩經(jīng)》所處的時期,漢語詞匯還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單音節(jié)詞不但在調整聲律節(jié)奏上有很大困難,有時組成整齊的四字句也不容易。這樣,《詩經(jīng)》作者們要大量用重言和聯(lián)綿字,以滿足聲律的要求。二是漢語詞匯的雙音節(jié)化的發(fā)展趨勢。首先,語言單位的復雜性與信息傳遞的有效性成正比關系,相應的,簡易性與有效性則呈反比關系。語音形式的差異性越大,接收起來其分辨率也就越高。這是所有語言在這上面都需要追求一個最佳值。再者,漢語詞匯雙音節(jié)化是語言內(nèi)外部矛盾——交際任務同交際手段之間的矛盾推動的結果。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所認識的客觀事物日益紛繁,在此過程中人們的思維能力也通過實踐不斷提高,單音節(jié)這種詞的物質結構(交際手段)就不再能有效地承擔新的交際任務了,于是表達更加形象生動的雙音節(jié)詞逐漸產(chǎn)生并豐富。而在漢語詞匯雙音詞化的發(fā)展歷程中,“重疊”應該是初級的一種構詞手段。所以在《詩經(jīng)》中,我們看到各種詞類,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嘆詞、擬聲詞等,都可以重疊成為一個表現(xiàn)力更強更生動的狀態(tài)形容詞。
但我們認為,同樣是重疊,單純重疊詞和合成重疊詞之間,合成重疊詞內(nèi)部的不同小類之間仍是有著本質的不同的。這種不同,正是我們探索動詞重疊來源問題的突破口。
根據(jù)程湘清[19]的考察,就復音詞的結構形式說,在整個漢語史上大體經(jīng)歷了五個階段,其中三個階段在先秦。而且都屬于雙音詞的結構形式,這就是:語音造詞階段;語音造詞向語法造詞轉變的過渡階段;語法造詞階段。
我們認為,早期漢語單音節(jié)詞的發(fā)展,除了詞義的演化引申外,可能主要依靠音節(jié)內(nèi)部的曲折變化,即采用改變一個音節(jié)內(nèi)部聲、韻、調某要素的方法孳生新詞。上古雙音節(jié)詞的產(chǎn)生應該仍然是沿用了這種主要訴諸語音的造詞方法,即利用同音或近音音節(jié)的自然延長、重復而構成單純的雙音節(jié)詞。所以,《詩經(jīng)》中的大部分重疊詞都是單純重疊詞,由音節(jié)重疊而成,是語音造詞的產(chǎn)物。如:
例1: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周南·桃天》)
例2:臨沖閑閑,祟墉言言。(《大雅·皇矣》)
合成重疊詞是單音詞重疊后產(chǎn)生的。重疊后和原單音詞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但又產(chǎn)生一些新的意義。試比較:
例3:裳裳者華,或黃或白。(《小雅·裳裳者華》)
例4:被都人士,狐裘黃黃。(《小雅·都人士》)
單音詞“黃”,只形容花的一種顏色;重疊后的“黃黃”,則形容狐皮袍子黃燦燦的,耀眼奪目,惹人喜愛。這就不僅表示物的一種顏色,而且表示人的主觀感情色彩。
合成重疊詞內(nèi)部典型的構成成分是名詞、動詞和形容詞。我們要關注的是由動詞重疊形成的合成詞。這一類重疊,目前學術界的普遍看法認為是狀態(tài)形容詞,所以在討論動詞重疊時,一般不加以考慮。但我們看到,同樣是表示狀態(tài),名詞和形容詞構成的重疊合成詞往往是靜態(tài)的繪景,而動詞構成的合成重疊詞往往表示的是一種動態(tài)狀貌,而且是持續(xù)的狀貌,多用來摹形。如:
例5:“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保ā缎⊙拧す蕊L之什·蓼莪》)
《說文》二上口部:“哀,閔也,從口衣聲?!薄墩f文》十二上門部:“閔,吊者在門也,從門文聲?!薄鞍А痹凇对娊?jīng)》中共出現(xiàn)26 次,除兩次重疊詞用法外,其余都是單言,且都是用傷悲這個本義。如《破斧》:“哀我人斯,亦孔之休?!薄墩贂F》:“於乎哀哉。唯今之人,不肖有舊。”由此我們推斷,“哀哀”重疊,表示“反復哀痛,悲傷至極”。正如箋云:“哀哀者,恨不得終養(yǎng)父母,報其生長己之苦?!?/p>
例6:“振振鷺,鷺于下。鼓咽咽,醉言舞,于胥樂兮!”(《魯頌·有駜》)
毛傳:“振振,群飛貌?!笨资瑁骸罢裾袢欢猴w者,潔白之鷺鳥也?!敝祆溆柵c傳同。我們認為,“振振鷺”并不是“群飛的鷺”,而應為“鷺群飛”,它與下句的“鼓咽咽”句式結構相同,只是這里為了使“鷺”與下句的“舞”押韻,所以把謂語“振振”提到主語的前面。上古“鷺”寓魚部,“舞”在鐸部,屬陰入對轉。
例7:“招招舟子,人涉印否,印須我友。”(《鄴風·匏有苦葉》)
《說文》:“以手曰招,以言曰召。”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傳:“招招,號召之貌?!蓖瑯?,這里的“招招舟子”也應理解為“舟子招招”,“招招”在“謂主”語序中作前置謂語。
以上幾例重疊詞雖然都是形容詞,但通過動詞詞根的重疊,都產(chǎn)生了新的語法意義,表示動態(tài)狀貌的一種持續(xù)。而且它們在句中都是做謂語,表現(xiàn)出很強的述謂性特點。我們說,詞語重疊是一種表達量化的手段,“調量”是詞語重疊最基本的語法意義。單音節(jié)詞語通過形態(tài)變化后表現(xiàn)出不同于原來的語法意義,產(chǎn)生出“量”范疇。動詞構成的合成重疊詞,正是通過重疊,增加動作的量,產(chǎn)生“持續(xù)反復”的語法意義。所以,如果說由名詞和形容詞重疊形成的合成詞是既沿用語音造詞中的重疊的形式,又類似語法造詞中同義聯(lián)合的結構,可以看作是語音造詞向語法造詞的過渡形式的話,那么,這種動詞重疊形成的合成詞則已經(jīng)向語法造詞的階段跨進了一步。
動詞構成的合成重疊詞在表示“狀態(tài)”的意義上仍屬于形容詞,但因為產(chǎn)生了表示“持續(xù)”的時間意義,所以又具備了動詞重疊的意義。由此我們也推測,它應該和漢代之后出現(xiàn)的“行行復行行”等表“持續(xù)反復”義的動詞重疊有某種關聯(lián)。一個最好的例證就是:
例8:泛泛楊舟,載浮載沉。(《小雅·菁菁者莪》)
西漢時期的《焦氏易林·屯之乾》中也有:
例9:泛泛柏舟,流行不休。
這兩處“泛泛”都是形容詞,均表示漂流的樣子,重在表現(xiàn)持續(xù)的動態(tài)性。而在杜甫的詩句中有:
例10: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秋興之三》)
此詩中的“泛泛”在句法上處于謂語的位置,和“飛飛”相對,并受時間副詞“還”的修飾,顯然已是動詞性的。它在語義上表示不停地劃,隱含反復和久長,這已是轉化為表示“持續(xù)反復”意義的動詞重疊。這種轉化是語法構詞層面的重疊向句法層面的重疊的轉化。前者屬于語法構詞層面的重疊,側重于表現(xiàn)一種動態(tài)狀貌的持續(xù);而后者屬于句法層面的重疊,側重于表現(xiàn)動作本身的反復和持續(xù)。兩者形式相同,在語法意義上有一定的延續(xù)性,據(jù)此可以推知,上古漢語中表動態(tài)的重疊合成詞很可能就是漢魏時期持續(xù)義動詞重疊的前身。
綜上所述,《詩經(jīng)》中并無嚴格意義上的動詞重疊?!对娊?jīng)》中的表動態(tài)狀貌持續(xù)的重疊合成詞,在詞類歸屬上仍是形容詞,但同時又具備了動詞重疊的意義,它和漢魏時期表持續(xù)義的動詞重疊應該有某種淵源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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