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軍 苗田
文學理論研究如何才能走出“理論之后”的學術陰影?這是近些年中國文藝學研究者廣泛關注的話題。圍繞這個問題的討論,其實衍生于兩種不同的問題意識:一個是知識學理上的,對當代西方文論發(fā)展現(xiàn)狀及其走向的學術探討;另一個則是經(jīng)驗情感上的,對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研究的現(xiàn)狀不滿。也正基于此,2011年11月18日至21日,在復旦大學召開的“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與文論教學”學術研討會上,高建平提交了《理論的理論品格與接地性》一文,正面回應了這一問題。在他看來,“接地”的呼聲正是在當代文學理論重重危機中出現(xiàn)的。所謂“不接地氣”的表現(xiàn),既表現(xiàn)在文學理論課程的難教、難學上,也表現(xiàn)在文學史、文學批評家對理論有效性的質疑上,還表現(xiàn)在文學理論關注“理論”甚于“文學”(即像喬納森·卡勒一樣地宣稱,沒有所謂的“文學”理論,只有“理論”本身)。有鑒于此,高建平認為,理論研究不應該從各種“主義”出發(fā),而應該從“問題”出發(fā)。只有接觸到問題,才能形成理論的生長點。針對問題的理論研究,才是具有“接地性”的文學理論。它可以克服理論的經(jīng)院化傾向,通過對問題的不斷更新,避免為理論而理論的傾向①高建平:《理論的理論品格與接地性》,《文藝爭鳴》2012年第1期。。緊接著,王元驤也對這個問題展開了積極的回應。他也認為,問題乃是理論的核心。對于一個研究者來說,首先必須要有問題意識。如何正確地發(fā)現(xiàn)問題,防止以不是問題的問題來充當問題,無謂地分散和消耗我們的精力。要重視學理上的探討,要有起碼的人文情懷,要有理論思維的基本訓練①王元驤:《也談文學理論的“接地性”》,《文藝爭鳴》2012年第5期。。
所謂“接地性”,即強調(diào)文學理論的研究應該是植根于中國現(xiàn)實土壤上的。換句話說,就是針對中國問題、中國的本土問題發(fā)言。這看上去是一個一直未得到很好解決的老問題。原因就在于,我們在對中國問題、中國本土問題、中國現(xiàn)實問題的判斷上,存在一些思維上的誤區(qū)。王先霈認為,我們強調(diào)本土性,首先要意識到文學和文化本土化是對應于文化全球化而提出的。全球化的方向是趨同;本土化的方向則是趨異。對于中國這個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來說,又增強了在這種求同存異過程中的不平等性,“既要開放、借鑒,又不照搬、依附外來文化;既要獨立自強,又不閉關自守,不拒絕交流和學習——這是后發(fā)國家需要處理的難題”。王先霈還提出另一個重要問題,討論文學理論的本土化,還離不開對本土語言特性的認識問題,必須深入認識漢語的特性,它在文學美構成上的作用,及其發(fā)展變化對文學的影響。在他看來,“文學理論本土化包括若干方面和層次,其中有表述方式的本土化,觀念、立場的本土化,研究對象和關注對象的本土化亦即實踐來源的本土化。決定性的、起關鍵作用的是最后一項”。此外,文學理論本土化還不能忽略一個更大的背景,就是文化的本土化。討論文學理論的本土化需要放在文化本土化總體中來探索、衡估、考量。因此,“對于文學理論來說,本土實際,首先就是母語的實際。文學理論直面本土現(xiàn)實,更重要的是直面本土當下社會生活”②王先霈:《如何實現(xiàn)文學理論本土化》,《深圳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作為對文學理論現(xiàn)實關懷復雜性的討論,趙憲章和曾軍做了一次關于文學理論現(xiàn)實關懷及其問題的對話,試圖校正圍繞現(xiàn)實關懷思考中的某些誤區(qū)。他們認為,中國文學理論的危機感由來已久。這種危機感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釋然,反而徒增了更多的迷茫、困惑和焦慮。并且,隨著21世紀以來文化形態(tài)的變遷、文藝格局的調(diào)整以及文學研究的式微,更加使之成為揮之不去的魅影。文學理論研究必須面對文學現(xiàn)實,對文學現(xiàn)實的追問具有多個層面,但其基本指向應是當下的“文學人”所關心的問題,將“文學現(xiàn)實”等同于“社會現(xiàn)實”、“文學現(xiàn)象”和站在“非中國”立場談論中國的現(xiàn)實,是目前存在的三個誤區(qū)③趙憲章、曾軍:《現(xiàn)實關懷及其問題——對話中國文學理論未來之走向》,《學術月刊》2012年第6期。。
在對中國本土的、現(xiàn)實的、具有接地性問題的討論中,朱立元與劉為欽圍繞錢谷融“文學是人學”問題的討論提供了一個樣本。2010年,劉為欽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文學是人學”命題之反思》的文章,一方面肯定錢谷融在20世紀50年代的政治與文學生態(tài)中提出“文學是人學”命題的勇氣、才情及其非凡意義。但同時認為,“文學是人學”這一命題缺乏自圓其說的學理性依據(jù),尤其在新世紀文學理論的發(fā)展階段上,如果以更高的標準來對這一命題進行審視,其局限性就很明顯了。他認為,人是文學描寫的中心,但不是文學描寫對象的全部;人是評價文學的一個尺度,但不是唯一尺度;文學還應遵循其自身的特殊規(guī)律④劉為欽:《“文學是人學”命題之反思》,《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針對這一觀點,朱立元表達了不同看法。他認為,劉為欽忽視了“文學是人學”命題在新時期初期的曲折遭遇?!拔膶W是人學”的核心是“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思想,它在上世紀80年代初“撥亂反正”過程中文藝界糾正“左”的政治工具論方面發(fā)揮過很大的作用;90年代以后,它也成為對商業(yè)化、市場化、世俗化、功利化等的抵御和抗爭的理論武器;即使是在今天,“在當下的文學活動中如何以真正的人道主義精神來表現(xiàn)人性、人的欲望,文學批評怎么堅持‘以人為本’,對當下文學中種種負面現(xiàn)象進行準確、科學、一針見血的批評等這些問題仍然十分尖銳地擺在我們面前。就其精神實質而言,‘文學是人學’的命題仍然沒有過時,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處理“文學是人學”中“文學”與“人學”的關系問題時,朱立元認為劉為欽基于人與自然的二分法,對文學與自然關系的闡釋存在明顯失誤,沒能深入把握文學閱讀的審美特質。文學的描寫的不管是大自然還是人,都是人化的、人的心靈化的自然。一旦進入文學,都必定已經(jīng)是人化、人性化、人情化、人格化、心靈化的自然,“把文學創(chuàng)作和作品歸結為認識論和知識論形態(tài),這顯然是片面的”①朱立元:《對“文學是人學”命題之再認識——對劉為欽先生觀點的若干補充和商榷》,《文學評論》2012年第1期。。馬大康的《文化政治應該慎行——也談文學理論的重新政治化》也具有將文學理論問題中國化、本土化的自覺意識②馬大康的觀點也是有感而發(fā)的,并不唯獨是針對姚文放發(fā)表在2011年的幾篇文章的回應(《文化政治與德里達的解構理論》(《江蘇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文化政治三維度》(《求是學刊》2011年第2期)和《文化政治與文學理論的后現(xiàn)代轉折》(《文學評論》2011年第3期)。在對文學的文化研究取向上,文化政治成為近些年來關注的焦點,這里不僅包括文藝學界對各種西馬理論和后學理論的文化政治維度的接受,而且還包括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大量以此為視角對中國思想、文化、文學問題的分析。。他認為,這次借文化研究而重新政治化,未必是件好事?!爱斀竦奈幕慰峙潞茈y逃脫這般命運。講身體的文化政治,往往落入身體崇拜;講后殖民理論,則又擺脫不了與極端民族主義的瓜葛??纯茨切┐蛑笾趁窭碚摰摹把笫健逼焯杹砗葱l(wèi)“民族傳統(tǒng)”、捍衛(wèi)“國粹”的做派,總讓人怎么看怎么別扭。因此,“真正有價值的文化批判就需要有這樣一種獨立立場。立場失去外位性,任何文化批判都無法開展;而這個處于外位的立場一旦喪失‘自己的’獨立性,那也就真的有可能入東方主義的轍了”③馬大康:《文化政治應該慎行——也談文學理論的重新政治化》,《文藝爭鳴》2012年第3期。。
從這兩個例子不難看出,如果要更好地接地氣,首要的是辨別何為真問題,何為假問題;其次是如何歷史化地討論理論問題有現(xiàn)實針對性及其有效性范圍,而不是將之泛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再次是如何超越“古今中西”之爭,不在問題討論之前先將問題簡單定性,“古”問題到今天也未解決,這就仍然是“今”問題;“西”問題在中國本土也有反映,它也就同樣是“中”問題。
與文學理論本土化、接地性問題相關的,還有另一個持續(xù)時間長達近一個世紀的問題——“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這里牽涉的問題極多,如如何處理馬克思主義與其他理論思潮流派之間的關系?如何認識馬克思主義在西方二十世紀的新發(fā)展,即所謂“西馬”問題?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已有近一百年,我們是否仍然將馬克思主義視為“西方”的產(chǎn)物,而在中/西的維度討論“化”的問題?等等??上驳氖?,2012年,這些問題的討論有了新的進展,尤其是在直面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的中國問題,做出了新的努力和探索。
2012年《湖北大學學報》第3期上發(fā)表了一組討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形態(tài)”的文章,分別是孫文憲的《從人類學視域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范式的理論構成》、王慶衛(wèi)的《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生態(tài)維度》和韓軍的《文化傳統(tǒng)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接受》??瓷先ミ@組文章的主題有些分散,一篇討論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本身的認識,一篇分析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新進展,一篇討論中國接受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文化傳統(tǒng)問題。但其實有著內(nèi)在的強烈的中國問題意識。不同于此前絕大多數(shù)學者在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架構中理解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是,孫文憲有意從人類學的視角,來審視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獨特性。他認為馬克思批判異化勞動的觀點其實是在哲學人類學視域中提出的,這使得馬克思對審美活動及其意義的闡釋有了比西方古典美學更豐富也更深厚的人學內(nèi)涵和歷史內(nèi)涵。正是因為有了這一理論定位,才有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所特有的社會/政治批判維度和文學價值觀④孫文憲:《從人類學視域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范式的理論構成》,《湖北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建立了人類學維度,才能有機地將此前我們視之為對立的馬克思主義的“人學觀”和“階級論”統(tǒng)一起來。王慶衛(wèi)對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分析也有著超越過去將馬克思主義狹隘地等同于階級斗爭和資本主義批判的理論沖動。在他看來,“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在繼承和發(fā)展法蘭克福學派的生態(tài)危機的理論基礎上,對環(huán)境保護主義和生態(tài)中心主義把生態(tài)危機歸于科學技術和工業(yè)化的思想進行了批判和分析,從意識形態(tài)和資本主義制度的層面對生態(tài)危機的成因進行了深刻的剖析。通過對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及“意識形態(tài)與話語分析”方法的引入,生態(tài)批評有可能成為一個結合了社會批評、形式批評方法的全新批評模式,也使文學批評在人學品格上闡釋文本的生態(tài)意義成為可能①王慶衛(wèi):《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生態(tài)維度》,《湖北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韓軍則力圖恢復中國接受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復雜語境,并對其中的多元聚合因素加以細致考察。在他看來,“接受”是受現(xiàn)實政治社會條件的變化而變化的。隨著知識主體不斷調(diào)整其角色與位置,面向不同的問題、不同的受眾而最終作出的選擇。比如,知識主體有一個從士階層、啟蒙知識分子到革命知識分子的轉變,他們所面對的民眾也有“臣民”、“國民”、“人民”的區(qū)別。因此,“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建構,既是一個在歷史中不斷生成其問題指向的過程,也是一個中外文化資源不斷交匯生成其理論形態(tài)的過程”②韓軍:《文化傳統(tǒng)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接受》,《湖北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除了這組文章之外,張永清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文化轉向”》也具有與之相同的理論取向。他認為,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發(fā)生了明顯的文化轉向,其理論基礎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理論。這種文化轉向帶來了一系列的文學批評和文化批評上的后果,就是“從書面文本向視覺文本、從語詞感受向視覺快感、從語詞向圖像的轉變”。在這一轉向過程中,存在著把文學批評與文化批評相等同的問題,也存在著把文學、文化問題泛政治化、泛意識形態(tài)化的問題。文學批評、文化批評缺少文學性、審美性的問題也很突出③張永清:《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文化轉向”》,《西北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黃念然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歷史進程》則試圖正面描述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建構歷程。他將這一過程分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發(fā)生和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形成、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發(fā)展與變異、新時期以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多元建構實踐三個基本階段。認為這一過程是一個理論形態(tài)、政治過程和文化過程相統(tǒng)一和完善的動態(tài)歷史過程,也是一個中國特色逐漸形成同時又伴隨著中國文學批評本身“既濟”(完成性)和“未濟”(未完成性)相糾結的辯證發(fā)展過程④黃念然:《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tài)的歷史進程》,《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
與探討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形態(tài)問題相響應的,是以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70周年為契機的對《講話》的研究熱點。這也內(nèi)在地成為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中國問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此前絕大多數(shù)文章都屬于紀念性、表態(tài)性,今年的討論呈現(xiàn)出一些值得注意的亮點。以《文藝爭鳴》和《文藝理論與批評》這兩個刊物為代表,形成了“和而不同”的態(tài)勢。在《文藝爭鳴》2012年第5期中,發(fā)表了袁盛勇《〈講話〉的邊界和核心》、楊劼的《延安與中國文化轉型》、肖進的《〈講話〉的修改與建國初期的文藝實踐》、王秀濤的《〈講話〉與建國初城市舊文藝的改造》和張志忠的《政與文、權與經(jīng)、流與變——關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座〉的斷想》五篇文章?!段乃嚴碚撆c批評》也發(fā)表了一系列紀念《講話》的研究性文章,包括姜春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與底層敘事》(2012年第1期)、劉忠的《〈講話〉在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的傳播與接受》 (2012年第2期)、宋建林的《延安時期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理論創(chuàng)新》(2012年第3期)、霍炬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的“人民”概念》(2012年第3期)、智聯(lián)忠的《〈講話〉與抗戰(zhàn)時期解放區(qū)戲曲發(fā)展》 (2012年第3期)。相同的地方是,這兩組文章中均觸及到了還原《講話》原貌,考察其對于中國革命文藝活動實踐的影響的問題。如肖進比較了《講話》發(fā)表的前后兩個版本,發(fā)現(xiàn)《講話》從口頭演講到形諸文字并不斷修改,從最初的試圖解決解放區(qū)文學問題到1949年后作為全國文學藝術的指導性文藝政策。較之于《講話》43年本,《講話》53年本從語言到內(nèi)容均做了較大修改,但在涉及馬列主義文藝原理和新文藝的主旨方向方面,并沒有做出根本性的改變?!吨v話》的修改問題,不僅涉及《講話》在建國后對當代文學的指導綱領的策略性調(diào)整,在某種程度上也隱含著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實踐的“博弈”。他還分析了《講話》與建國初期的文藝實踐之間的關系問題,他認為兩者之間其實只是一次不對等的“互動”,文藝工作者因此或主動或被迫地向《講話》靠攏,最終導致“十七年”文學趨于整體上的同質化傾向①肖進:《〈講話〉的修改與建國初期的文藝實踐》,《文藝爭鳴》2012年第5期。。劉忠考察了《講話》的傳播史,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的消息最早見報是在《解放日報》1942年5月14日第四版。但讓人費解的是,從5月3日正常出報至5月底,沒有任何相關報道?!吨v話》何以遲至1943年10月19日才在《解放日報》上發(fā)表?《講話》發(fā)表之后,延安知識分子和國統(tǒng)區(qū)知識分子展開了不同的理解、闡釋的過程②劉忠:《〈講話〉在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的傳播與接受》,《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年第2期。。所不同的是,在如何闡釋《講話》之于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和革命文藝實踐的意義方面,兩個刊物中的觀點形成了一定的差異。如袁盛勇認為,“《講話》在現(xiàn)代中國的意義,首先不是理論思想上的,而是共產(chǎn)黨的政治文化和文藝政策上的,這是準確理解其歷史和當代價值的前提,也即我所言的邊界”。他直接將《講話》的核心命題和思想邏輯確定為“黨的文學”本身③袁盛勇:《〈講話〉的邊界和核心》,《文藝爭鳴》2012年第5期。。而宋建林則認為,《講話》的意義在于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形成,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進入成熟階段的重要標志、全面闡述新民主主義文化綱領④宋建林:《延安時期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理論創(chuàng)新》,《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年第3期。。楊劼主要從中國文化轉型的角度對《講話》的文化意義進行了重新認識。他認為《講話》表明了毛澤東整個文化思想、文化戰(zhàn)略的一個基點,即“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經(jīng)過延安的語言革命,在中國的新文藝發(fā)展史上出現(xiàn)了以“人民群眾”概念出現(xiàn)的人數(shù)巨大的群體,其語言取得了由政治來保證的優(yōu)勢⑤楊劼:《延安與中國文化轉型》,《文藝爭鳴》2012年第5期。?;艟嬉彩菑摹叭嗣瘛边@個概念入手來理解《講話》的,但他的看法是,“人民”不是一個抽象概念,也不是一個感情描述的對象,《講話》不是一般性地“暢談”文藝問題,而是要討論“革命文藝”;不是對革命文藝的泛泛而論,而是就具體的“民族解放”來討論文藝。因此,“人民”的概念奠定了《講話》的文本結構,形成了《講話》主要觀念的核心,同時也彌散在毛澤東思想的各個角落⑥霍炬:《〈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的“人民”概念》,《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年第3期。。
對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不及物”的批評已屢見不鮮了。其批評的主要理由有三:1、現(xiàn)有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的知識都是來自西方的,沒有從中國文學和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來,沒能與中國文學和文化現(xiàn)實相結合,即高建平所言的“接地性”;2、西方的文學理論、文化理論日益“理論化”,它們所征用的理論資源在很大程度上已與“文學”無關;3、“文化理論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消失”,伊格爾頓的“理論之后”昭示文化理論解釋當今文化現(xiàn)象的乏力以及面對新的文化現(xiàn)實時的困窘。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文化研究、文學批評,包括文學理論研究“及物性”的吁請便顯得尤其迫切了。孫士聰在評介張光芒“人心文化”命題時,即提出了“文化研究在何種意義上是及物的?”他提出,“及物的文化研究首先直面當下文化實踐”、“正視文化理論本身的闡釋有效性的限度”、“堅持反思和批判的文化立場”和“堅守研究主體的人文擔當和理論勇氣”。在方法上,真正及物的文化研究要“包容社會學與心理學的雙重視域,并在文化實踐的具體性和歷史性中生發(fā)問題意識、生長理論實踐性”⑦孫士聰:《文化研究在何種意義上是及物的——兼評張光芒的“人心文化”命題》,《探索與爭鳴》2012年第3期。。這些分析和主張可謂切中時弊。
作為從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轉向文化研究并堅持了十多年的學者,王曉明感到終于看到中國文化研究的曙光了。在《從文化研究的窗口望出去》這篇文章中,王曉明認為,“在今天的中國大陸,‘文化研究’這扇窗子,大體已經(jīng)開出來了。經(jīng)過大家十來年的努力,窗框子是大體搭起來了”。那么,這個框子是什么呢?王曉明認為就是“今日中國的支配性文化及其生產(chǎn)機制”。不同于此前文化研究著重于制度分析和政策分析,王曉明更關心的是“機制”,即“在各種有形的社會和制度條件約束下實際起作用,具有一定系統(tǒng)性的‘不成文法’”和那些潛規(guī)則。正是它們,在實際地影響文學和文化的創(chuàng)造 (生產(chǎn))、傳播和接受。文化研究“不是不關心審美之類的問題,而是不再只從抽象、孤立的角度去理解審美,要把審美的問題放進社會再生產(chǎn)的范圍里面來討論”。為此,他從人們的政治無力感、城市中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應試教育體制對人的影響、各行業(yè)的勞動作息時間、城鄉(xiāng)差異對文化多樣性的影響、新媒介及其監(jiān)管制度等多方面揭開了這一機制的面紗①王曉明:《從文化研究的窗口望出去》,《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1期。。與之相呼應的,是《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2期發(fā)表的一組討論文化批評的文章,對當代中國文化批評的現(xiàn)狀及其問題展開了及物性的分析。陶東風指出,“作為公共書寫形式的文化批評,以其公共性為根本特征”。正因為其公共性,所以文化批評的議題必須超越狹小的專業(yè)圈子,必須避免使用過分專業(yè)化的表達,從事文化批評者,必須不只是專家,而且還同時應該是關注公共事務的公共知識分子。有別于純粹的學術研究,文化批評的空間不是真理的發(fā)布場,而是意見的集散地?!搬槍χ袊南M主義和日常生活文化,目前文化批評最迫切、最重要的任務,是建構一種具體的、立足中國本土語境的社會政治批判話語?!币虼?,政治批評是真正的文化批評②陶東風:《論文化批評的公共性》,《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2期。。曾軍則從文化批評的對象上作了辨析,認為中國的文化批評實踐需要重新確立本土性的研究對象、問題意識和研究方法,應在這林林總總的文化現(xiàn)象、思潮、沖突與激蕩中形成對當代中國文化發(fā)展特征的某種認識,或者更準確地說,應致力于“形成中的支配性文化”的參與性研究,“主流大眾文化”可以成為對之的一種命名;在這一以媒介技術、商品消費為取向的文化生產(chǎn)大潮中,處于支配性地位的便不再只是純文學、高雅藝術和精英文化了,而是由權力、資本、技術以及相應的文化趣味相交織而形成的通俗文化、大眾文化以及相應的文化產(chǎn)業(yè)形態(tài)。文化批評需要在文化產(chǎn)業(yè)領域進行強有力的批判性質疑和建設性參與,從而真正介入并影響支配性文化的形成③曾軍:《面對形成中的支配性文化及其生產(chǎn)方式—— “理論之后”的當代中國文化批評》,《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2期。。周志強則從批評視野的角度認為,文化批評不能只就事論事,而應該有大胸懷、大抱負,“不僅僅要依托現(xiàn)代公共領域言說策略,更要堅持‘總體性批判’,通過深刻理解當前社會的整體政治現(xiàn)實,在局部的領域中建構其具有顛覆性意義的批評”。因此他倡導一種“震驚體的寓言批評”,力求采取轟動效應、震撼效果和多重立場來實現(xiàn)文化批評的政治目標④周志強:《社會敘事危機中的總體性批判——談“震驚體寓言批評”的文體政治》,《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2期。。
在面向當代中國的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方面,大眾文化無疑是最為重要的批評和研究對象。2012年第5期,《探索與爭鳴》推出“我們該如何推進大眾文化價值觀研究”的圓桌會議,發(fā)表陶東風的《畸變的世俗化與當代中國大眾文化》、肖鷹的《中國文化的問題在精英文化取向的下滑》、陸揚的《大眾文化:“塞壬的歌聲”》、胡智鋒的《我們該如何推進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價值觀研究》、張檸的《發(fā)生學的意識形態(tài)闡釋:大眾文化研究的新范式》、邵燕君的《網(wǎng)絡時代,精英何為》、周志強的《奢侈品·性·自由——當前中國大眾財富價值觀的另類觀察》和孫士聰?shù)摹度?大眾文化形象與價值的根基》八篇文章,再加上陶東風的《核心價值體系與大眾文化的有機融合》(《文藝研究》2012年第4期)、趙勇的《大眾文化的概念之旅、演變軌跡和研究走向》(《山西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以及和磊的《公共理性與當代中國大眾文化批判》(《思想戰(zhàn)線》2012年第3期)等其他一些文章,集體性地推進了大眾文化研究的深化。不同于此前將大眾文化視為文化工業(yè)的結果,視為被主流文化所收編或者進行抵抗的亞文化,或者受消費主義浸染的小資文化,2012年的這組圍繞大眾文化的研究致力于從價值觀的角度探索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關聯(lián)。陶東風認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要想和大眾文化形成良性關系,必須實現(xiàn)兩個轉化,“即從官方文化轉化為主流文化或主導文化,再由主導文化轉化為大眾文化。當下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理論課題,就是尋找核心價值體系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契合點和轉化機制”。為此,文化的價值觀必須首先具有多元性、包容性、開放性,必須和現(xiàn)在正在日益開放的和多元的社會相適應。其次,這一核心價值體系必須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大眾文化恰恰因為缺乏激進性和革命性而成為落實主流文化或主流價值觀的最重要管道”。大眾文化必須面向大眾,因此它必須通俗也只能通俗 (但不一定低俗或庸俗),“必須模式化、類型化,個性化、獨創(chuàng)性、探索性、實驗性、先鋒性只能是少數(shù)藝術家圈子里的事情”,大眾文化批評的價值尺度,不應該是宗教價值尺度或精英價值尺度,也不是某特定社會群體價值尺度,而應該是適合于公民文化的普遍價值尺度①陶東風:《核心價值體系與大眾文化的有機融合》,《文藝研究》2012年第4期。。肖鷹強調(diào)仍然要堅持大眾文化批評的精英文化立場,既要立足于傳統(tǒng),也要著眼于未來的文化認知,保持批評的獨立性②肖鷹:《中國文化的問題在精英文化取向的下滑》,《探索與爭鳴》2012年第5期。。張檸的看法略有不同,他認為大眾文化批評應該“放棄學院派知識體系中那些僵硬的、約定俗成的概念和方法,用正常心態(tài)面對新生事物,用中立的價值立場去觀察和分析,用非排他的觀念去面對大眾文化的價值觀念”,并最終指向發(fā)生學的意識形態(tài)闡釋③張檸:《發(fā)生學的意識形態(tài)闡釋:大眾文化研究的新范式》,《探索與爭鳴》2012年第5期。。
新的文學現(xiàn)實是什么?新媒介的興起、視覺文化的泛濫以及所產(chǎn)生的對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閱讀等諸方面的深刻影響已經(jīng)成為公認無可回避的文學現(xiàn)實問題了。不過,從文學研究的角度來思考新媒介和視覺圖像,最容易陷入的誤區(qū)就是將它們視為文學的對立面,視為洪水猛獸,從而強化呵護文學傳統(tǒng)的保守主義立場。進入2012年,這一局面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觀。在新的文學現(xiàn)實面前,文學理論的研究者開始找到了理解新媒介和視覺圖像的學術自信。
在對視覺文化的研究中,不再局限在當代大眾文化、媒介文化語境,而是重建其與傳統(tǒng)的視覺藝術文化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從文藝美學、藝術哲學、藝術史的角度反觀視覺文化提出的各種問題,成為視覺文化研究走向深入的表征。張法以“Image(形象/圖像/意象)”為關鍵詞,從比較文化的角度考察了西方視覺觀念的變遷。在他看來,“Image”在西方主要與三個方面相關:由主客互動而來的影像,主體心理運行的意象,由主體外化而成的藝術形象。這三個方面為image在中國的三種不同譯法奠定了基礎④張法:《西方文化和文論中的 Image——從比較文化和比較文論的角度看Image(形象/意象/圖像)(之一)》,《河北學刊》2012年第1期。。肖偉勝也在圖像學的意義上反思視覺文化問題。他認為,圖像是視覺文化研究最為關鍵性環(huán)節(jié)。他首先考察了“象”或“像”即圖像 (image)的基本語義,并在此基礎上將圖像分為物象、屬象、意象和道象等四種類型。針對圖像語義非常龐雜的局面,遵照語詞的意義即用法的方法論立場,以“家族譜系”的方式將之區(qū)分為“圖形”、“視覺”、“感知”、“精神”、“語詞”和“影像”六種類型。進而考察了視覺文化研究與圖像學之間既相關又存在著差異的關系⑤肖偉勝:《圖像的譜系與視覺文化研究》,《學術月刊》2012年第10期。。金惠敏則從“審美泛化”、“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角度切入對視覺文化的分析。在他看來,這些提出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理論家中存在著一條或顯或隱的思想主線,即將圖像增殖作為審美化的推動力量,是謂‘圖像學路線’”。圖像增殖一方面作為審美化的直接推動力在大眾文化那里得到肯定,但另一方面,由圖像所造成的審美化在哲學認識論上是被批判、被否定的。因此所謂的“圖像之罪,圖像—審美化之罪,在于其對認識對象的遮蔽甚至模擬性取代”⑥金惠敏:《審美化研究的圖像學路線》,《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
由視覺文化影響而提出的“圖文”關系問題,近年來逐步穩(wěn)定成一個重要的基礎性理論問題。趙憲章從符號學的角度認為,“語言和圖像有著不同的意指功能:前者是實指符號,后者是虛指符號,從而導致文學崇實、繪畫尚虛的藝術風格及其不同的評價標準”。在對語言和圖像的關系史進行清理之后,趙憲章發(fā)現(xiàn), “能指和所指關系的‘任意性’造就了語言的實指本性,‘相似性’原則決定了圖像的隱喻本質和虛指體性”。這種差異直接導致了以語詞為媒介的文學和以圖像為媒介的視覺藝術之間的差異。但是,語言并非只具有實指性,它還可以通過隱喻等修辭手法賦予語詞以虛指化、圖像化的功能,“即語言脫離實指功能、變身為圖像 (語象)隱喻,從而滑向虛擬的文學空間”。這一特征使得文學語言有別于日常語言,“語言實指和語象虛指的交互變體而成就了文學”①趙憲章:《語圖符號的實指和虛指——文學與圖像關系新論》,《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從圖文關系角度出發(fā),我們獲得的是對文學性的全新認識。前些年著有《形象詩學》的趙炎秋也參與到了圖文關系的研究。在他看來,作為人類認識和表達世界的兩種基本手段,文字與圖像既有異質性的一面,也有互滲性的一面。從藝術史的角度看,文字與圖像的地位是此消彼長的,兩種媒介的長處與不足、人類的藝術生產(chǎn)與消費方式,以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科技發(fā)展水平成為影響彼此關系的重要原因②趙炎秋:《異質與互滲: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研究》,《文藝研究》2012年第1期。。
與圍繞視覺圖像問題的廣泛而深入的探討相反,在對新媒介背景下文學形態(tài)的變遷問題的探討則相對滯后和單薄許多。除了前些年的網(wǎng)絡文學、玄幻文學、穿越文學、手機短信文學等現(xiàn)象的探討之外,近年來以微博為載體的“微博小說”也應運而生,李海全和楊光宗初步關注了這一新生事物③李海全、楊光宗:《媒介化時代的文學新景觀— —微博小說的定義、特征、前景》,《三峽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李存也在媒介變遷的背景上對以手機短信和微博為主要載體的文學形式進行了“微文學”的命名,并初步展開了特征分析④李存:《新媒介時代微文學發(fā)展研究》,《中州學刊》2012年第3期。。這些初步的分析雖然顯得稚嫩,但也是對新的文學現(xiàn)實的關注,隨著新媒介文學的日益成熟和發(fā)展,它們也許能夠獲得更加系統(tǒng)的理論分析。2012年6月26日,湖南省網(wǎng)絡文學研究會在中南大學成立;2012年10月20-21日,河南大學召開“新媒介與當代文論轉向”研討會暨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新媒介文論分會的成立大會。這些研究學會的成立標志著新媒介文學開始正式進入文學理論研究的學術視野,系統(tǒng)化的研究正式開始。